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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3 剥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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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并没有太强的说服力,”燕九少爷续道,“吕策找那人半夜一同去古墓,应属临时起意,那人事先没有任何准备,又是用的什么法子在墓里活活吓死吕策的?以及他为什么要吓死吕策?乃至他为什么要用‘吓’这个法子?他明知以自己的家世背景是抢不过吕策的,弄死吕策后他既不可能提前回城、抢先去借那本古籍完成论证,又得不到任何的好处——他既抢不过吕策,肯定也抢不过其他人,单论家世背景,他只能将这次的机会拱手让人,除非他的论证能高出旁人一等,而若能如此,杀死吕策则成了多此一举,因而若从能否抢得好处、争得名声这一点来看,那人完全没有需要杀掉吕策的理由,除非醉翁之意不在酒。”

“说得对。”燕七道。

“……”燕九少爷转回头来瞥了眼他胡乱捧场的姐,“醉翁之意不在酒,那人抢不到扬名的机会,又无法保证自己对铭文的论证能高于旁人,此种情况下仍然杀掉了吕策,就只能证明一点:那人,就是为了杀掉吕策,这是他的真正目的,而无关这段古夜铭文。”

“那么就成了早有意图的凶手碰巧遇到了这样的杀人机会,于是顺手推舟答应了吕策?”

“如果凶手是临时起意趁机干掉吕策,他又如何保证半夜同吕策出门时不被别人发觉?只要有人听见他屋中的动静,事发时就一定会落在他的头上,而且临时起意的话,他又怎么保证一定能吓死吕策?用什么法子吓死他?”

“所以你认为他提前有所准备?”

“如果他是临时起意,在古墓中能吓到吕策的方法无非是扮个鬼或是突然诈唬一下使吕策受惊,扮鬼的话需要器具或妆容辅助,凶手临时起意,这两样都不可能有,那就有可能是突然诈唬,此种情况只出现于在背后趁对方不注意突地拍一下或是叫一声,然而吕策死时是面向着墓壁的,在常理之下,他既是冲着铭文而来,进了墓室后必是直接开始誊抄,不可能还东张西望看向别处,凶手若在他背后吓他,只能站到面向着墓壁的吕策身后,吕策受到惊吓定要回身,心疾突发倒地也肯定是面向着铭文的反方向,而若凶手是站在吕策对面,那就更不可能吓到他了,且最关键的一点是,桌上的纸笔甚至都还没有铺开,吕策进入墓室后尚未及开抄,人就已经吓死了,凶手是怎么做到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将吕策吓死的?”

“咦,你的语速总算像个正常人了。”

“……”

“所以凶手就是提前有准备的对吧。”

“如果凶手提前有准备,那么因果就可以互换一下——凶手打算杀掉吕策,所以以名利诱之,诱骗吕策半夜前往古墓,落入他布置好的圈套。”

“可凶手要怎么提前做准备呢?你们昨天到了这儿之后一直都在一起吧?而且如果不是因为墓中有古夜铭文的话,吕策也不会半夜到墓中来抄啊,凶手事先不知情时又怎么保证在没有古夜铭文的前提下能将胆小的吕策半夜骗入古墓?”

“这一点却恰好能够说得通,”燕九少爷翘起唇角,“那名嫌犯的父亲,便是前些日子朝廷派来收缴古物一干人中的执事官,他比任何人都可提早知道古墓内有着什么。”

“说到这个,”燕七道,“朝廷早便派人将古夜铭文拓了回去,你们现在再研究不是已经晚了么?”

“朝廷收缴了古物回去,先要入册,入册前更是先需将古物的年代出处、质地工艺等推断清楚,另还要给文物定名、绘册、文字描述,一应事务繁杂琐碎,登记入库是首要的,研究铭文还要放在后面,这会子只怕各类文物还不曾整理清楚,根本没有人顾得上这些铭文,社里的这些人想要抢的就是这段时间,只要能在朝廷之前抢先公布自己的研究成果,那便妥妥的是名扬天下了。”

“也就是说,嫌犯从他父亲那里得知古墓里有古夜铭文,在你们面前却只作不知,暗里提前做了计划准备,等着同大家一起进入墓中发现铭文后,就如此这般依计划行事,将吕策骗入古墓活活吓死。”

“现在看来应是如此。”

“那么这位嫌犯究竟是哪个?”燕七问。

燕九少爷目光微动:“计春。”

“计,是和姓鲁的同屋的那位?”燕七记性倒是好,“他们两个不是唯二有昨夜不在场证明的人吗?”

