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第九十七章
“我好容易来一趟, 你就追着我问这个?”
谢思言发觉自打他进来, 那对天竺鼠就叫个不住,那只怀了孕的母耗子身子笨重, 却仍是极力往角落里缩,那只公耗子竟是挡在母耗子前头, 警惕地盯着他。
谢思言一把将笼子提溜起来, 出了趟门, 回来时,手上已经没了笼子。陆听溪问他将天竺鼠搁哪儿了,他道:“交给厨下炖了, 正好我还没用膳。”
陆听溪起身要出去,被谢思言飞快拽住:“耗子比我还要紧?”
“你还有工夫跟耗子计较,表明你眼下无甚大碍, 既然你无甚大碍, 那自然是可能即将被炖成菜的耗子要紧。”陆听溪眉尖微动。
谢思言松开她, 命人预备了一桌肴馔,坐下慢用。
陆听溪见他不开言了,道:“你先前说过的, 下回不瞒我, 什么事都与我说。”
谢思言停箸, 招手示意她坐到他身畔来。
陆听溪迟疑着落座。
“那你乖乖听着,不要惊异。”谢思言开始将这几日的事一一道来。
听罢来龙去脉, 陆听溪沉默下, 问他是如何出来的。
“我在那牢里待到如今还好端端的, 自然就能有法子悄无声息地出来。我今次来,就是想看你一眼,天不亮就要走。”
“你这样做,只是为了铲除仲晁?”
谢思言眸光幽沉,轻抚她额发:“不然呢?”
他用罢膳,回过头来,陆听溪已在床榻上躺下。他几步近前,垂首低声道:“我看你跟耗子过得也没甚不好,那我便放心了——我先走了。”
他回身朝外走时,小姑娘突然自背后拥住他。
他感到她将脑袋低埋,在他身后蹭了一蹭,继而就听她踟蹰着道:“其实我这几日……时常想你。我每晚寝息之前,都禁不住想,你如今在做甚,你是不是也如同我想你这样想我。我用膳的时候,瞧见一些点心跟菜肴,还会想,这道是你不爱吃的,那道是你贯来喜欢的。”
“我前几日百无聊赖时,画了一幅画。本只想画一幅斗方小景,但画着画着,忽觉画中山水空了些,随手添了个人上去。只是个远处侧影,但我后头怎么看怎么像你。于是恍然发觉,原来你的身影始终萦绕在我心头,哪怕只是随手涂鸦,落于笔端的也是你的身影。”
“还有昨天,我见你迟迟不来,这边消息又壅塞,就提笔给你写了封信。本不过寻常尺素,但提笔难止,愈写愈觉万语千言涌动胸臆,无论如何也书不尽、道不完,及至回神,已写了满满三页。我后头瞧了许久,觉着那些絮叨拿给你看大抵是浪费你的工夫,就将纸揉了。我知道你应是在忙,总觉自己还是少给你添些麻烦为好。”
……
谢思言的内心从未如眼下这般柔软,仿佛滞塞多年的某种汹汹情潮倏然之间被唤醒,激流奔荡,四肢百骸血脉偾张。
自他们相识以来,这似乎还是她头一次主动拥他。
打从她说是因着他对她好,她才投桃报李开始,他就认命了,做好了她这辈子都不会对他生情的准备。他可以耍心机,甚至用尽各种强制手段将她拴在身边,但总还是想在感情上得到她的回应,眼看着成了泡影,难免失望。后头他在不间断的自我劝说中,也就逐渐接受了这件事。
日子久了,他也就当真以为自己不介意了。可现下她的这番言行举动,瞬时唤醒了他心底那头麻木多时的凶兽。
他蓦地回身,一把将人捞进怀里。扣了她后脑,迫她仰头,嘴唇尚未压下去,就听她继续道:“不过我还是有些生气的。你适才显然又是避重就轻,甚至顾左右而言他,若我不加追问,你是一句也不打算与我多讲的,不是吗?”
“我方才问你想做甚,你为何不答?你若要对付仲晁,何需这样大费周章?你甚至不惜把自己弄进牢里、冷眼旁观那帮言官前赴后继弹劾你,图的是甚?许多事你分明早就洞悉了,你手里甚至还握着随时就能打脸仲晁的证据,为何不为自己辩白澄清?”
“你这样近乎自虐,是为哪般?这才一月而已,你瞧你整个人都清减了一圈,面色也透着憔悴,你纵再是早有安排,那毕竟也是牢中,你以为是好耍的吗?有些老臣下狱,虽未经酷刑,但受不住狱中的艰辛,一出来就一命呜呼了,这等事你难道没听说过?你就不怕你有个好歹?”
小姑娘越说越气,用力搡他,然则非但搡不动,还被他愈箍愈牢。
“我是为了什么,你无需知晓。我倒没觉着你给我添了什么麻烦,我只是觉着,你待在此处更安全些。京中而今正乱着,你回去也是面对一团乱象。”
陆听溪瞪视:“你又来!我早就知道你当初认错认得毫无诚意!”
