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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摘星(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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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书院小测的前一天。

徐禾被他后面的那哥们勾搭了, 这哥们笑得贱兮兮, 给他比了五个手指,“我听说徐将军要回来了, 来, 这个数, 五十两,我包你过如何?”

徐禾第一次被搭讪,有点懵, 礼貌乖巧地转过头。听完他好心好意的提议后,冷下脸, 立马转回去, 理都没理。

后桌同学不死心,“诶!就五十两!”

徐禾干脆捂着耳朵, 趴在桌上,不去听他逼逼。

他看起来像会考砸的人么?!

小测就在明天, 徐禾有外挂,不慌,但为了不引人注意,还是装模作样拿出一叠书来, 摆在桌上翻阅。然而, 他一个字都没看进去。光顾着出神了,左看右看, 实在无聊, 干脆趴下去看旁边薛成钰练字。

薛成钰最近突然练起了字, 其实要徐禾来说,他的字已经够好了,没必要练。要他能写成他那样,他都打算写字去卖了。

但人各有志。

唾弃一下自己,他真是太俗了。

薛成钰写字的时候,永远坐姿挺拔,连握笔都风雅至极。

徐禾无聊地想着,他就不会累么?

灿烂的午后阳光,落在薛成钰另一侧,有金光在一圈一圈浮动,耀眼而温暖。光依次掠过他的玉冠、黑发、睫毛、鼻梁、嘴唇。如珠如玉。

这个午后,太过安静。

徐禾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放学才被薛成钰叫醒。

这个时候已经到了三月底,四月初。

桃花始谢,而石榴花初开,簇生在宫道旁,如绿叶里燃起丛丛鲜红的火。

回去的路上,徐禾的视线就在那些石榴花上停留。

不由唏嘘岁月的流逝真快,转眼间又是一个月。

然而,他还是没有想到,怎么说服他爹娘让他女装一年。

妈的,好烦。

徐禾不由丧了起来。

薛成钰以为他是担心明日的测试,想了想,出言安慰道:“你这些日里,进步已经很大了。”

徐禾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后,还是丧,悻悻应道:“谢谢。”

薛成钰忽然道,“等小测结束,我带你去个地方。”

“嗯?”

徐禾偏过头,眼珠子望着他,有点困惑。

薛成钰淡淡道:“到时你就知道了。”

“嗯好。”

那我就期待着。毕竟薛成钰说的地方肯定不会简单。

到房间后,徐禾给自己画了个时间图,他现在十岁。

十五岁。

五年。

他给这个五年重重地画了个圈。

掰着手指算了一下,十五岁那年,刚好第二轮科举,他要下场考取进士,争取任官锦州。锦州吧,地处淮河一带,比较繁华,也不求什么重要官职,是那边的就好。跟他娘说一下,皇帝叔叔那边

估计问题也不大。

所以这个不是事。

——重点在女装!女装!

“我要在任官锦州前把这事搞定,直接穿裙子去锦州,这样也不至于太丢脸!”

徐禾摁着纸,咬着笔,在灯下,严肃地点了点头。

国书院的小测将他们的位置都隔得很开,绝了舞弊的事。

徐禾就求个中规中矩,恰好博士选的题出自四书,薛成钰前段时间还抽了他几个问题,答题得心应手。

三炷香燃尽,交卷,出考场,非常淡定。

顾惜欢是扶着桌子出门的,他腿都软了,对上徐禾的视线,鼻子一吸,呜呜呜就扑过来大哭,“徐禾你以后就见不到我了!我要被我爹打死了!兄弟你考的怎么样,我们一起跪板子吧!呜呜呜!”

