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五岁生日那天我突发了场急病,记得那晚的雨,好像也有这么大。”雷声过后清慈转身对我们道。
他说话的时候身体一直都在发抖,我知道这种天气全身裹在湿透的衣服里这种滋味不好受,但他似乎并没不在意这一点,尽管脸已经冻得发青,他仍站在积满了水的那块地板上,自顾自说着话:
“那晚我莫名的全身红肿,高烧烧到四十度,疼痛的感觉直到现在都难以淡忘。救护车带我辗转了好几家医院,但没有一家医院能有办法稳定我的病情。当时他们都以为我活不成了,可是没想到一周后,那些红肿却自己退了,没靠打针没靠吃药,退得有点莫名其妙。”
“而身体恢复没多久,我发觉自己迷上了古琴,无师自通,仿佛那些指法和琴谱生就烙在我脑子里面似的。我父母为此而欣喜,并且有意把我培养成一名专业的音乐家。但,我让他们失望了,就在十五岁那年即将进入音乐学院的前夕,我放弃了他们为我安排好的所有前途,偷跑进寺里出了家。”
“很多人为此震惊,他们无法想通我的行为,尤其是我的父母。那阵子他们天天跑到寺里去哭闹,甚至跪在地上求我,想要把我重新带回家。而我无法让他们知道的是,我进寺庙是必然的,因为我这条命是佛祖给的,而我这双眼睛,也只有在进入庙门后才能得到安静。”说到这里,他话音顿了顿,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我知道这种滋味你也体会过,是么,你家窗户和玄关上到处可以看到这种东西。”
话音落,手指向玄关上狐狸贴在那儿的一道符。
我朝那方向瞥了一眼,没有吭声。
他继续道:“五岁时那场病恢复后,不仅仅带给我一些令人惊喜的东西,也同时带来了一些令人惊骇的东西。某个夜晚我在练琴的时候,看到一个女人顺着窗台慢慢爬进来,她身体很庞大,像只被水浸泡了几天几夜的面包,她慢慢的慢慢的朝我身边爬,一边爬一边从眼睛和嘴巴里喷出很多黑色的液体,我吓坏了,想叫,可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想动,可是一点也动不了。眼睁睁看着她爬到我脚下,又用那只湿漉漉的巨大的手沿着我的腿模到我的脸……就那么过了很久,久到我几乎都已经感觉不到自己心跳了,这时有人走进了我的房间,拍了我一下,而那女人也在同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打那以后,隔三岔五我总会看到这种东西,通常都是在我一个人的时候。那时候我总是不敢朝角落的方向看,因为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那个角落里就会突然多出个人,有的站着,有的蹲着,有些朝我笑,有些朝我哭……而这种遭遇我不敢对任何一个人去说,我怕他们会以为我练琴练到走火入魔,疯了。”
“那时候跟我相伴最多的,除了那把琴,就是从爸爸书橱里找到的一本金刚经。起先我发觉有它在身边的时候,那些东西对我会有些忌惮,后来我开始试着默诵一些经文,每次当它们出现的时候我就一直念一直念,那样它们就会离我越来越远……”
“直到后来当了和尚,那些东西才彻底从我眼前消失。整整八年,我从未有过那么一种宁和的安全感,我在寺里生活,在寺里学习,在寺里弹琴,也开始教那些喜欢古琴的香客们一些简单的指法和韵律。而就在那个时候,我遇到了林绢。”
“那大概是两个月以前。我看到一名熟识的学生到我授课的地方,说要介绍给我认识。第一次见到她,发觉原来真的像书里写的那样,一个女人可以美成那样。但她看起来很苍白,并且似乎在害怕着什么,那种深深地恐惧着,却又无从说出口的感觉,同我八年前很类似的那种感觉。所以忍不住特别地留意她,关心她,并且无法抗拒她的接近……知道后来,我和她在佛面前做了神佛无法能原谅我们的事情,我想应该是从那一天开始,佛放弃了对我的保护,因为那天之后,我再次看到了那些东西。”