谢思言牢牢钳住她乱挣的举动,眼眸幽若邃渊:“我知道你不愿总被我这样隔绝在外,但我是舍不得你经受丁点风雨的,我早就打算护你一辈子,我可以让你一直活在我的羽翼之下。你若实在不满,我可以答应你,往后我尽量不避着你,但要等眼前这桩事过去。”
陆听溪还欲再说甚,却已被他堵住了双唇。他的亲吻与拥抱强势而炽烈,她毫无招架之力,不多时就软成了一泓春水。
……
翌日天光大亮时,陆听溪仍瘫在衽席之上。
她迷迷糊糊觉着枕边人起了身,又隐约听他跟她贴耳说了什么,后头他似乎帮她掖了被角,还在她颊上吻了一吻,但她乏得很,记不真切了。
横竖也不必晨昏定省,更不必在尊长面前掩饰迟起的缘由,近晌午时她才起。
谢思言走前给她留书一封,说他得空就会来看她,让她安心待着。
她坐在妆台前梳妆时,拿着谢思言那封信颠来倒去地看。她听说他晨起后,统共写了三封信,最后将前面两封都按进笔洗里浸了,最后写了这封。
那他前面都写了甚?
陆听溪撇撇嘴。
……
沈惟钦去牢里看过谢思言后,就入了一趟宫,去拜会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镇定如常,仿佛外廷的那些纷扰与她半分干系也无。沈惟钦叙礼寒暄后,太皇太后甚至与他闲谈起来,问了他母亲的近况,还问了他的婚事。
沈惟钦一一答了,太皇太后见他说了半日,并无离去之意,问他可是有话要说。沈惟钦倒未曾遮掩,只略一迟疑,道:“曾祖母对现今外廷之事如何看?”
太皇太后搭他一眼,曼声道:“你觉着我会如何看?当初我力排众议让你祖父出面主政,便惹来物议汹汹,如今这等局面,我也没甚说话的必要。等仲晁那边有了结果再说。”
沈惟钦问:“曾祖母可信魏国公世子当真如仲晁所言那样?”
“我信与不信,对局面有何干系?”
沈惟钦道:“曾祖母不必如此,我隐隐记得,曾祖母先前在我面前还不是这般。都是一家人,我也不是不了解曾祖母的禀性。”
太皇太后面色微沉。
看出太皇太后是在等着下文,沈惟钦道:“曾祖母不妨听听我接下来的话。”
……
从宫里出来,已是落日时分。
沈惟钦骋目望了眼西边天际的融金落日,忽然对身边的厉枭道:“你离家年数几何了?”
厉枭一怔,躬身答:“小人也不记得,但小人家中也没甚亲眷了,故无多少眷念。”
沈惟钦轻声道:“无牵无挂做起事来倒不束手束脚,但无家之人,就似那风中飘絮、水里浮萍,跟野鬼孤魂又有何不同呢。”
厉枭惘然,殿下怎忽有此慨叹?
三日之后,宫中传出消息,太皇太后要往太兴的皇庄暂住。此番所带护卫不多,仪仗也从简,众人皆道太皇太后这是要将宫中这烂摊子丢下,眼不见为净。
太兴的这处皇庄是当年先帝尚居东宫时的产业,后头登基后,本要将之赐予当时还是太子的天兴帝,但其时他实在冲幼,先帝就着人暂为打理。后头先帝骤然崩殂,天兴帝忙于接管政务、周旋朝臣,这处皇庄就落到了太皇太后手里。
太皇太后将皇庄打理得井井有条,这些年又添置、修缮了林丛屋舍,虽比不得行宫,但也是个宜居的去处。
显是早有准备,放出风声的次日,太皇太后就动身了。转日到得大兴,太皇太后不知自何处得来的消息,得知魏国公世子夫人也在大兴,命人前往相请,并吩咐带上那对国朝绝无仅有的天竺鼠来。
魏国公世子夫人从前待字闺中时,就常伴当年还是太后的太皇太后左右,如今太皇太后念起昔年的情分,将之请去陪伴也属常事,只太皇太后这般态度,似也表明对谢家并无芥蒂,众人一时私议纷纷,拿不准未来局势会是怎样的走向。
杨顺不知旁人如何想的,左右世子爷是大为光火的。
他以送饭之名前去探视世子时,顺口说了这桩事,世子险些没将碗碟掼在地上。他不懂,不过是太皇太后将夫人叫去说话而已,太皇太后显然又对夫人喜爱非常,断不会为难夫人,世子缘何这般恼火。
世子素常喜怒不形于色,这般情绪外泄是极鲜见的。
冷脸半日,世子着他仔细盯着大兴那边的动静,但凡有个风吹草动,都要向他禀报。他不敢耽搁,出来之后便直奔大兴而去,京中这里就留给宝升照应。
他到得庄子一问,庄头说世子夫人自打昨日去了皇庄之后,就留在了那里,一直没回。