谁和你跪板子。

徐禾用手摁着他的头,一脸嫌弃:“你少来,别咒我,我考的好着呢。”

直接走人。

留下大胖娃一个人哭哭啼啼。有种被抛弃的感觉。

小测之后会有一天假。

时间太短,徐禾也不想回去,就在国书院呆着。

结果大清早就被薛成钰喊了起来。

他后知后觉才想起,薛成钰说要带他去一个地方。

坐上马车的时候,徐禾困得不行,对目的地都没兴趣问。

马车内很温暖,熏香淡淡,让他睡意更深。但车身颠簸,他睡得很不踏实,迷迷糊糊被震醒很多次。

薛成钰视线看了他很久,最后合上书,声音清冷,“你靠我肩上吧。”

徐禾刚被震得撞上车边,痛得眼泪都要出来,听了他的话,非常不客气,重重点了点头。

伴随着薛成钰轻轻浅浅的呼吸,和间或翻页的声音,徐禾就这么睡到了目的地。

车身突然一抖,停了下来。

薛成钰用手指点了下徐禾的头,“到了。”

徐禾揉着眼睛,“到了?”

薛成钰对他似乎永远睡不饱这件事已经习惯,起身,掀下帘子,下轿,在外面等着他。

徐禾出了轿子,太阳劈头盖脸洒下来,他吓了一跳,他居然困到了正午。

薛成钰今日的穿着和在书院里的不同。

依旧一袭白衣,但袖口衣襟处一层细细的黑边,绣金色云纹,雅致高贵,羊脂玉簪束起如云黑发,立春光里,整个人气质都不一样。

徐禾道:“我居然睡了那么久。”

薛成钰,“你也知道。”

这是离京城很远的一个小院子,年岁古老,柳树掩映的门匾上,金色的两个大字,摘星。木门大开,暖风徐徐。

一进园中,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方水池,水池上面一个偌大的水车,吱嘎转动,一点一点把水往上引。

徐禾要抬头才能看得到水车顶,这像是一件完美的木质工艺品,他内心震撼不已,左右四顾没人,悄悄地站到池边上,碰了碰水车的基地。坚硬的木,清凉的水,徐禾一瞬间肃然起敬,他转过头去问道,“这是什么地方啊。”

薛成钰皱眉,没有回答,只是叫他下去。

好吧,徐禾甩了甩手上的水,乖乖站到他身边,继续问,“这是哪儿呀。”

“摘星。”

徐禾,“……我当然知道,我是想问问这地方的来历——诶诶诶诶!”走两步,徐禾又被放置树下的一个东西吸引了视线。是一架纺织用的织布机,用完的蝉茧都还堆在旁边,踏板上积满了灰。但构造和这个时代的织布机,有些不一样,至于哪里不一样徐禾也说不出来。

他要钻进去看看,却被薛成钰扯了回来,他冷声道,“你能不能安分点。”

徐禾很识趣,收回头:“好的。”

院子里有一行竹屋,五六间房全是由竹子编交而成,未靠近,就有一股独特的清香。

往竹屋走的路上,薛成钰同他解释道,“摘星园是百年前长乐的机关大师阴虚子的住所,后来被工部拿来,当做制造机械的基地。”

徐禾愣住了,眼珠子瞪得又大又圆,看薛成钰。

薛成钰面无表情,冷淡说,“你应该会喜欢。”

徐禾一时间心情很复杂。

他平日里做那些东西,很多都是因为太闲,实在找不到事干。但在薛成钰看来,他是真的很喜欢木械了。

有点感动,徐禾真诚道,“谢谢。”

薛成钰推开门的手一顿,似有若无应了一声。

推开竹屋的门,徐禾又惊了一下。

这里面,较窄的木板拼接而成长长的过道,分布两边,中间一条细细的间隙,能见潺潺流水在脚下,波光粼粼。这一行竹屋之间,没有隔墙,全是这样的设计。朱红木板上,陈列着各种各样,或新或旧的机械。

像个展览会一样。

水声风声,竹香木香。

徐禾走到尽头,看到一个类似于地震仪的东西后,眼睛都直了,扑了过去,“薛成钰!你看这个!”

我的妈!地震仪!中国古代最杰出的几大发明之一!

薛成钰望了眼屋外,还是跟了上去。

徐禾觉得自己捡到了宝,他绕着这个巨大的鼎状东西走啊走,同样是八个方位,但不是龙吐珠的方式预警,而是伸出了八根烟囱似的东西,正下方是一个插入地上的束起的金棒。烟囱内有一个环片,与金棒缝隙非常小。徐禾拿指甲弹了弹,只需要很小的力度,瞬间整个发出了极清极脆的声音。

所以,它是靠碰撞出声提醒。

“???为什么要那么麻烦啊??”