“最初是在林绢的家里,那时候我正放纵到魔佛不分,然后我看到了,一张脸在天花板上,静静看着我们。”
“出于一种本能,我当时就逃出了林绢的家,但那次虽然很害怕,但我一直认为,那只是我的某种幻觉,某种犯戒之后产生的罪孽感而导致的幻觉。可是不久之后,我再次见到了那种东西,而且,这次是在供满了佛像的大雄宝殿里。”
说到这里,清慈用力吸了口气,朝窗外铺天盖地的雨幕深深看了一眼。“我想你们一定都无法体会到我当时始终什么样的心情。恐惧,恐惧不足以描述我心里的绝望感,因为那是大雄宝殿。我在大雄宝殿的金身佛像前看到了一个浑身是血的东西,它呜呜咽咽地哭着,抹着满脸的黑血,一边朝我伸出手。我可以清晰地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从它肮脏的身体上散发出来,轻而易举掩盖掉了周围整日整夜燃烧着的香火的味道。”
“金身佛像前?”不得不说,我被他清慈这段述说说得有些惊诧了,所以不由自主插嘴问了一句。
我知道我们市里那座寺庙里有一尊金身佛像,那是尊真正的肉身菩萨,也是这座寺庙的标志。它是两百多年前一位得道高僧坐化后而成的,经历了战争,文革,十年动乱里被和尚埋在寺庙的枯井里保存下来,五十年前重塑金身,之后一直供奉在大雄宝殿里。非常有名。
这样一尊佛灵性是极强的,小时候撞克到过一样极凶的东西姥姥曾带我去那里避过邪,我亲眼见识过它的法力。
这样一尊肉身菩萨,怎么可能会有鬼魅放肆到在它面前作祟?
清慈朝我点了点头,一边眨了下眼。
奇怪的是他眨眼的样子再次令我产生出一种特别古怪的感觉,却又说不清楚,那古怪到底是怪在什么地方。
“后来那些东西变得开始越来越嚣张起来,最初它们只是离我远远的,站着看着我。后来它们开始离我越来越近,甚至在我把自己藏在佛龛下面的时候,它们仍能找到我,虽然无法靠近我,但它们在离我最近的距离里徘徊着,对我说着一些只有它们自己能听懂的话,一边伸手想要拉住我。日复一日,我整天整天地生活在这样一种状态里,无处可逃,也找不到一个人可以诉说。因为那些东西除了我以外谁都听不见,谁都看不到……”
“而那时候我的身体也开始发生了一些奇怪的变化,”说着,清慈伸手扯了把自己的头发:“看,看我的头发,还有我的眉毛,我的胡子。看到它们的颜色了么,奇怪的颜色,绿色。你们见过有人长着一头绿颜色的头发么?呵,当然,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让我感到可怕的是我的身体,我的身体,我不知道它究竟发生了什么,它变成了这样……”话音落,他转过身,用力扯下了他身上的外套。
于是我被狠狠地吃了一惊。
我看到他后背□在背心外的皮肤上长满了一些奇怪的、细小的肉粒,肉粒上钻出一根根细细的绿色毛根,一根根笔直竖立在他的皮肤上,这情形不但令人恐惧,还感到一阵阵发自身体最深处的寒意。
轰!
这时突然一阵巨大的雷鸣声在窗外不远的地方炸响,震得地皮一阵颤抖。随即更大一波豪雨从天上的浓云层里撒了下来,密密层层的,没头没脑对着这栋老旧的建筑一阵轰炸。
老房子就像个饱经沧桑的老人,纵然外部改造内部装修,也很难改善那些日积月累下来的隐患,有了点风吹草动就会伤筋动骨,何况碰上那么大一场暴雨。就那么短短瞬间,雨水开始从窗缝间渗透进来,沿着窗台滴滴答答漏在地板上,散发出一股冰冷的潮湿味。
清慈在这股潮湿味里浑身颤抖地站着,露着他那张长满了可怕的、不知道是些什么东西的背。
我不知道该对这可怜的男人说些什么。
这冰冷的恶心到让人心脏发毛的感觉,我除了沉默,什么也做不了。
就在这时我突然隐隐听见一阵拍门声。
砰,砰砰……
刚开始以为是幻觉,因为雨声实在太大,所以令周遭的一切声音都变得有点模糊。
后来那拍门声渐渐清晰了起来,连清慈也听见了,因为他很快穿好了衣服,回头朝我看了一眼。
那声音听上去方向是从隔壁店门口传来的。
这让人有点意外。都已经是半夜了,那么晚了而且雨还下得那么大,谁会在这种时候跑到我店外来敲门?
