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剑之一道,宁折不弯。
白恬站在北海剑宗洗剑池旁, 第一次感受到了这句话的分量。
在她身畔, 段暄和四名长老分别占据五方之位, 联通着他们身体的光线明明灭灭,高踞洗剑池的月白色断剑时不时便发出一声轻啸, 引得围绕在其周围的弟子们微微颤动。
在月白色断剑发出第七十七道轻啸时, 阿恬动了,她踏着剑鸣组成的拍子, 一步一步又一步,缓慢而坚定的走到了洗剑池的最前方,而在她身后,便是整个北海剑宗。
几乎是在少女站定的同时, 包围了整个山门的剑阵发生了变化, 星辰闪烁的光辉开始暗淡,悬挂在头顶的一柄柄利剑逐渐从剑阵中脱离, 对着自己主人的方向缓缓下落,最终在他们身周盘旋。
没有弟子说话、移动,甚至没有人睁开眼睛, 他们盘坐在广场之上,被一道道月白色的细线连接,最终全部汇聚到了占据了中央方位的段煊身上。
而段煊的手, 则搭在同样紧闭双眼的白心离的肩膀上。
所有佩剑归位后, 大阵又有了新的变化。
已经暗淡的星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解, 灰烬飘散在空中转化为了蓝色的光带, 迅速在浮空岛的上空编织穿梭,与湛蓝的天空和蔚蓝的海水融成一片,再也分不出你我。
断剑的啸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频繁,白心离没有睁眼,可他的手依然准确的握住了盘旋的无我。
随着他的手与剑柄碰触,磅礴的力量开始在众人组成的线网中传递,由弟子到长老,再由长老到宗主,最后在段煊体力合流,通过梳理后统统涌进了白心离的身体。
白心离举剑,万物无我的剑意在霎那间覆盖了整座浮空岛,所有人都被卷入了一场无可抗拒的天地共鸣之中,在天与海的澎湃宏伟之中,个人渺小的就像是一颗海底的沙砾,在层层海浪的冲刷中消失无踪,然而仍有东西在这天地间矗立,那便是祖师爷的断剑。
无我的剑身洁白无瑕,剑尖却泛起了几分血色,红色的血丝越来越密集,最后汇集成了血红的一片,它指向的正是站在最前方的白恬。
白心离将所有人拉入了他的剑意世界,而他最终目的却并非如此,他真正要将之联系到一起的,是白恬与断剑。
在上古时代,无名剑客于北海枯坐七七四十九天而悟道,斩断龙脉以开宗立派,这便是北海剑宗的开山祖师。
因此,祖师爷的剑,便是北海的剑。
想要战胜称霸北海的鲲鹏,唯有变成包容它的北海这一途。
剑修的剑意和本命剑无法被他人使用?
不要紧,他们能够共鸣天地的白心离。
北海剑宗没有能够比肩开山祖师的修士?
不要紧,他们可以凑出来一个。
然而就算这些问题都被解决,承受他人剑意依然是一个极为艰巨的任务——剑意已经成熟的人无法与它相融,还未形成剑意的人会迷失自我。
但放在北海剑宗,这也不能称之为难题——他们有双重剑意转化的白恬。
天时、地利、人和。
得其一便可一战,得其二势如破竹。
旁人必须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而北海剑宗何惧之有?