古代地震仪的工作主要靠惯性原理。

借助惯性力,撞击踏板,将甬道打开,任由珠子滚下来。如果像这个一样,靠出声提醒,几次能量消磨,它的检测效果会低很多。

徐禾想要扒开它的盖子,看看里面的构造,但刚一把他的贼手伸上去,就被人喝住了。

一个老人家中气十足的声音,从竹屋外传来,跟鬼哭嚎似的,“放手!不要动我的宝贝!”

徐禾做贼心虚,被抓个正着,低头摸了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

一道影子疯一般地闯进来,是个暴跳如雷的瘦小老头。

小老头横在徐禾面前,张开双臂护着那个地动仪,凶巴巴吼,“你给我离远点。”

徐禾讪讪笑,“这不,还没碰着它么。”

身后薛成钰皱眉,把他往后拉了点。

小老头一身黑,头发乱糟糟,发上、衣服上全是木屑,听了徐禾的话,又气得跳脚,“你还想碰了!!”

徐禾被他吓了一跳。

卧槽,老人家,您这都一把年纪了,又蹦又跳得那么喜庆干什么。

虽然有错在先,但徐禾贼心不死,满脸渴望道:“你就让我碰一下吧,我保证不弄坏它,我就看看里面。”

“去去去,”老头脾气倔得跟头牛一样,用手把徐禾往外推,“那边凉快待哪去!”

徐禾抱着一柱子,挣扎着,“别呀!你那东西是用来测地震方向的对不对!”

他把话吼出来,试图打动这个老头,“我有办法改进它!要不要听听!”

老头听他说出“测地震方向”时,还有些愣,毕竟能说出这东西用处的人,也不多。但听到徐禾后面的话,他脸一黑,直接把徐禾推出门,“哪来的小屁孩!”不知天高地厚。

薛成钰慢悠悠跟在徐禾后面出来。

老头明显认识他,指着徐禾,气不打一处来:“看好你的这个小坏蛋!”来的什么狗屁玩意儿!

薛成钰没忍住,笑了一下,从善如流,“好。”

暴躁老头砰地一下关上门。

徐禾扼腕,表情非常痛苦。

薛成钰想着,果然,就该给他一个教训,冷淡道,“现在知道收敛了?”

徐禾表面虚心受教,“知道了,知道了。”

知道个毛线玩意儿!

他今晚爬窗进去,都要把那东西搞明

白!

今日出行的时侯,薛成钰就在马车上,备了吃食,吃完东西后,徐禾回到那辆纺机旁边,捡起块石头,边看边把它的构造画土地上。

薛成钰则入里面,不知和谁交谈了会儿。

等他出来,徐禾已经研究完纺车,光着脚踏水里,坐到水车下了。

十岁的男孩手腕和脚腕却特别小,黑发的衣服衬得皮肤嫩白,他侧头思索着什么。认真的时候,总喜欢抿着红唇,微皱鼻子。

日头渐晚,淡天琉璃。

“徐禾。”

薛成钰喊了一声,叫徐禾回神,踏着水走过来,木板上坑坑洼洼,他娇生惯养久了,脚丫子痛得不行,嘶了一口凉气,连蹦带跳地跑了过来,“干嘛?”

薛成钰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道,“跟我来。”

往院子里又多行了几百来步。

绕过一座很高的山峰后,气温变得很低,林间山云缭绕间,一栋很高的阁楼矗立其中。

九层浮屠塔,满布爬山虎,从窗户口探出,缠生墙外。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给浮屠塔顶渡上一层薄红。

塔前,门匾上龙飞凤舞写下三个字,摘星阁。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徐禾一靠近,就感受到一阵古朴和凉快。

“哇——”这都是什么地方啊。

一个黑黢黢的洞,燃着几盏灯,幽邃清寒,有点诡异。徐禾跃跃欲试地回头,得到薛成钰的首肯后,大步向前。

绕了三圈后,一扇半掩的木门就在前方。

有光从缝隙里射出来。

推开门,是星光劈头盖脸。

就上来的这一趟功夫,夜色已沉,星星都出来了,浮屠塔顶是悬空,四面八方的窗户都打开,把星光月光织成线、织成带。条条澄澈透明,浮于空中。

徐禾抬头,发现塔里空空荡荡,只有沿着边缘,贴塔蜿蜒而上的木楼梯,从底到顶。

悬在空中的,是一座奇大无比的船,船帆已经破烂,但上面的桅杆、水桶、甲板,都还在。配置非常齐全,光看着它的模样,就能想象它乘风破浪在大海的壮阔。

——卧槽!