“那间房是计春主动挑的。”燕九少爷回想当时情形,“而吕策因心脏不好,不能睡那样的屋子,免得半夜有人起夜将他惊到,这便给吕策‘创造’了可以夜里偷溜出去的环境——因计春清楚,我与武三哥因着燕武两家亲近,必是会睡在同一房内的,且武三哥是社长,理当占据最大的一间屋,而我与他在社里也不大爱同吕策交往,这就又避免了吕策会选择我们那间屋的可能性,吴、李两个自来就不怕冷,冬天也只穿个夹衣,再加上如果计春事先便同吕策说好夜里一同去古墓,那么吕策也必会选择同吴李一屋,且还要睡在离窗户最近的地方,方便夜间行事——计春这么做一是为了同吕策分开,事发后不使众人先疑到他的头上,二是为了给自己创造不在场证明,然而这却产生了一个更大的疑问:计春夜里没有离开过房间的话,是怎么做到吓死吕策的?”

“他提前进来布置过?”燕七道。

“我们来之前墓门上贴有朝廷的封条,我们是拿着许可令来的,只有有了许可令才能揭去封条,所以事先不会有人进去。”燕九少爷道,“而且计春昨夜如果没有离开过房间,就算提前在墓中有所布置,也没法在吓死吕策后消灭用以布置的证据,因为今日一早我们几乎就是前后脚地进了古墓,虽然他是第一个冲进来的,但短短的十几步距离,他要怎么消灭掉证据?”

“如果可以确定他昨晚确未离开过房间的话,那么他跑在最前面应该就是为了在你们进墓前消灭证据,而这个证据也一定是轻易就能被消灭掉的。”燕七环顾墓室,只有一桌一棺,旁边虽有耳室,然而就时间来看根本来不及把东西藏到耳室去,并且耳室也早被朝廷派人搬空了,此刻也都是光秃秃的空无一物。

燕九少爷陷入沉思,燕七不去打扰他,只在墓室里转悠了几圈,然后定睛看墓壁上的铭文,过了良久,听见甬道里响起脚步声,却见来的是一枝,恭声和二人道:“午饭已做好,老爷让请九爷和七小姐过去吃。”

“我先不吃了。”燕九少爷慢声道。

燕七看了看他,见这孩子似是不破解问题便不肯用饭,便和一枝道:“请大伯他们先吃吧,我和小九稍后就过去。”

目送一枝离开,燕七转头和燕九少爷道:“记得那个方法吗?理不清的问题,一条一条按顺序写下来,根据因果,用线串连,不要一味笃信自己的脑子,有时候放在纸面上看才更直观更清晰。”

燕九少爷当然知道这方法,这是小时候他姐姐教给他的一种思考方式,不仅要写下来,还要画,按照一定的顺序,分出主次和旁支,用线相连,最终便可以结出一张平面关系网,能让人宏观全局,且不会像存在脑中时总有遗漏,她说这个叫做“组织结构图”,能让人的思考更有条理、更全面、更“系统”。

燕九少爷应了一声,慢慢走到桌边,才要去拿纸笔,却发现桌面上原来堆着的东西有些凌乱,不由将伸出去的手收了回来,垂着眸子看了一阵。

“昨晚离开墓室之前,是计春收拾的桌子。”燕九少爷揣着手,老神仙似的慢慢瞄向他姐,“而我凑巧在旁边,看到了他如何摆放桌上的器物。”

“原来如此。”燕七道。

燕九少爷并不意外他姐的一点就通,她从来不笨,她只是更愿意把机会和舞台让给别人。

燕九少爷重新伸出手去,慢慢地将桌上的用物重新安放成昨晚计春收拾过后的样子。

墓室里透不进光,要想在室内研究铭文,当然要点了灯,弄个灯火通明才好看见墓壁上的字。金石社的成员们在墓中做研究时,合共点亮了六七盏灯,皆是可拎着走动的琉璃灯。昨夜离开古墓的时候,大家将灯拎走了,因为从古墓到村长家还有一段夜路要走,村长家毕竟也还算是平民百姓,用不起好灯油,大家要用自己的灯回去照明,因而古墓里就只留了一盏备用灯放在桌上,这一点大家都知道。

吕策半夜悄悄出门,为防吵醒同屋中人,不可能再拎个琉璃灯越窗,既然古墓里留着一盏灯,自是不必再拿,于是出了村长家,路上点亮个火折子就可照明,且还不会因太亮而让别人看见。

进了古墓墓室,当然是要先去点灯,火折子的亮度和可燃时长终究有限,桌上就有现成的灯,走过去点上,室内一片光明,转头去看那即将令自己扬名立万的墓壁铭文——此刻墓室内便只点着桌上的这一盏灯,一应器具用物在燕九少爷的手上渐渐恢复了被计春摆出的样子,于是一直望着墓壁看的燕七的眼中,便渐渐地出现了一张狰狞的鬼脸,满是獠牙的鬼口大张,在灯影微晃下竟似要扑面而至!

