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銮车
“怜娘, 怜娘。”温柔的手轻拍阿宓脸蛋,力度太适中, 反倒让她吧了下嘴睡得更香,呼吸下湿润的气息打在翆姨掌心,让她倍觉为难。
还是狠了心揪上那白嫩的小耳朵,“怜娘, 你忘记昨儿答应大人什么了?”
大人?阿宓眼睫抖了抖,视线朦朦胧胧, 隐约想起了什么。
昨夜大人回来得很晚,他说, 京城这个时节暑气太盛, 陛下受不了, 要去凉山行宫避暑。
勉强支起了眼皮,阿宓记忆渐渐回笼,想到了昨夜大人就收拾好了行李进宫, 他要在宫中同陛下一块儿出发, 嘱咐阿宓必须在辰时正队伍经过沈府时站在门口等候,会有人来接她。
“啊”阿宓一个咕噜差点滚下了榻, 被翠姨拦住, 急急道, “晚了, 翠姨, 我们要迟啦。”
“不迟。”翠姨含笑看她, 就防着阿宓会赖床, 所以她早就收拾好了一切,并且提前了半个时辰来唤人。
阿宓松了口气,又见翠姨都为她备好了水、衣裳和早膳,顿时抱着人就蹭了会儿。
翠姨又是喜爱又是带点儿自豪的担忧,要离了她,怜娘可怎么生活呢。
认真拾掇好了自己,阿宓和翠姨两人被管家带着站在府门前静静等候。
少帝几乎每年都会去行宫避暑,只是去的地儿不同罢了。他吸食的“神仙粉”就有令人体热难耐的作用,冬日尚且时常裸足敞怀,夏季简直就是要他的命。
不止是少帝,大臣们也受不了京城的三伏天,这种时候绝对不会逞什么英雄义气非要留下,每回避暑基本大半个朝堂的人都会跟去,差不多相当于所有人都挪了个地儿办事。
来接阿宓的果然是青衣卫中的熟人,周大一手就揽过了所有行李,还忍不住瞪眼,“怎么就这么点儿东西,你还是个姑娘家吗?”
他见到的那些贵女,只一人的行李就要装一个马车,阿宓和翠姨两人加起来才三个袋子,都叫人有些不适应了。
周二笑了笑,为阿宓指路,余光不动声色地打量她。沈慎变化太大了,旁人看不出,像周二这等了解他的心腹早就有所察觉,就好像冰山突然有了温度、木人突然有了灵魂,这种变化不得不让周二对阿宓多注意几分。
他个人倾向于这是好事,只希望洛姑娘不要辜负都督才是。
被给予希望的人背弃,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痛心了。
“洛姑娘先待在这辆马车上。”周二温声道,“都督要随侍陛下左右,待得了空便会来见姑娘。”
他一指车内,“车上备好了瓜果点心、古琴和一些书籍,洛姑娘都可使用,若还觉得缺了什么,我们就在马车前后,出声唤人便是。”
阿宓点点头,翠姨连声感谢。
遥想当初刚离开洛府,两人也是这么坐在马车内,当时翠姨还想了许多要如何把阿宓带到京城怎么安排的事。哪知道后面会遇到那么多突变,兜兜转转,阿宓也没有认亲,反而是就此跟在了一个素未相识并无干系的人身边。
翠姨心中感慨,也不得不承认,沈大人待阿宓算不错了,就算是在有血脉亲缘的乔府,也不一定能有更好的待遇。
阿宓探出车外,遥遥望去,这车队既不见首也看不到尾,长长的车马队伍气势浩荡,高举的或红或黄明牌威威慑人。她能见到面色凛然的骑马侍卫,也能隐约见到车帘中隐约透出的世家贵女娇颜,还有许许多多随队行走的宫人。
人实在太多了。
翠姨跟着她同望了会儿,点头道:“这才是天家气派。”
曾侍奉在乔府时,翠姨也跟着姑娘见识了不少,她所见过的世面可比阿宓要多得多,总不至于像阿宓这样满眼好奇。正好路途还长,她转念一想,便趁着这机会教导起阿宓。
同一时刻,洛嫣也坐在马车上对外张望,眼中充满震撼惊叹。这种气派和她只在戏台上见过的天家完全不同,更让她入了迷。
一旦尝过这种人上人的滋味,谁还会再想回到泥淖中呢。在还未达成所愿前,她需得听洛老爷的话,抱紧乔府这参天大树才行。
她难得乖巧,乔大夫人点了点头,以为她是已经吃了教训把自己这些时日的训诫记在心中,慢声道:“行宫虽说比在府中要自由些,但也切记守礼,各府毗邻而居,若见了不认识的人,都要客气些,不能妄自尊大。”
乔大夫人是看穿了这外孙女的本性,眼皮子浅、得势便骄纵,是个十足十自私自利的小姑娘。失望自是有的,当初女儿乔颜虽做下那等不容于世之事,在那之前也是京城备受赞誉的贵女,她生出的女儿,怎么会是这个模样?