徐禾:“我我我我,我上去看一下!”

薛成钰就在底部,朝他点头,“嗯,注意安全。”

妈耶!

今天也太刺激了吧!

木板古旧,踩在上面,会发出吱呀的声音,徐禾有点怕摔下去,扶着旁边的塔身,才敢一点一点往上。越靠近,船在视野里越来越大,而月光如水,落在身上,他伸出手,仿佛真的可以摘到星星。

等真真正正地靠近那艘出海的船,徐禾的脸严肃了下来。

就是这艘船,立在这里,让他仿佛看到了一个王朝盛世的一角,河清海晏,天下皆臣。星光浩瀚,亦如千万年的历史,他的脑海里史书一页一页翻过,刻下了很多人伟岸的身躯,留下了造福千年的遗迹。

他往下看,楼梯一圈又一圈,盘旋至顶,他俯视而下,看到的,是来路漫长,如长河蜿蜒。

坐在楼梯上,出神了会儿,徐禾又慢慢扶着浮屠塔往下走。

走到离地一米处,突然眼前一亮。

他抬头,发现月亮刚好移到了塔的中央,耀眼夺目。

徐禾欣喜地指着,“薛成钰,你快看!”

薛成钰起先看的是他,随后才抬头,看上面的月亮。

他微眯眼。

“这也太厉害了吧。”

徐禾惊叹,他按着浮屠塔的一角,剩下的路也不想走了,手指移开,从楼梯上跳了下来。

夜晚风很大,他跳下来时黑发猎猎,衣衫翻飞。

薛成钰恰回眸,就刚好看他跳下来。

如披星戴月。

星星月亮,都落了下来。

回去的路上,徐禾又想起了那个让他心肝都在痛的地动仪。他很想翻墙回去,看看究竟,但薛成钰就在旁边,他也不敢乱动。

只能含恨回到国书院。

但他执着起一件事情,怎么着都是不会死心的。

徐禾再一次熬夜,翻阅张衡制作地动仪的资料,加上后世人的解读,修修改改,两天,画出了一个简图。

其间,他小测的成绩出来了,第二十三名,吓到了所有同学。

纷纷议论是不是薛成钰暗中帮了他什么。

徐禾卷着他的地动仪图,翻个白眼

顾惜欢把掉到地上的下巴接回去,他不负众望倒数第一,心灰意冷,共生死的好兄弟居然还背着他偷偷熬成了学霸,两次伤害叠加,重创之下,他已经哭都哭不出来了。

可怜巴巴望着徐禾,欲言又止,一副小媳妇的样子。

他的好成绩传到了太后那里,徐禾正琢磨着怎么把图送到那个老头手上,结果监丞过来,告诉他,太后娘娘要见他。

“???”

干什么。

徐禾图都还没放回去,就一头雾水的到了静心殿。宣德太后心情非常不错,他一进殿,请安都不用了,把他招到身边,慈眉善目问道:“听说你考了二十三名。”

徐禾心不在焉,“嗯,是啊。”

宣德太后笑得合不拢嘴,“我就说,把你安排到薛家那孩子身边准没错!”