杨顺琢磨半日,忽然道:“把世子夫人素日喂天竺鼠的草给我取些来。”
……
陆听溪到了皇庄后,自早到晚不过应卯似的去太皇太后那边打个照面便可,宫人内侍们也都对她毕恭毕敬。太皇太后并不拘她在身畔,但也不开言让她回去。她原是不愿来的,但太皇太后之命她不能违抗。
她委婉开口提了两次作辞之事,太皇太后都仿佛没听懂一般。不过老人家待她极是慈和,还跟她学着照料天竺鼠,对那对大耗子也是欢喜得很的。
这日午间,太皇太后去睡中觉,她将天竺鼠的小窝在曲廊上摆了一回,提溜回自己的厢房。才进门,她就觉出不对,一抬头,就瞧见沈惟钦长身立在桌前,正端详她画的一副淡墨山水。
不假思索地,她转身就走。
“我知道姑娘心里有许多疑问,我今日可一一为姑娘解答。姑娘放心,我都布置好了,不会有人过来,”沈惟钦的视线仍未从画卷上移开,话却是对着陆听溪说的,“我今日过来,就是来跟姑娘说几句话的。”
陆听溪折了回来。她适才一出去,就瞧见厉枭等人守在外头,她根本走不脱。不过不论如何,这也是在太皇太后的皇庄上,沈惟钦也不敢做甚。
“姑娘应当能够想到,太皇太后来此,是我促成的。至于我如何跟太皇太后说的,姑娘不必管,横竖不会连累姑娘便是。”
沈惟钦在桌前落座:“这次回封地,我想了许多,今世的,往生的,后头我下了个决定,我要跟姑娘坦白一件事——其实我当年死后不多久就成为了当时还是镇国将军的沈惟钦,只是身份改易之后,我却失去了属于沈安的记忆。”
“姑娘后来看到的所有沈惟钦做的事,都是出自我之手。直至后头领着刑部一众军牢去捉拿陆老太爷时,我才想起一切。”
“之所以先前没跟姑娘实言相告,是因为我害怕,”他语声愈来愈轻,“我怕你因此厌憎我。我也曾为寻回记忆做过诸般努力,可或因时运不济、或因世子阻挠,都无疾而终。我就放弃了,我打算就做那个与你们立场相对的楚王世孙,可命数终究还是不肯放过我。”
“世子一早就察觉了我就是沈安,但他一直没告诉你,也始终明里暗里阻挠我寻回记忆。”
“此前那三封匿名信也都是我所书。后头还有一封仿世子笔迹的信,是引姑娘往御花园钦安殿后头的假山去的,信上还交代姑娘要穿海棠红的衣裳,不知姑娘可还记得?那也是我写的。”
陆听溪紧盯住他:“怎会不记得,为何害我?”
“不是要害你,是后来姑娘发现端倪,跟世子通了气儿,我临时改了主意,将皇后的侄孙引了去,耍弄你们而已。我写这封信的初衷,只是想让姑娘换身衣裳罢了。”
他知陆听溪不解其意,解释道:“姑娘素常贯爱穿柳黄、樱粉这类颜色的衣衫,可我觉着,海棠红才最衬姑娘。姑娘这等丰姿绝丽的佳人,就当穿海棠红。”
陆听溪遽然想起一事:“可你当时并不在京中,更不在宫里,纵我换上海棠红的衣裳又如何?你有千里眼吗?”
“姑娘还是跟从前一样天真,”沈惟钦凝眸望她,“我虽瞧不见,但可以遐想。我知道姑娘肌若玉脂,我知道姑娘腰如约束,我知道姑娘步态盈盈若流风飞蝶,如何就不能遥想出姑娘身着海棠红的情态?我觉着那必是宛若娇花初着雨的,娆妩冶丽,惹人发狂。”
“姑娘总角之年有阵子图新鲜,连着几日都着海棠红衣裳,我在灯下瞧着姑娘酣眠,只觉姑娘仿佛生来就是要招惹我的,我想将姑娘藏起来,”他步步逼近,“如此,往后你的身体发肤、你的一呼一吸,甚至你的魂灵都是独属于我的。”
陆听溪心下大骇。
沈安何时瞧见她在灯下酣眠了?况依沈安所言,她那时至多不过十来岁,沈安自己其时也才十二三的年岁而已。
“我心里曾无数次地转过一个念头,我将来如若娶不到你,就偷匿了你,倘你执意要离开我,我就打断你的腿,如此一来,你就能永永远远地留在我身边,再也走不掉。”
陆听溪往后撤步。
沈惟钦呢喃着,专注凝睇她:“不过想想,总还是舍不得。我说过,这世上不会有人比我更爱你。”
“我回封地后,也想过我往后当何去何从。但未及想好,就出了眼下这件事。姑娘可知世子今次大费周章的目的何在?”沈惟钦目光幽冷,“他想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