能让剑宗龟缩在家的东西,大概是还没生出来。
阿恬的精神开始随着白心离的指引靠近不断轻啸的月白色断剑,渐渐的,她听到了剑內传来的海潮声,闻到了海风独有的咸腥味,甚至感受到了海鸟清脆的鸣叫。
然后,她就看到了大海。
一望无际的海洋充斥着视野,泛着朵朵浪花的潮水在金黄的沙滩上来了又回,一个人影盘腿坐在海边,听着海浪拍打沙滩的声响,头一点一点的打着瞌睡。
阿恬站在了他的身后,男人依然晕晕欲睡。也不知道这么呆立了多久,高悬于空中的烈日也渐渐要隐没在海天边际,褚红色的云朵已经布满了天空,男人终于站起身来深了个懒腰,随着眼前的景色发出了一声感叹:“这是海呀。”
“这便是海呀。”
他笑着说道,周身泛出瑞气千条,七彩的霞光萦绕在他头顶,不知何处传来了仙乐阵阵。
没有轰轰烈烈的战斗,也没有荡气回肠的事迹,就是在这平凡的一天,这个枯坐在沙滩上看潮涨潮落的男人,得悟大道。
白日飞升也不过如此。
男子拔出了腰间的佩剑,那是一柄月白色的长剑,没有花哨的装饰,也没有勾人眼球的机关,这柄剑一如他这个人,平凡的让人过眼即忘。
拔出了剑,男人便离开了海滩,阿恬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他开始遍寻名山大川,他游历了五湖四海,他曾战胜洪荒异兽,他开始声名鹊起,然而,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他又回到了最初悟道的地方,轻轻打起了瞌睡。
这一次,他并没有睡很久。
在第二日的涨潮之时,男人睁开了双眼,他拔出了那柄月白色的长剑,削下了最为陡峭的山峰。
这半截山峰被翻转过来,变成了一座悬浮在北海之上的小岛。
男人哈哈大笑着向小岛走去,走到半截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停下了脚步。
他第三次拔出了月白色长剑,只不过这一次,他用力掰断了它。
“剑之一道,宁折不弯。”
他转过身,将已经变成了半截的月白色长剑递给了白恬。
“纵然千难万险盘踞前路,一剑在手又有何惧?”
“去吧,去吧!”
阿恬接过了断剑,男人甩手扔掉剑尖,仰头大笑着离去。
周围的景象逐渐变得模糊,唯有手中断剑的触感依然真实,少女举起了它,月白色的剑刃微微颤动,似是哀鸣,又似是激动。
白恬右手握紧它的剑柄,左手轻轻在剑身上抚过,她手指到过之处,剑刃开始变黑,等到一遍过去,手中的断剑已经变成了万劫,而四周的景象又变回了万年后的北海剑宗,断剑也依然矗立在洗剑池中。
可阿恬知道,祖师爷已经把配剑借给了她。
“这便是海呀。”
她轻轻说道,话音未落,包围着浮空岛的剑阵便彻底消失,前所未有的恐怖力量如潮水般涌入她的七经八脉,将一名小小的筑基修士在瞬间拔成了谪仙。
阿恬嘴角一勾,笑了。
隐藏在海水之中的鲲察觉到了浮空岛的变化,它自幽暗的深海而来,庞大的身躯在水面上露出冰山一角,光是强健的鱼尾就足以将这座毫无防护的小岛击打的粉碎。
它探出了头,突出的鱼嘴几乎要碰触到岛上的山石,那双巨大的眼睛注视着广场上盘坐的弟子,黑色的瞳孔透出了鲜明的恶意。
鲲没有心急,它又潜回了海底,围绕着浮空岛游了一圈又一圈,在确认了这些渺小的蝼蚁没有设下陷阱后,猛然腾空而起!
那是用语言很难形容的恐怖画面,足足有小岛三四倍大的鱼身遮天蔽日,将白日在转瞬间变成了夜晚,鲲跃起向浮空岛扑来,破空声震耳欲聋,强劲的狂风夹裹着海水刺痛脸颊,这一幕足以让最勇猛的战士丢盔弃甲。
“来的好。”阿恬轻生说道。
她的战意前所未有的高昂,兴奋感已经全面取代了恐惧这项本能,她抬起万劫,海水汇聚在剑身,化为了滔天巨浪,对着鲲兜头拍去!
北海剑宗,便是以这样一种狂放到疯狂的姿态向这头太古巨兽迎面而去。
海是最温柔的力量,也是最恐怖的力量。
它孕育生命时有多温柔,翻脸无情时便多恐怖。
对人来说如此,对鲲来说亦如此。
鲲是海洋之灵,它在海洋中诞生,大海赋予了它无穷的力量,它的一举一动都蕴含着恐怖的力量,轻而易举就能让他人遭受灭顶之灾。
被鲲怒拍的感觉有如天崩地裂,整个浮空岛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吱嘎声,然而阿恬凛然不惧,她对准巨兽,再出一剑。
只见一层层水幕自海平面升起,像是一只只大手包裹住了鲲腾在半空的身体,平日里的甜美家园在这一刻变成了最有力的桎梏,它硬生生的将这头巨兽禁锢在了原位,一股股水龙缠绕而上,用力捆绑着它摆动的鱼鳍。
北海在瞬间变成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渔网,纵横交错的水柱编织成了天罗地网,任由鲲在里面挣扎、碰撞也纹丝不动。
一条鱼又怎么能与大海抗衡呢?