“……”什么鬼!为什么他的成绩所有人都觉得跟薛成钰有关。

不过薛成钰真的人特别好,他也不反感。

宣德太后道:“薛家那孩子自幼聪慧,性格比较冷,难以接近。你缠着他问问题时,豁出脸面,也不用害臊。”

徐禾挠头,“啊?薛成钰,人还挺好的啊。”

宣德太后认认真真看他,只报喜不报忧。越发确定徐禾真的长大了,欣慰道,“你爹回来见你这样,也会很开心的。”

徐禾想到这个,问,“我爹什么什么时候回来啊。”

宣德太后道:“说的是四月初八,不久了。这次大获全胜,圣上大喜,设宴宫中,邀了文武百官,你们到时候估计也会放假。好好玩。”

徐禾:“好呀。”

这时,屏风后素羽走进来,请安过后,轻声道,“太后娘娘,皇后来了,就在静心殿外侯着呢。”

宣德太后闻言,笑道:“传她进来吧。”

徐禾就坐在太后旁边的软榻上,看着成皇后一袭华贵金衣,步伐款款,绕过屏风,轻声道,“儿媳见过母后。”

宣德太后挥手,叫她起身。成皇后也看到徐禾,勉强挤出一个笑意,道了句,“小禾也在呀”,徐禾乖乖回了她。

他的视线一直在她脸上……成皇后,这是,病了?

她脸色不是很好,厚重的妆容也没能掩盖住疲惫。

她坐落后,太后便道,“你今日身子好点了么?”

成皇后蹙起眉头,摇摇头,微有倦意,“不如何,最近还是尝尝犯困,也不知是怎么了。”

宣德太后眼中光一冷,又转瞬即逝,她端了个盘子给徐禾,笑道:“我叫你过来其实也没什么事,这里还有些你爱的桂花糕,拿出去吃吧。早点休息。”

徐禾很识趣,应该是有些宫闱话题不方便他听,刚好他也累得慌,很乖巧地接过盘子,然后告退。

拿个盘子多麻烦啊,徐禾边走边吃,最后吃的只剩三个,干脆拿到了手上。

他从静心殿出来,转了个弯,看到了一个太监在吩咐另一人做什么事。

咬着甜甜的糕,徐禾只是扫了一眼,待那个低着头的少年唯唯诺诺出声应着时,徐禾咬到一半,愣住了。

这语气,这声音。

嘶,不是那个一直被欺负的小可怜么。

他居然在静心殿这边混到了个差事,不错嘛。

太监交代完后,就一甩拂尘,走了。

徐禾把咬到一半的糕点咽了下去,离不远处,站在汉白玉阶上,眼珠子就看着余木。

余木转过身,也猛得看到了他。

一惊一怔,整个人都呆了,那种惶恐的、自卑的、难过的心情,纷至沓来,复杂至今。他呆呆盯着徐禾月色下精致的脸,心里唯一想的,就是,不能让他看到他身上旧的不能再旧的衣服呀。

于是他站立黑暗里,跟个雕塑一样,动也不动了。

徐禾也不知道该怎么打招呼,平心而论他和余木不熟,也做不出很热情的样子。

站在告台阶上,他皱了皱眉想了会儿。

而他这一细微的动作,差点让少年端着茶托的手一抖。惶恐不安,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是生气了么?

徐禾不明白他杵在黑暗里干什么,以为他瞎到没看到他?啧,天真。

昨天熬夜画图,今天这个时候,他精神有些焉,不想笑,不想说话。

恰好手里还有两块糕点,省了招呼,直接开口,“你要不要吃桂花糕?”

声音很轻,但落入余木耳中,像是震耳钟声,换他七魂六魄重新归位,让他五脏六腑停止颤抖。

这一夜,月色都迷离。

徐禾从台阶上跳了下来,反正也要走这条路回去。

他强忍着哈欠,走到黑暗里,找不到地方放,干脆就把糕点放在茶托上,这应

该干净。

“给你吃吧,我吃不下了。”

余木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喉咙想被封印,睁着眼睛,在黑暗里。第一时间的反应,是鼻子酸。

风卷进口腔,带来桂花糕香。

徐禾很困,“你在静心殿挺好的,大胖娃,哦不,顾惜欢这次考砸了,自身难保,不会来欺负你的。好好工作。”

瞎寒暄一阵,徐禾揉了揉腮帮子,让自己清醒,踏着夜风回去。满脑子床床床。

余木不说话在他看来很正常,这小屁孩见了他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只是有点不解,好歹救命恩人啊,那么怕他干嘛。

他没走两步,突然一怔,背后传开了声音。

少年就像是鼓足勇气,豁出全部力量,在他背后喊了一声,“等等!”