一想乔颜去世得极早,恐怕洛城根本不曾教养过她,有这种性子似乎也不足为奇。乔大夫人虽因此不能更加喜爱这外孙女,但也没生出过就此无视的想法,毕竟她心中有愧,不仅是对这外孙女,更是对红颜早逝的女儿。
在乔府能容忍的范围内善待洛嫣,是她唯一能补偿的方式。
乔大夫人的谆谆教导,洛嫣一概左耳进右耳出。她余光随着车帘的起伏而飘忽,心中想的是那日惊鸿一瞥的显王世子。
显王府也来行宫了,洛嫣想,她必须得寻机会再见见世子才行。见过了世子这等人物,如今就算是曾让她动心的表哥乔省站在面前,她都已经不在乎了。
洛嫣已经经历过一步登天,自然不会觉得这是妄想,反倒越思越兴奋,脑中早已描绘好了成为世子妃后的千万种场景。
白日做梦的洛嫣心意没能让李琰感受到,事实上他那日甚至没有正眼看过那位乔府表姑娘,对不在意的人他总是如此,看着温润,实则比谁都冷漠。
此刻李琰就在銮车上同少帝对弈,留侯沈慎都在旁边观战。这三人从来在同一阵线,李琰看着孤单伶仃,面上仍是淡淡,既不曾有惧意,也未流露厌憎。
偌大的銮车内氛围很是平和,时辰慢悠悠流过,少帝忽得把棋子一扔,“没意思没意思,不下了。”
他扯开了领口露出小块胸膛,一副热得受不了的模样,“车内放了多少冰?”
坐在外面的安前道:“陛下,放了两桶。”
“再加两桶。”少帝随手把凉玉棋子丢着玩儿,“冰都舍不得放,是想热死朕吗?”
他这没形象的模样落入另外三人眼内,留侯老神在在仍在看书,李琰适时将手收回袖中不作表示,沈慎望着车外一派沉默。
少帝视线扫过一圈,更觉得无趣,这一个个的,都想闷死他。
本来留侯一向有好主意,少帝从来不担心玩乐,哪知道从那场文会宴后留侯就变了个性,整日也不知在琢磨什么,都不理他了。
少帝的心情就和被长辈忽略的孩童一般十分不满,他不好对留侯撒气,又不能随意针对李琰,便想到了总是和闷葫芦一样的沈慎。
庭望总是这般,以前朕想不到好主意对付他,如今可算抓住他把柄了。少帝悠悠想着,斜躺在椅上开口,“庭望,你应该也把那位阿宓姑娘带来了吧?”