见到局面被逐渐控制,阿恬不敢托大,她抬起剑尖,由下向上一挑。
随着这个挑击的完成,柔软如绸缎的海水猛然化为了尖利的地牢,一根根水柱变为了锐利的鱼叉,在霎那间突破了鲲刀枪不入的皮肤,将它的身体彻底贯穿!
悬挂在空中的鲲鱼全身上下被刺出了无数血洞,它张开大嘴发出了无声的悲鸣,淅淅沥沥的鱼血滴落到了浮空岛上,把弟子们月白色衣袍染的血迹斑斑。
然而,下着下着,滴落的一滴滴鱼血就变成了一根根一人高的黄褐色羽毛,蕴含着无比愤怒的鸣叫声响彻天空,不少弟子的耳朵眼里溢出了血迹。
阿恬感受到发出的剑意被一股巨力不断冲击,她闷哼了一声,握剑的右手用力一挥,用水卷着鲲鹏向远方掷去。
海水的禁锢一消失,翅膀拍打的声音便传了出来,狂暴的风潮遂即袭击了暴露在外的浮空岛,阿恬升起一道水墙,她甚至能听到远处建筑倒塌的声音。
鸣叫声再起。
恐怖的身影再现人间,一只金色的巨鸟出现在了她的视线里,只见它双翼展开几乎遮盖了目之所及的所有天空,尖利的喙部能够凿断山峰,恐怕真龙前来也无法从这头大鹏手中夺得半点好处。
现在这头可怖的巨兽心中充满了怒火,脱离了海水的桎梏之后,它将翱翔于九天之上,可惜灵气的限制注定了它无法离开这片海域,只能由鹏鸟变为家雀。
大鹏厉鸣一声,双翼再次掀起狂风,带动着它庞大的身躯不断上升,显然是想升到最高点摆脱海水的侵扰。
“有意思。”
白恬放下了手中的剑,她闭上眼睛张开双臂,感受着迎面而来的风刀,突然放声大笑。
“纵然千难万险盘踞前路,一剑在手又有何惧?”
“来吧,来吧!”
缠绕在万劫剑身上的水龙悄然退去,取而代之的则是朵朵盛开的火莲,它们美丽妖娆、枝繁叶茂,铺满了整个浮空岛,又挥舞着花瓣向空中蔓延。
阿恬知道,自己的剑意就像是初生的嫩芽,无法与祖师爷那样的参天大树相媲美,可那又如何呢?
只要剑在手,就没有人能让她后退半步。
与此同时,鹏鸟终于升到了足够的高度,它尖啸一声,以雷霆万钧之势俯身冲了下来!
白恬重新提剑,火莲化为了红色的旋风,迎着俯冲的鹏鸟逆流而上,二者在半空中轰然相撞!
“我北海剑宗,宁折不弯。”
这句话出自一人之口,却像是无数人的和鸣,千把盘旋在广场之上的佩剑齐齐震动,剑鸣声甚至盖住了大鹏的厉啸。
铺天盖地的火莲在瞬间炸开,它带起了漫天的尘埃和排山倒海一般的气流,这些气流从北海剑宗上空向外扩散,以一往无前的气势冲向了岸边的城镇,携带着巨大的冲力撞上了紧急张开的屏障。
“加固!加固!”