正琢磨着,回头看到狐狸一转身朝厨房走了过去,我也想跟过去看看,他却回头朝我做了个停下的手势。
于是我没再往前跟,只跑到窗口边贴着窗玻璃,朝外头店门的方向看了过去。
外面雨实在大,长期没有承受过这种雨量的马路已经积起一洼脏水,水漫过人行道涌到了我家店门口的台阶下,看速度还有不断往上攀升的趋势。
一道人影在店门口站着,个子很高,全身罩在层宽大的雨披里。
手里似乎提着样东西,在一片昏暗的光线里闪着点幽幽蛋黄色的光,细看原来是盏灯,一盏烧着蜡烛的玻璃罩小马灯。灯光在风里摇摇欲坠,那人用手小心翼翼地护着,一边时不时地在店门上敲两下,过了会儿店里的灯亮了,狐狸推门出来,站在门口跟那人说着什么。
看到这里忽然感觉到边上的清慈在看着我,我回头朝他看了眼,他眼睛再次一眨,这动作令我微微吃了一惊。
因为他眼睛眨动的样子很奇怪,不仅上下两道眼帘在动,两边眼角处竟然分别有两层膜似的东西,在他眼睛眨动时突然出现,迅速地眨了一下。
难怪之前见他眨眼时会觉得不对劲,太诡异了,这人竟然有两层眼帘……
“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这时忽然听见他问我。
我愣了愣。
好像是第二次被他这么问了,但我可以肯定我们以前从没见过面,于是摇摇头,这让他眼里微微闪过一丝失望。
“说来也怪,我总觉得我们以前好像见过,这地方也是。”边说,他边走到我身边,隔着窗玻璃朝外头看了看:“很眼熟,这条马路,还有那边那条弄堂……”
就在他刚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却冷不防吃了一惊,因为窗外灯光所及处我看到一道人影正从外头走过,可是清慈却似乎并没有看到。
那人个子极高,头几乎高过我家的窗顶,却很瘦,瘦得像根竹竿似的,因而显得身上那件雨衣异样肥硕宽大。那件宽大的雨披将他全身裹得密密实实,只露出一只苍白的手,手里提着只小小的马灯,里头半支白蜡烛在一片大雨中挣扎摇曳,闪烁着一小团萤火虫般微弱的光线。
经过窗前时他忽然头朝我这方向转了转,一瞬间房间里的灯光映亮了他隐在雨披下的那张脸,那张脸同他的手一样苍白,却空空的,空得一样东西都没有。但不知道为什么,偏有种莫名其妙的吸引力,吸引人情不自禁地盯着那张脸看,紧紧地盯着它看……
突然后衣领一紧,我被人一把拉着朝后退了两步。借着玻璃的反光我看到铘那双眼睛在我身后闪出道亮紫的光,只那么一晃神的瞬间,再朝外头看去,那高个子已经不见了,只有哗哗的雨点在空落落的马路上倾泻着,瓢泼不尽。
砰……砰砰……
突然敲门声再次响起,却不是从店门那里传来的。声音非常清晰,因为它就来自这栋房子的大门口。
砰……砰砰……砰砰……
没得到回应,那敲门声又一次响了起来,比之前重了点,并且有点急促。
会是谁?
没等我开口问清慈,他突然脸色一变猛地朝后退了过来,那表情活像见了鬼似的。
“清慈?”我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
正要问他出了什么事,这时窗上突然咔的声轻响,一只手蓦地出现在了窗玻璃上。
一只烧焦了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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