话一出,另外三个人都怔了怔,李琰与沈慎自不用说,留侯脑中下意识闪过小姑娘甜软的笑颜,不知怎的,拿书的力气都轻了几分。
“嗯。”
少帝目光一亮,略过他就吩咐安前,“安前,快把人给朕请来,就说……就说朕的沈都督让她来的。”
他还挺了解那小姑娘又呆又倔的性子,以沈慎的名义总要好上许多。
沈慎也没拦,越拦以少帝的性子越可能起反作用,总归他就在这儿,不至于让少帝做得太过分。
没过一刻钟,阿宓果然乖乖跟着人来了。甫一上马车,四双眼就齐刷刷地盯向她,让正掀帘的小姑娘吓得愣在那儿,模样可爱又可怜。
好一会儿,阿宓冒出去的魂儿才回了体内,慢慢放下帘子,也不知该不该走进去。
还是李琰先出声,声音温柔得能掐出水,“阿宓进来吧,不必怕。”
有些天没见到小姑娘了,见她瘦巴巴的小身板养得圆润了些,气色亦不错。李琰早已忘了当初被她当众拒绝的尴尬,看上去就是单纯为阿宓过得不错而高兴。
阿宓看了眼他,下意识转向沈慎,水润的眸中有点儿紧张。
“进来。”
小姑娘这才三两步到了沈慎身边坐下,像寻到了依靠的小猫崽儿,顿时安下了心。
“世子该换个称呼。”沈慎沉声道,“阿宓毕竟是个姑娘,需要避嫌。”
少帝扑哧一笑,“庭望,你这是提前当了老父亲啊。”
话自然是调侃,可两人性格模样摆在那儿,乍一看,是真的像沉稳持重的老父亲和乖巧可爱的女儿。连留侯唇边都带了淡淡笑意,可见这形容有多么贴切。
尤其是老父亲还很护崽儿地说了那么一句话,可不就像是训斥对自家女儿口出轻浮的年轻小生。
被训斥的“年轻小生”微微一笑,“我与阿宓相识比都督还要早些,如此说来沈都督也该换个称呼。”
论打嘴仗,李琰也从来不虚。虽然这话听来幼稚,可偶尔做做也没什么,何况他也不觉得在这几人面前就必须得时刻端着世子的仪容。
说到底李琰也是血统纯正的皇家人,他内心的随性并不比少帝少,只是他更懂得克制。
懂得克制的李琰此时抛却了旁人面前的温润有礼,对沈慎丝毫不让,“何况,沈都督是以什么身份来说这话?据我所知阿宓父亲犹在,这话……似乎还轮不到旁人说。”
阿宓望望这个瞧瞧那个,以她的脑袋瓜是听不出这暗藏机锋的,只隐约觉得气氛不大好,不好在哪儿,也说不清。
沈慎脸色一沉,说到阿宓的父亲他就想到小姑娘曾差点被当做礼物送给李琰。如果不是阿宓自己机敏逃了,他此生都不会有机会见到她。
心中生出一股不知是酸是涩的不爽感,沈慎道:“她已入沈府,我沈府的人,自然尽归下官管束。”
继续道:“世子虽为贵,也总不好插手下官府中之事,评议下官府中之人。”
大意是:我的人,不管出什么都是我的家事,你位高权重又如何,也要少哔哔。
他少有这么锋芒毕露的时候,世人皆知沈都督内敛低调,只有在办事的时候才显得雷厉风行,什么时候连嘴上都这么厉害不饶人了?
精彩,实在是精彩。少帝就差磕着瓜子看好戏,深觉把人叫来銮车真是叫对了。
他想,这一路干脆都让人待在这儿算了,省得无趣。这小丫头当真是有魔力,竟惹得他向来温和的堂兄和老成的庭望两人为她争论起来,再过些时候,岂不是要直接打起来?
到那时,朕是要帮李琰这个亲,还是要帮庭望这个理呢?少帝十分苦恼地思索。
留侯悠悠饮了口茶,开口拉开众人思绪,“哦?阿宓姑娘父亲犹在,不知是何人啊?”
说到洛城,沈慎和李琰对此人印象都不怎样,还是沈慎道:“一介小商户而已,与她再无干系。”
就算有,他也会让它变成无。
留侯肯定认同沈慎这话,成了他们的人,谁都别想抢走,但面上不忘叮嘱,“既然如此,总要给些报酬,好让其父安心才是。”
“嗯。”
留侯转向李琰,“世子莫恼,庭望就是心直口快,并无对世子不敬之意。许是之前那场误会让庭望心中犹有芥蒂,待时日再长些,世子避了嫌,定不会如此。”
他比沈慎更不客气,开口就让李琰对阿宓避嫌,普天之下也就留侯和少帝敢这么和显王世子说话了。
李琰会和沈慎争,但不等于会像个傻子似的接留侯这话,只淡淡笑了笑,另起一话,“阿宓,你可知你父亲已到了京城?”
阿宓被翠姨提醒过,自是有点儿意识的,轻轻点了点头。
“当初你私自离家出走,被沈都督所救才跟在他身边。”李琰不徐不缓,“如今父亲既已入京,无论是归家还是继续待在沈府,也总要回去与你父亲说一声,不要白让长辈担忧。”
不同于前世,李琰并没有特意去调查阿宓在洛府被冷待的理由,自然也不知道阿宓的身世。
乔府是进了个姓洛的表姑娘,可李琰没关注过,寻常人又哪儿有那么大的脑洞会随便把一个小商户的女儿同乔府联系起来,所以李琰至今也不知阿宓的亲父并非洛城。
阿宓听这话先是皱了小脸,过了会儿才抿着唇道:“我没有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