他太过紧张了,声音发颤,让徐禾以为他快哭了。

“嗯?”

徐禾回过头。

那个瘦小的,面黄肌瘦的少年,只是端着盘子,红着眼,血丝布在隐隐有紫光的眼中,漂亮而惊艳。他就这么固执地看着他。

估计喊出来勇气用完了,又吓得说不出话。

这么怕的呀。

徐禾被他逗乐了,心情乐呵不行。

说不出话没关系。

“来我教你。”

余木一愣。

一片浓淡不一的云遮住了月亮,宫阙拖出长长的影。

徐禾拉长声音:“谢谢你。”

瞬间,余木的声音像是找到了方向,突破封印,很低,但确实存在:“谢谢……您。”低到他以为徐禾会听不见。

但徐禾听见了,他笑弯眼。这小屁孩也太好玩了吧。

乌云又散开。

月色很美。

余木低头,一遍一遍轻声说,“谢谢您,谢谢您……”

即便他要感谢的对象,身影已经消失在天的尽头。

他爹的凯旋是长乐一大盛世。

还没到呢,这几日就已经开始布置起了宫中。

在无所事事的几日里,徐禾通过薛成钰,把这张图送到了那个老头手里。

而他也没等几日,那个老头就进宫来找他了。

堵上门来,气喘吁吁,“小娃,那个图是你自己画的?!!”眼珠子瞪大,像是天塌了一样。

徐禾也没好意思认,只道:“……不,这是我偶然从一个乞丐那里得来的。”

老头扑上来,一把握住他的手,眼神放光,“谁!那个乞丐是谁!带我去找他!”

死心吧,你这辈子都找不到他了。

徐禾挠挠头,“啊?他去哪儿了我也不知道,我就是看你那东西和这个很像,那天才那么大兴趣的。”

他明知故问,“怎么了,很厉害么?”

夸我!!!

老头突然放声大笑三声,声音洪亮到不像是这个年纪能发出来的,他狠狠地拍了一下徐禾的肩:“厉害!厉害!何止是厉害啊!徐禾是吧!徐峥真是生了个好儿子!”

“没有没有。”也就一般般小意思了。

徐禾装模作样笑着摇头。

呵,那天还是小坏蛋,现在就是小友了?

老头兴奋够了,低下头,突然深深看了他一眼。

看得徐禾一愣。

苍老疯癫背后的睿智如电。那一眼,叫徐禾以为他看透了所有。

有图在手,但真实的地动仪还没做出来,老头就是过来像徐禾求个消息的。问了之后,又乐颠颠,疯一样跑了回去。

搞得徐禾很愤怒:“你就夸三个厉害?!!妈蛋!我熬了两天的夜啊!!”

不过,那个老头到底是谁啊,疯疯癫癫的。

这个问题,一直到他爹回来的那一天,他还是没得到答案。

因为总是忘记问。

镇国大将军回京,圣上大喜,设宴御花园,群邀满朝文武。华灯初上,自宫门外一辆又一辆香车,便依次入内。

徐禾以及一众国书院学子,坐在御花园一座高大假山顶建的亭子里,围成两桌。

徐禾旁边就是薛成钰,但现在他不在场,下去见薛丞相了。

徐禾自己给自己剥花生吃,说实话,他现在也有点期待。毕竟真的很久没见他爹了,还是很想念的。

众人交谈时,徐禾还得到一个消息,苏双戌还是从监狱里被放了出来,惩罚减轻,把他放到了偏远的北方,五年后方可回京。原因是苏佩玉跪在静心殿前,活生生跪晕了过去,皇帝心疼得不行,而且苏尚书三拜丞相府,也让薛丞相软了态度。这事就那么顺理推章定了下来。

徐禾想到昭敏的话。

果然……苏佩玉压根就没想打动太后,她自始至终,目的还是皇上。

书生学子聚在一堂,总会玩点风雅的游戏,上次流觞曲水,这回他们又玩起了行酒令。

徐禾上次那首春日宴已经被他们玩成了梗,骰子数字对上他,起哄都是,“哟,你今日是要来首日日长相见了么?”

“……”见你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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