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第八十九章
第八十九章
穿过繁杂的人群, 踩着音乐的节点, 走到面前的骑士一般的金发少女——是不是, 无比梦幻。
就像在做梦一样。
不过, 他很清醒。这当然不是梦境,只是注定会到来的重逢提前、猝不及防地出现了而已。
所以——明明是男性,却被女扮男装的外甥女潇洒邀请的金发青年笑着说:“亲爱的莫德雷德, 你可真帅气。”
“嘿,其实我不太喜欢这么穿啦,布料紧绷绷的,不怎么舒服。”
莫德雷德咧着嘴角, 笑得格外张扬, 可若是仔细看, 就会发现,她的绿眼睛里仿佛倒映进了会场顶部悬挂着的水晶吊灯,不然怎会这般明亮。
然后,微不可见地还有点小小的别扭,眼神游移了一下:“看到其他人都这么穿,我就换了。喏。”
西里尔:“嗯?”
只是稍稍地愣了一下, 他就看到,自己接过花后,原本就伸向自己的那只空了的手没有放下,而是又往前递了递, 已然来到了胸前。
莫德雷德扭过头, 意外地没有直视舅舅。
但是, 似乎还是有不少别扭的话语,从侧过脸的男装少女的口中传来:“刚才说的,都到这儿来了,要不要顺便和我跳舞啊?”
嗯,看起来……害羞了呢。
默默地观察着,西里尔心说。
他此刻的心情自然是格外激动的,但又因为,之前在机缘巧合下意外地见了莫德雷德一次,所以,情绪尚还能在可控的范围内。
而莫德雷德,对于此时的她来说,跟舅舅便是从五岁到现在的第一次重逢了。
那些有些模糊的记忆片段全都聚拢起来。
少女背负在身后的左手不禁地捏紧成拳,过了好一会儿,才不着痕迹地放开。
她,大概、暂时、还不能立马就坦率起来,也无法像小时候那样,大大咧咧地说出舅舅我很想你舅舅没想到还能见到你我好开心啊——这样的话。
幸好,舅舅似乎也没有当场深情叙旧的意思,只是用和记忆里一般无二的柔和目光注视过来,让莫德雷德不明显地舒了口气。
把手伸过来,是心血来潮,也是她隐晦表达自己心情的一种方式。
“嗯。”
既然如此,完全能理解外甥女的想法的西里尔目光柔和,也就不扭捏地笑得更加开怀:“好啊,谢谢你的邀请。”
“你会跳舞吗,莫德雷德?”把手搭上去之后,他问。
莫德雷德分外干脆地回答:“不会啊。”
“……”
“不会可以学嘛,舅舅你现场教我不就行了,我学得很快啦。”
“……也对,说得很有道理。”
西里尔被说服了。
他十分愉快地忘记了自己不久前还说过“对舞会没有什么兴趣”这样的话,区别待遇也别提有多明显。
哦,对了。
其实还没有那么过分,在从容不迫地到舞池里跳舞之前,西里尔并未将之前还在交谈的梅林阁下忘得一干二净。
“莫德雷德送我的花,您能帮我拿一下吗?要跳舞的话,拿着这个不是很方便。”
他向反正没什么事儿手里也得空的魔术师提出了真诚的请求。
梅林:“……”
西里尔:“可以吗?”
梅林:“……好,啊。”
太惨了——因为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所以梅林就把这三个字借用过来,来形容自己了。
在看到长大了、还打了那么几号的金发小鬼莫德雷德的那一刻,浓浓的不安情绪就在魔术师的心中蔓延了。
虽然,眼中实际看到的是莫德雷德,但他明显还“看”到了另一个人。
一个女人。
一个即使只给了他冷傲的背影,但照样有无穷杀气直逼向他的可怕的女人。
在千年前,梅林就拿这个女人没办法,经常被女人追得四处逃跑。
中间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女人销声匿迹,梅林一度以为她死了,随着覆灭的不列颠一同消亡。
然而,直到后来,他才发现——
摩根。
还活着。
用千年来筹划、准备、尝试某一件至关紧要之事的魔女,似乎终于要成功了。
而终于显露出踪迹的魔女,意外地没有直接找来,而是先把自己的女儿丢了过来。
仿佛……不,摆明了就是一个警告。
不列颠灭亡了,摩根的仇也成功地报了,然而,这个女人显然没有善罢甘休。她的仇恨再度燃烧而起,却是只针对花之魔术师一人——
梅林敏锐地意识到了,只要自己不放弃追求西里尔,就必然会横挡在前进道路上的最高的大山已然出现,在以最直白不过的方式恐吓他。
真恐怖啊,如果可以的话,真是一如既往地不想跟摩根对上面。
这是梅林发自内心的想法。
然而。
然而……不会放弃的。
“好哦~你们快去吧,要开开心心地跳舞哦。”
跟前面的勉强完全不同,仿佛换了张面孔的白发魔术师笑眯眯地把花束接过了,表示自己继续站在这里看着他们就好了。
西里尔眉毛微挑,以看发烧病人的眼神看了魔术师一眼:“……”
莫德雷德比他直接,她故意无视了白花花这么久,结果还是无法这家伙擅自跟舅舅搭话:“噫,这家伙是在找茬吧!”
