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又过半个月, 新增两万元。
已近除夕, 赵姮正在收拾房间,她从一堆书籍中翻出2016年的那本日历。听见短信声,她顺手点开, 低头看完新入账的金额, 她站半晌, 然后把日历本扔进了垃圾筐。
2017年1月27日, 除夕如约而至。
这天赵姮看新闻, 说是除夕夜的寺庙门票销售情况再创新高,晚上九点之后,附近路段将陆续实行交通管制。
她做了两菜一汤, 把饭菜摆茶几上。屋内开着暖空调, 她穿着紧身的毛衣, 盘着长发, 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电视机前等着春晚开播。
很快就有欢声笑语从电视机里传出,她这一年没怎么看过电视剧,因此一开场的歌舞节目中她只认识刘涛、蒋欣几人, 根本不知道王子文和乔欣是谁。
她端着饭碗,低头搜手机, 顺便查了下之后的春晚节目单,一顿饭吃到十点多,她把碗筷洗了, 回来披上毛毯, 窝在沙发上继续看。
主持人开始零点倒计时的时候, 手机忽然响了。赵姮双脚下地,从茶几上攥起手机,看见来电显示的名字,她顿了顿。
“……喂?”
“赵姮,是我。”
“我知道。”
“在做什么?”
“看春晚。”
“一个人吗?”
“……嗯。”
“新年快乐。”蒋东阳笑着说。
两千公里之外,冰天雪地。
这里温度零下,暖气片几天前坏了,还没修理好,屋内阴冷刺骨。小亚和老蒋他们都回去过春节了,周扬没走成。他早已办理了居住地变更,年前想申请离开,被驳回了。
他回不去,她一个人怎么过年……
周扬坐在昏暗的灯光下,指头拂着手机屏幕,许久,他拨出电话——
占线。
挂断电话,周扬看一眼时间,零点整,他再一次拨出去,依旧占线。
这样的时间点,他不知道她在跟谁打电话,只能等待。
屋内门窗紧闭,可依旧挡不住冷冽的寒风,寒气无孔不入,周扬坐得四肢僵硬。
他手指微动,慢吞吞地又一次拨出电话,耳边响起正常的彩铃声,他捏了捏手机,过了会,音乐一断,他听见一道轻柔嗓音,“喂?”
周扬牵起嘴角,先说:“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赵姮道。
“还没睡吗?”周扬问。
“没。”
“在看春晚?”
“嗯。”
“放到哪了?”
“在演小品,你没看吗?”赵姮问。
“没看。”他这没电视机,“你要全部看完?”
“是啊。”
周扬又问:“晚上吃了什么?”
“我自己做了饭菜,两菜一汤,你呢?”赵姮问。
“我也是。”
赵姮已经从沙发起来,去阳台拉窗帘,她边走边问:“也是两菜一汤?”
“不是,三个肉菜,”周扬笑笑,“全是大肉。”
“一点蔬菜都没?”
“加了点葱花。”
赵姮笑道:“不腻啊?”
“不腻。”
“你室友在那过年吗?”赵姮问。
“都不在这,他们都回去了。”
“哦。”
“赵姮……”
“嗯?”
周扬捏着手机道:“我申请回去两天,没被批准。我回不来……”
“……知道了。”赵姮说。
他们很久没听见彼此的声音了,这一通电话聊得有些久,直到春晚结束,开始重播,他们都还没挂断。聊天内容却并不持续,很久才冒出一句话,只说些简单的柴米油盐,谁都不去刨根问底。
这是一种有意识的避让和守护。
李雨珊并不理解他们现在这种状态,春节结束,工作生活继续按部就班,她开始给赵姮介绍异性朋友。
赵姮现在没有房贷压力,但工作依旧拼命,她没时间相亲,最近一直在关注政策,二价HPV疫苗即将在内地上市,这将影响她的中介工作。
目前市场看似运作良好,甚至因为HPV知识的广泛传播,赴港打疫苗的人越来越盛,可她反而更加忧心。
她工作量骤增,时常出差,连续一周失眠,气色越来越差,感冒拖延许久还没痊愈,去医院挂号的时候没算准时间,队伍排成长龙。
好不容易在机器上挂完号,候诊室里已经座无虚席,赵姮站得太久,双腿渐渐支撑不住,只好靠着椅子扶手,把身体重量倾斜过去。
边上坐着的一对刚好是夫妻,丈夫替妻子剥完橘子,离开座位去洗手间洗手,赵姮上前一步正要坐下,妻子把包放到空位上,制止她说:“这里有人!”