张泽衍声嘶力竭的喊声被吹散在风中,他在一排排修士身后不断奔跑,遇到力竭的便掏出丹药塞进他们嘴里,遇到薄弱的环节便出手支撑,孙智跟在他身后推着一个一人高的炼丹炉,为了防止携带的丹药不够,他竟然冒险现场开炉。
“真是不知道是鲲鹏更可怕还是炸炉更可怕。”孙智感叹道,尽力保护身旁的这个危险源不受北海上激烈战斗的影响。
有了戚涵在其中穿针引线和太玄门的天恒道人坐镇,仍然逗留在升仙镇上的修士们很快就被组织了起来,考虑到附近村镇的规模和修士的人数,他们最终决定以太玄门的防御阵法为根基,构建出一道坚固的屏障。
布阵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特别是一个涵盖了这么多人的大阵,它需要无数次的磨合和练习,然而在时间如此紧迫的情况下,无论是磨合还是练习都是白日做梦。
好在太玄门来的人最多,也比方仙道分支那群傻蛋厉害多了。
他们从白恬与鲲缠斗的时候开始尝试布置,在爆炸袭来的前一刻才将将建好,真可谓是千钧一发。
然而,第一波的气浪只是一个开始,接二连三的冲击打在构建的屏障上,莫大的反噬力从阵法的节点处传来,一旦有人不支倒下,等在后面的替补就立即向前,可就算是这样,几轮下来,所有人也只能是苦苦支撑。
“这可有些糟糕啊。”
天恒道人的须发都在风中狂舞,他也顾不上整理,而是愁眉苦脸的眺望着远方被烟雾笼罩的战场,翻腾的尘埃遮挡了所有的视线,连鹏鸟的身躯都被盖住了。
也就是说,他们无法根据战况去支援北海剑宗,虽说从之前的情况来看,如此激烈的战斗他们也插不上手就是了。
“我没事,去看看你嫂子!”戚涵打开了师弟想要搀扶他的手,“去天星门那里!”
张泽衍闻言不敢耽搁,提起衣摆就向天星门负责的区域跑去,就如戚涵所料,天星门的状况并不好,这也难怪,他们的实力本来就比不上方仙道和太玄门,能在几乎是神仙等级的对战中撑到这个地步已经是超常发挥了。
“阿衍,如果一会儿鲲鹏挣脱出来,你就往内陆跑,”蕴华脸色苍白,整个人看起来摇摇欲坠,“别管我,也别管你师兄,一定要赶快跑,你师兄也是这个意思。”
张泽衍整个人都愣住了。
“今日,所有人都可以放弃抵抗逃命去,唯有我和你师兄不可以,”蕴华继续说道,“我们两个虽然分居多年,但这点了解还是有的。”
“嫂子,为什么呀?”张泽衍不解的问,“我们尽力就好了呀?鲲鹏离不开这片海域,一定还有别的方法把它困在这里,为什么要为北海剑宗做到这个地步?”
“不,我们不是为了北海剑宗,那群死犟的剑修才不值得我浪费时间呢。”少妇摇了摇头。
“那是为了什么呀?”张泽衍都快急哭了。
“是为了自己……”蕴华看向远方,小声却坚定的回答,“我们两个是为了自己啊!”
张泽衍张了张口,可没等他再说什么,身旁就传来了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还有几声没憋住的惊呼,他闻声望去,只见那鹏鸟竟然挣脱了烟雾,拍打着翅膀,直冲屏障的方向飞来!
“撑住!谁也不许后撤!”
天恒道人的声音远远传来,即便他不说,在场的众人也清楚,若真的让鹏鸟冲出去,没有人能从风暴里逃生,唯有撑住屏障倒还有一丝生机。
鹏鸟越飞越近,狂风为它先行探路,修士们顿时被吹的东倒西歪,不少人硬巴着身旁的礁石才没被吹走。
“趴下!”
有人在风中怒吼,然而来不及了,张泽衍一个没站稳跌坐在地,眼睁睁的看着鹏鸟快要撞上摇摇欲坠的屏障。
完了!
他心里想到。
然后他就看到了,在鹏鸟撞上屏障的前一刻,无数火焰藤蔓自鹏鸟身后涌出,瞬间将它捆了个严严实实,被绑住的大鹏发出了一声悲鸣,顿时被扯着向后退,张泽衍这才发现,之前鹏鸟的举动与其说是攻击,更像是在逃命。
鹏鸟被藤蔓拉了回去,一头栽进了海里,重新化为了一条伤痕累累的大鱼,奄奄一息的漂浮在水面,而捆绑它的火焰也慢慢退散,汇聚成了一道光向后射去,最终停留在了北海剑宗的上空。
一个少女抬手握住那道光,扭头向岸边看来,然后与呆愣的张泽衍对视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