“别冲动,别冲动啊莫德雷德。”
西里尔好说好歹把作势要挽袖子的外甥女拦下了。
这是第一次。
莫德雷德没有注意到,在看到自己挽袖子的奔放动作时,舅舅的眉又不自然地挑了挑,有点想要说话,但最终还是忍了。
莫德雷德:“哼!”
气冲冲的她看在舅舅的面子上,暂时就算了。
她对梅林的讨厌自然不止这一点,当初舅舅……之后,她加入了圆桌骑士团,在那里也跟白花花的花之魔术师有些许无法释怀的恩怨。
不过,在今天这个应该开心的好时候,莫德雷德懒得多扯。
“好啦,跟我来吧。”
说着,西里尔便拉着莫德雷德的手,走向了之前自己只是失神凝望的舞池。
在不知不觉间,主动权到了他这里来,而莫德雷德暂时还没发现。
就算发现了,也没什么啦,莫德雷德顶多小声地嘀咕一句。
之前发出喧哗的人们终于看到,造成喧哗的男装少女和另一个人从角落走出来了。
金发青年的面容显露出来,众人这才发现,他竟是宴会开始之初就引来不少人瞩目的那个年轻人。
聚集在此处的宾客即使不是贵族,也有家境殷实富贵之人。
他们会关注这个籍籍无名的年轻人,除了因为他治好了康特子爵的继承人的怪病以外,原因便出自“年轻人”自己身上。
他的相貌并不出众,只能算是清秀,可深入骨髓的气质却是任何人都无法忽视的。背景身份的未知,反而为这个温文尔雅的金发青年增添了惹人不禁想要探寻的神秘色彩。
而现在,他过来了。
舞池中正好有可以容纳他们的空处,在乐音的伴奏中,他带着突然闯入的金发少女跟上了音乐的节点。
毫无疑问,这是一对奇怪的组合。
金发青年就不说了,他的仪态应当是全场最完美的。而他的舞伴,就被对比得磕磕绊绊,完全是新手中的新手了。
而且,两人都是男装打扮,那金发少女还比青年矮上了一截。
但,这又有什么呢?
西里尔非常适应忽略他人目光的往我状态。
他一边领着外甥女跳舞,一边还要轻声低语教给她动作和注意事项,多亏莫德雷德拼着自己反应迅速,再是歪来扭去姿势难看,也要挺住,不去踩到舅舅的脚。
就这样练习了一阵,莫德雷德总算掌握好要领了,动作自然顺畅得多,也不再担心会踩到舞伴。
不过,她到了这时,终于意识到了一个颇为在意的问题。
“啊啊啊,我跳的是女步吗!”
“是呀。”西里尔说。
莫德雷德拧起眉毛,脸上的五官似要挤到一起。
正想抱怨一下自己不喜欢被当成女孩子——
哦,她仿佛临时觉察到了什么,竟然及时地把嘴闭上了。
安静,乖巧,听话。
西里尔:“怎么了?”
他看出了外甥女脸上一闪而过的扭曲,就像突然想起了魔女的叮嘱,情不自禁地陷入了被警告了一般的痛苦之中。
可是,哪里有什么魔女,谁又会提前警告她呢?
答案暂时无从知晓,但可以确定的是,莫德雷德很勉强地变老实了。
“没什么……真没什么啦。”她有点不爽快地说了两句,很快就重新抬头,脸上挂上了跟之前一般无二的笑。
“这就完了么?一支舞跳得这么快?”
“对呢。”
“啊——不行,再来一次啦,我还没过瘾。舅舅,舅舅!不要磨……咳咳,别发呆啦,再跳一次呗?”