赵姮没力气与人争执,她说:“我就坐一会。”
妻子没再拦她,但也没把包拿走,等她丈夫一来,她立刻招手喊:“老公,这里!”然后对赵姮道,“我老公来了。”
赵姮只好让位。
看完病,她没大碍,感冒不算严重,配了点药她就回去了。周扬的第三次汇款就在四天后,这一次的金额是十二万。
这个八月,二价HPV疫苗正式在内地上市,周扬缓刑期已过一年。
李雨珊再次跟赵姮提及相亲时,赵姮沉默的有些久。李雨珊试探:“他是我老公的一个客户,三十三岁,以前就交往过一个女朋友,长得不错,就是稍微矮了一点,不到一米七五。”
“不算矮。”赵姮说。
李雨珊立刻笑道:“的确不算矮,我是觉得配你的话可以再高一点,我老公说那人条件样样好,人品也好,肥水不流外人田,反正先看了再说,也不吃亏。”
赵姮笑笑。
“那要约吗?”李雨珊问。
赵姮沉默。
前三分钟李雨珊没有打扰她,她在三分钟内喝完一杯咖啡,然后才开口:“想好了吗?”
人这一生,疯狂的时间总是短暂的,更长久的时间是被理智占据。
赵姮看了看橱窗外的车水马龙,问:“有照片吗?”
李雨珊手头没照片,她要回去问她丈夫要。照片还没要来,两天后,蒋东阳忽然请老同学吃饭。
李雨珊要给婆婆过生日,这晚不能来,赵姮恰好有工作上的事要问蒋东阳,因此她准时赴约。
席间都是高中好友,很快酒过半巡,赵姮问完蒋东阳关于HPV疫苗方面的事情,蒋东阳突然道:“你现在一个人吗?”
“嗯?”赵姮拿着酒杯看向他。
“我跳槽了。”蒋东阳说,“这次回来,我就不用走了。”
“你刚才说过了。”赵姮笑着道。
“这是特意对你说的。”
赵姮打量蒋东阳的脸,他气色很好,不像喝醉。
周围老同学都在聊天拼酒,二人很快被别人缠住,没有再单独说话的机会。
将近九点才吃完饭,第二天要上班,大家在餐厅门口一一道别。蒋东阳对赵姮说:“我送你?”
“不用,我开车来的。”赵姮道。
“车停哪了?”
“那边。”赵姮指了下。
“那一起。”蒋东阳道,“我也停那了。”
这一带不好停车,车位离得远,两人慢慢走在人行道上。
“那帮人,一个个都喝疯了。”蒋东阳说。
“诚心宰你呢。”赵姮开玩笑。
“下次我去宰回来。”
赵姮笑笑。
“大家上回聚还是在去年校庆,聚得太少。”蒋东阳道。
“高中不像大学,我们聚得已经算多了。”
“那倒是。”蒋东阳点点头,看向赵姮,“其实刚念大学那会,我就想组织一场聚会,可是你那个时候说要打工,不能来。”
“……是么?”时间太久,赵姮已经不记得了。
“嗯,”蒋东阳看向前方的路,道,“我那时是想找借口见你,你不能来,我就干脆不组织了。”
赵姮哑然。
蒋东阳道:“我父母教我的为人处世原则是正直、谦让、尊重,我后来才意识到,我没有学过争取。赵姮——”
蒋东阳停步,看向赵姮,轻声道,“你刚才说起HPV疫苗,记不记得我之前就跟你说过,你做中介这行不会长久?”