燕九少爷停下了手,桌上的东西被他摆成事发时的布局,这么看上去除了略显杂乱无序之外并无不妥,然而堆叠的东西挡住部分灯光在墓壁上形成的暗影,却清晰分明地构成了一张鬼脸,这对于原本就在做亏心事又对此毫无准备的吕策来说,无疑是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和精神刺激,他也许不怕黑、不怕棺材里的尸体,但他怕被人发现,怕潜意识里被计春灌输的邪异的古夜文化给他造成的心理暗示,于是一眼之下,强烈受惊,心疾突发,无人抢救,须臾死亡。

所以计春根本不用本人到现场来实施犯罪,在众人昨天离开古墓前他就已经在众目睽睽之下布置下了这一杀人手法,连灯的位置都已经提前放妥,就等着吕策半夜进来,点亮自己的这盏送命灯。

又所以大家今早跑来古墓找吕策的时候他才要赶在第一个冲进墓室,只要随便打乱桌上物品的摆放顺序,这个手法就不会被人发现,而若要做到这一点,连几秒钟都用不到,第二个进入墓室的人足可以为他证明:十几步的距离根本不可能毁掉证据。

就算没能吓死吕策,对于计春来说也没有任何的损失,因为换了谁都会认为墙上鬼脸影子的形成只是凑巧而已,他也不会吸引到任何怀疑,更不会留下证据和把柄,可以说,这个布置,做了,能杀掉吕策的机率有五成,不做,一成也没有,能杀掉吕策自是最好,杀不掉也不会给自己招来怀疑和麻烦。

所以,他又为什么不做呢?

当众人被请回墓室观看这一匪夷所思的杀人手法时,也都觉得分外不可思议——这么简单的杀人手法,这么奇特的杀人布置,还真是将人类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利用到了极致!

可以提前知道古墓内格局和壁上有古夜铭文的是计春。

唯一一个家长官位低于吕策家里的是计春。

收拾桌上物品的是计春。

建议留一盏灯在桌上的是计春。

事发后第一个进入墓室的是计春。

杀人凶手,是计春。

虽然证据略显缥缈,认真追究起来未必能做定罪量刑的决定性条件,然而计春似已心灰意冷,没有多辩便承认了罪行。

“我家三代人都以研究金石为好,”计春目光放空地交待,“尤其家祖,嗜古成痴,最爱收集古钱币。去年家祖重病无治,临去的心愿便是能看一眼当时出土的、据传是五代后梁太.祖朱温开平年间所铸造的钱币,而当时主持将该批出土物登记入册并进行整理清洁的执事官,便是吕策的父亲、家父隔着两级的上司吕大人。

“碰巧有一日吕策借着吕大人的关系,带着我们几个金石社的去鉴宝局参观那批古物,我……我看到了其中的开平通宝古币……我想到我那弥留在榻的祖父……他那满是遗憾的浑浊的眼神……我……我鬼使神差地趁人不备,偷偷拿了其中一枚……

“……此事却被吕策发现了,便一直拿来当做用以要胁我的把柄,他的许多获了称赏的古物赏鉴论证皆是我替他写的,我之愿望便是能入翰林院,致力于金石研究,先生说翰林院每三年有一次特招增员的机会,即便未通过科考,有一技之长也可被特招进入,只需写出三篇有独到见解的论证,便有极大可能入选,只是名额有限,每三年举朝只招三人,先生说以我金石学的底子,极有机会。

“然而——吕策他却逼着我将已写好的三篇论证算做他写的,因他也不想走科举的路子!而我,即便参加科考,即便榜上有名,也未见得能被点入翰林院,家父位低官小,没法子帮我走动,我不想干别的——我就想研究金石古物——吕策这么做分明是要断了我的前程,断了我的命!我——若不能再做自己喜欢的事,生有何趣?一辈子被他要胁,如何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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