“唔?好啊。”
西里尔其实没有发呆。
只是方才一支舞跳完,他的目光无意间落到了莫德雷德身后,舞池的边缘,那块依然处于角落的僻静之处。
他没有刻意去看,这是真的。
真的。
只不过是,魔术师恰好出现在了那里,而已。
视线跨越了大半舞池,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而两人的目光就在光与影交接的中央相触。
在很短的时间内,西里尔莫名地在想,当初十八岁的自己,参加了一场由贵族们举办的宴会。那也是他第一次在外露面。
跟为了见阿尔托莉雅姐姐而去的那一次不同,他首次露脸,的确是被大外甥高文拖去的。
高文是怎么对他说的?好像是——
“如果只有少数几个人能见证舅舅你的英姿,那就太可惜了!我高文,要为全国少女理应得到的公平待遇而战!”
“完全是歪理。”记得阿格规文在第一时间就反驳了,并且毫不给面子地揭穿了真相:“是高文你自己想去才对吧,少拿舅舅和无辜的少女们做借口。”
“我没——”
“而且,你难道不考虑一下后果?舅舅要是去了,还有你什么事。”
“……哦,阿格,你好残忍。”
的确有这么有趣的一番对话发生过,且之后,有结果可证明,西里尔还是去了。
——也真如阿格规文所说那般,把全场女性的视线抢走了。
如今回想起来,嘴角都不禁因这色泽柔和的记忆勾起……不过,在这里提起这件事的原因,却不是这个。
西里尔只是没来由地,产生了一个很没根据的念头。
他忽然想到,从舞池边缘投来的视线,为什么会觉得熟悉?在那时候,难道“他”也在那里,无声地向他这边凝望而来吗?
也许有,只是在同一时间从不同方向投来的目光实在太多了,位于中心的他没能分辨出来。
但,理智告诉他,这个可能性非常小。应该说,并不可能存在吧。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魔术师那时还没有和他产生过交集,自然不可能,像此刻这样,用无比柔软的眼神注视着他。
所以,西里尔很快就否决了这个荒谬的猜测,平静地收回了视线。
思绪也重新回到现实。
舞会还没有结束。
与亲人的相聚,时间再是漫长,也仿若转瞬。
“在夜晚结束之前。”
“只要你不觉得累,跳多久,都有没问题哦。”
……
“真……亲密啊。”
被那两人的光芒闪耀到了,不知不觉退到舞池边缘的某个路人感慨着。
那两人着实很亲密,又有不知从哪儿来的默契,光是看着都觉得眼睛被闪花了。但是,又感觉不是情人之间的亲密。
这种矛盾的感觉,究竟是……
“啊。”恰好也在这儿(而且早就在这儿了)的另一个人附和了。
然后,又慢悠悠地加了一句:“毕竟是亲舅甥嘛。”
“咦?!你怎么知道?”
梅林摇摇头,不回答路人一惊一乍的疑问。
他的唇边还挂着不变的轻笑。
可以确定的是,这不是强颜欢笑。被单独撇在一边,还被塞了一手金毛小姑娘挑衅用的花,即使如此,魔术师也完全没有沦为失败者的沮丧之感。
沮丧……哈哈,因某某魔女而起的危机感还能让他新生警觉,但是别的,还是不足以为威胁的。
梅林相当有信心。
莫德雷德,他很熟。
不提圆桌骑士团尚未崩溃时,他们还算是同僚。在莫德雷德还不是圆桌骑士,而是一个矮萝卜头小鬼的时候,梅林就已经与她产生多次冲突了。
莫德雷德虽然是摩根制作的人造人女儿,但是,水平显然和摩根不在一个档次。
梅林轻松地想着,小时候的莫德雷德针对了他无数次,就没一次成功把他赶走的。反而是他,轻而易举就能把小姑娘忽悠走。
唉,不是同一水平线上的对手啊。就算过了这么多年,莫德雷德也不是他的对手啦。
心情稍好一些的花之魔术师阁下,果断略过了自己和摩根在不在同一水平线上的关键问题。
唔。
现在优先度最高,需要率先思考的,其实是——
*****
乔托和G老老实实地在诊所看门。
本来,他们被闪亮登场的金发少女“挟持”,给她指路一直指到西里尔的病人家门口。都到了这儿了,跟着金发少女一起进去,完全不过分吧?
结果,谁会想到呢。
这位小姐——不对,这位大姐头真是不走寻常路线,都到门口了,还把脚步猛地一顿,说着什么“小鬼们来太碍事了,你们还是回去吧”,就把他们丢回去了。
是的,到了门口,还倒转身,把他们丢回去,之后,再自己又回来。
这是什么人哦!
要不是知道了她是老师/医生的外甥女,俩少年得在背后使劲儿吐槽了。
……但即使如此,还是忍不住要嘀咕几句的。
“医生的外甥,性格跟他完全不一样啊。”
G从桌后探出头来,对金发少女揍他的那几拳头还耿耿于怀:“不过,都是怪人这一点还是相同的。”
正在熬魔药的乔托:“G,你说什么呢?”