“嗯,”赵姮点头,“你是说过。”
“这一行是短暂的,现在二价已经上市,很快就有四价、九价,你做这行,能让你在短时间内赚取大笔收益,但不可能长久,也许就像你的上一段感情……”
赵姮抬眸看向对方。蒋东阳没有被她的眼神喝退,他准备一鼓作气说完,“维持一段感情,可能只需要爱,但维持一段婚姻,要考虑的方方面面实在太多。两个世界的碰撞也许有一时的激|情,但长久的碰撞,最后只是对彼此的消磨罢了。我这些话,可能会让你感到不快,但是赵姮,我现在很想争取一次,我希望你能考虑清楚。”
赵姮一声不响,过了会,她收回视线,迈步向前。
停车场已经不远,两人走进大厦,坐电梯下去,蒋东阳看着赵姮找到车。
她一直没有回应,他心中也不失望,原地站了会,他才走到自己车位。
开车出来,经过赵姮停车的位置,却见那车仍在车位上,灯光下,他隐约看见人影趴在方向盘上。
蒋东阳一愣掉头,刹车开门,走到赵姮车边,果然见她趴着方向盘。
他敲车窗:“赵姮?赵姮?”
赵姮没有反应。
蒋东阳去拉车门,没有拉开,他给又敲了敲车窗,然后拿出手机拨打赵姮电话,这回里面的人终于坐起来,眼神有些茫然,蒋东阳看到她酡红的两颊,再次拍车窗:“赵姮,开门!”
赵姮把车门打开,蒋东阳手掌贴住她额头,赵姮下意识闪躲,蒋东阳抓住她胳膊说:“你发烧了,我送你去医院。”
赵姮之前走路的时候就已经感到不适,因此没有拒绝,她坐上蒋东阳的车来到医院,量过体温后直接挂上点滴。
赵姮道过谢,让他先回去,她无人可找,只好发微信问李雨珊能不能过来,李雨珊回复的很快,蒋东阳道:“等她来了我再走。”
“不用,今晚已经很麻烦你了。”
“没事,耽误不了多久,你累了就先睡会。”
赵姮熬不住,她昏昏沉沉闭上眼。
医院空调温度低,她睡得冷,意识始终半醒半昏,一会现实一会梦境。
她梦里重复了一遍蒋东阳刚才说的话,接着又梦到李雨珊,还有养母,养母拿着一张照片说:“李雨珊介绍的这人不错。”
画面一转,她又回到那天,她坐在沙发上,很冷静地问:“你爱过我吗?”
他没有回答,站了会,开门出去了。
她那时松了口气,松完,她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然后,他又回来了。
他依旧什么都没说,任由她不要命的又打又骂,第二天他走了,只给她发过那一条微信,五个月后汇来第一笔钱,五个半月汇来第二笔钱,除夕零点一通一个多小时的电话,数日之前汇来第三笔钱。
其实他应该知道她当初为什么会问那一句话,所以他才会没怎么联络她,给她这一番避让和守护。
“阿扬……”赵姮轻轻地叫。
蒋东阳正坐一边闭目养神,听见这一声,他立刻醒来。
“阿扬……”
蒋东阳去拉她的手,不太确定地道:“我在。”
“阿扬……”赵姮双目紧闭,眼角有泪。
诊室外,李雨珊刚刚赶到,她手机里存着先前收到的相亲对象的照片,听见室内的声音,她在门口愣了愣,半晌,她打开手机,将照片删除。
这一年的年底,四价HPV疫苗也上市了,赴港打九价疫苗的人依旧络绎不绝。
温经理连续几天看到这新闻,一直没搞懂什么是HPV,这天趁休假,他特意带着老婆和大女儿去上海迪士尼玩,竟然在园区内碰到赵姮。
赵姮推着婴儿车,边上还有一个男人,两人正说着话,婴儿车里的孩子忽然哭了,赵姮把孩子抱起来,男人低头逗着孩子。
温经理愣愣地看着这一幕,鬼使神差地拍下他们的照片。照片存手机里,他犹豫着要不要问一下周扬。
周扬脚疼,公司在酒店开年会,他没在室内凑热闹。梁老板出来散酒气,一眼就见他坐在水池边的沙发上,他端着酒杯走过去,问:“怎么一个人坐这?”瞄了眼小茶几上的饮料,又道,“也不喝酒?”