“哦,我什么都没说。”
G及时收口。
看来就算到了全然承认西里尔医生是个好人的现在,G还是不否认,“好人”是与“怪人”并存的。
“他们今天是不是也不会回来了?”
“说不定呢,一般来说老师应该是会回来的,但这次情况特殊,也有可能会再晚点儿。”
在西里尔身边学习了五年之久,乔托对老师的了解已经比较深了。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他熬着要给病人送去的药,心里却想着,老师回来的可能性高达百分之九十……
“咚咚。”
哎呀,刚说到这儿,就回来了吗?
门前有了动静,G先跑出去看,只有乔托走不开,不过,他的注意力也跟着一道移去了门边。
果然,有人进来了。
“西里——”
G的呼喊到了一半就卡住了,变成了掺杂了忌讳的犹豫声音:“啊,是西里尔医生的外甥女。”
“呼呼,热死我了。”
大大咧咧拍门进来的金发少女随手把门关上了,看起来,只有她一个人。
虽说现在还没到冬天,但这儿的秋天格外凉爽,怎么想都不可能热。
也许,这算心理作用?
跳舞的时候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但穿着过了这么久,莫德雷德终于觉得这不合身的男士礼服穿在身上很不舒服了。
她习惯了轻便简洁的打扮,又不是战斗时的盔甲,把自己捂得这么严实做什么?
和舅舅跳完舞,待在一起的时候,莫德雷德尚且没有注意到。
因为舅舅还要多留一阵,给病人做最后的复查,所以耐不住性子提前回来的莫德雷德,现在倒是注意到了。
莫德雷德进来,瞥见红毛小鬼在往她背后看,手一挥:“不要看啦,舅舅待会儿才回来。唔,他平时就在这儿忙的么?这环境……也太简陋了吧!”
她是有些热,一边把箍在脖子前的衣领扯开,一边往诊所的内部打量。
做出了“简陋”的评价之后,便在G一语难尽的目光注视下,一眼看中了西里尔医生的专座。
“哦,那是舅舅的桌子么?”
她走过去了。
然后,一点儿也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了下去。坐了还觉得不顺脚,她把左腿抬了起来,轻轻松松地搭在了右腿上。
不必说,G被这标准得挑不出错的大姐头坐姿震慑到了,一时间没能说得出话。
大姐头又扯了扯衣领,倒是先开口了:
“那个啥,舅舅平时都在这儿做什么啊,真的是在当医生,给人看病吗?”
G:“……是啊。”
“唔,原来如此……”大姐头托腮,突然仰头,发出一声不止是愤慨还是激动的大喝:“舅舅怎么想的,明明自己身体就不怎么好,还要顾着别人,也太辛苦了吧!”
G:“……嗯???”
医生身体不好吗?
不对吧,怎么看也不像啊?
G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看上起的确柔柔弱弱的西里尔医生带着他和乔托,在试图找茬的坏人包围下云淡风轻地大杀特杀的英姿的。
“小……大姐头,你是不是对医生有什么误解啊?”
G说。
莫德雷德挑眉:“啥?”
她不喜欢被人叫做“小姐”,“大姐头”的话,算了,懒得再揍人了,勉强接受吧。
“误解?怎么可——哦,也有可能。你知道些什么,能给我说说么?”
“关于医生,有许多事情我和乔托还不清楚,但他弱不弱,我们还是很清楚的……”
“G说得对。”
这时候,乔托也出来了。
不知怎么,他先看了一眼面前还静悄悄的门,神色变幻了一下,才看向霸占了老师宝座的莫德雷德大姐头。
“那个,您要不要考虑一下,换一换……”
莫德雷德:“换什么?”
话音方落,还不等乔托接话,她自己就(自以为)恍然了:“对哦,是该把衣服换了,穿着这个太不舒服啦!”
唰啦——
爽快,迅速!
莫德雷德在舅舅看不见的地方非常放松,所以,她借助英灵之身的便利,一秒换回了原本的赤装——就是G曾经大喊“衣服!衣服啊!”的那一身。
“唔,舒服多了!”
她翘着腿,正要舒舒服服地往椅背靠靠……
不对。
靠到一半的时候,莫德雷德的腰忽然一僵。
门那边发出了比方才莫德雷德进来时,还要响亮的声音。
竟然是,西里尔——
恰好在这时,回来了。
好巧不巧,他听到了外甥女的发言,还看到了外甥女这尤其霸道的坐姿。
由于心里非常震撼,面色僵硬的金发青年一不小心,把门把手拆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