周扬说:“屋里闷。你怎么出来了?”
“出来吹吹风。”梁老板坐他边上,放下酒杯,笑着问,“你啊,想家了?”
周扬笑笑。
“也是,出来都这么久了。”梁老板给他一支烟,自己也点上,抽着说,“我出来的头一年,也想家,每天都拼了命的想,想我妈做的排骨,我爸揍我的那根鸡毛掸子。”
周扬笑了声:“我爸妈早没了。”
“哦,”梁老板了然,“那就是想女人。”
周扬没否认,他喝了一口饮料。
周扬的事,梁老板有所耳闻。他这一年半,每天都在拼死拼活,吃住都不上心,只要能赚钱,他什么都肯干。平常鲜少请客吃饭,算账算得精,很多人背地里说他抠门。他倒是越来越喜欢周扬,周扬有小聪明,有本事又肯吃苦,两人私底下也能聊上几句家常。
梁老板忽然叹了口气,说:“我爸妈都是农民,当初家里穷,我女朋友的父母不同意我们俩的事,我就憋着一口气出来,打算拼一番事业。那时候我想,我不能耽误她,我跟她说,她要是找到一个条件好的,那就嫁了,等我赚到钱,她要是还没嫁人,我们就立马结婚!”
周扬握着杯子,手指一动,朝玻璃门里看去,屋内的梁太太正举着酒杯应酬。
梁老板笑着说:“不是她。”
周扬转头问:“不是?”
“我的初恋,在我离开的第二年就嫁人了。我当初说得伟大,听到她嫁人的消息后,我牙都咬碎了。”
手机正好来消息,周扬低头打开,看到温经理发来的照片。
“对了,你今年过年回不回去?”梁老板问。
“在申请了,不知道这次能不能通过。”周扬摸着照片上的那张笑脸,低声说。
日历又换上新的一本,除夕到了。
赵姮排了排工作日期,结束这一年的全部工作,换上衣服,她出门去超市。
超市就在公寓附近,她没有开车,慢慢地走到那,往推车里塞一元硬币,取出一辆车,然后推着车,沿着一排排货架悠闲地散步。
一小时后她将东西买齐,足足三个购物袋,拎得她手腕都快断了,她后悔没开车出来,叫出租车又不划算,因此只好走走停停。
走到一半,实在走不动了,她坐到路边长椅休息,购物袋放一旁,她低头回复微信。
周围孩子跑闹,猫狗撒欢,春节的氛围一如既往的喜气洋洋。赵姮起不来,她有一下没一下的刷着手机,看着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头像,过了会,手指停留在他的头像上。
点进朋友圈,他发的最后一条信息,是他们在医院里两手交叠的一张照片。这似乎是她存在于他那里的唯一证明。
他从不发关于他们的内容,她也是。
赵姮发了会呆,坐久了,双腿变得僵硬。她回过神,使劲搓几下腿。
还是要继续走的,再累也要前行,赵姮站起来,正要去拎购物袋,斜里忽然伸来一只大手,拎起袋子,然后看向她。
孩子依旧在跑闹,猫狗围着草丛撒欢,赵姮听见自己的声音被风送出:“来了?”
“来了。”周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