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第一百零七章
陆听溪凑过来看, 瞧见斗方上行状怪异的两个男人, 一顿,慢慢看向谢思言。
画上两人画得简单,那个不着片缕的人形貌并没详画, 但因画者功底了得,寥寥几笔就能穷形极相, 陆听溪还是难免赧然。
兀自沉思的谢思言似有所感, 回首对上她惊疑不定的目光, 将斗方收起:“瞧明白了?”
陆听溪支吾其词:“这……这个……他这是……”
谢思言见她耳根竟是红了,缓缓近前, 咬耳朵道:“是什么?”
声极低醇,挠得耳鼓痒酥。
陆听溪忽而想起好些人在场,蓦地后撤。
方此时, 杨顺惊呼一声“快追”, 陆听溪循声望去,但见一阵烟幕起, 待到散去,厉枭等人已没了踪影。
谢思言面无表情, 吩咐杨顺等人几句, 带着陆听溪回客栈。
盥洗罢,陆听溪回头瞧见谢思言还在看那幅斗方,禁不住道:“你就这么喜欢这幅画?”拿回来竟还要再三寓目, 细品其味。
谢思言抬眸:“你觉着这是秘戏图?”
“这两人甚事没做, 肯定不是秘戏图。不过, 他留这种画给你,难道是为了寒碜你?”
“这样说也没甚不对,不过他不是用画本身寒碜我,而是用典故。”
陆听溪愣怔:“典故?什么典故?”
“他画的是接舆与桑扈。接舆跟桑扈皆古之隐士,接舆剪发遁世,桑扈赤身而行,俱因对时政不满。屈子《渉江》有云,‘接舆髡首兮,桑扈臝行,’正是谓此。”
男人靠坐床畔,笔直两条长腿随意舒展,皓色寝衣松敞,上卷的丝锦阔袖之下,是肌肉隐张的劲瘦小臂。男人抬眸望来时,墨色双眸蕴了无垠暗夜,似乎只消对上一眼,就会被吸噬卷没。
陆听溪莫名脸热:“原……原来是这个典故。这个典故我晓得,只是先前没想到这上面而已。”
谢思言眸光轻动,忽而招手:“过来。”
陆听溪倏然羞赧,迟疑下,慢吞吞挪上前,被他拉到怀里揽住。劲力臂膀环箍苒弱腰肢,陆听溪但觉浴火般,竟是出了薄薄一层热汗。她挣扭几下,却没甚效用,反而被他搂得更紧。
男人低醇嗓音自头顶飘来:“你若想在此盘桓一阵子,咱们就将归期往后延一延。难得出来一趟,我知道你执意随我出门,除却想多些历练,还揣着出来看景的心思。”
陆听溪搂住他脖颈,仰头看他:“那你陪我逛?”
“我哪回不是陪你逛,”谢思言环指勾她鼻尖,“莫忘了,当初在河间府濡滞期间,是我领着你四处逛游的。”
陆听溪抿唇:“那回是我跟着你四处查访,又不是你陪我。”
“那在通州时呢?那回总是我陪你游逛。我还给你买了十套衣裙,我最想让你穿的那套齐胸襦裙,你总推三阻四地不肯换上。”
听他提起通州这一茬,陆听溪即刻岔题:“那幅斗方,是在暗示沈惟钦对你的不满还是对皇帝的?”
“大抵主要是对我,他这是以画喻己,显现自己不肯和光同尘的品性。兴许更深一层的用意是让我不要白费气力去找他。”谢思言扯出一抹讽笑。
十根长指在怀中美人柔泽乌亮的满头青丝之间摩挲穿绕,软滑触感包覆双手,分明是微凉的,却勾得他火动。
他蓦地调转二人位置,覆她在下,双眸窜火:“今晚不准再提那厮的事,无端坏了兴致。”
“今晚不准提,那我明儿再提。”
谢思言微微眯眼:“既然你这小嘴闲不下来,那咱们明儿就不出门了,我在床上陪你一整日,让你嘴巴片刻不得闲,可好?”指尖在她嫩比蓓蕾的唇瓣上轻勾细挲。
陆听溪不住往里缩,忽然想起他前阵子因她怀胎,憋得狠了,后头一得解禁,就化身凶兽,镇日欲求难填。思及此,她一个激灵,提醒他这是在客栈里,间壁客房里说不得还住着人。
“我一早就吩咐了掌柜,将这附近的客房空出来,闲杂人等无故不得乱入。”
谢思言话音才落,就听得杨顺小心翼翼的声音自外头传来:“世子爷,小人办差不利,厉枭……跟丢了。”
昵昵私语被打断,谢思言攒眉,面上阴了一瞬,披了件大氅,转出屋去。
……
陆听溪翌日起身时,谢思言还未回。
她用了早膳,见人仍没回,折回睡回笼觉。
秋冬时节,人总是犯懒,她阖了眼将要坠入迷梦,谢思言却是回了。
他将她拉起:“不是说要我陪你出去逛逛?走,外头热闹得很。”
陆听溪适才因着要去歇息,并没上妆,眼下要出门,就脱开他的手,转去施朱傅粉。
谢思言立在陆听溪身后,瞧着她对镜忙活的情状:“你肤色玉白,唇色又娇,根本不必捯饬。”
陆听溪只让他稍等。待她拾掇妥当,回头就瞧见谢思言面有不豫之色,问他怎么了,他偏头道了句没事,挽着她出了门。
昌黎古称昌黎郡,乃韩愈祖籍。陆听溪总觉市肆楼坊之间犹余唐风遗韵。
两人路上买了些小玩意儿,陆听溪待要再逛,就被谢思言拉进了一家茶楼。
上楼时,陆听溪无意间一瞥,瞧见个熟面孔,定睛一看,想起这人便是那个叫曾崇的漕帮小头目。
曾崇也留意到了他们,但甫一对上谢思言冷厉视线,就是一颤,竟是主动上前来,朝他们点头哈腰地叙礼。谢思言示意他跟上,一行人入了三楼雅室。
曾崇摸不清这位阁老的来意,怕是来暗访民情的,房门关上才敢呼一声“阁老”,又说这茶楼是他常来的,今儿这一顿,他做东。谢思言只淡淡道了句不必,继而道:“你对这周遭可熟?”
曾崇忙答:“熟,熟。先前在保安州对阁老多有不敬,小人也无颜仍旧在京畿待着,就来了永平这边……阁老但有吩咐,小人必当竭诚效力。”
谢思言叫他上前,如此这般说了一通,末了道:“休要将我来永平府的事告诉齐正斌。”
曾崇躬身应诺。
待曾崇退下,陆听溪好奇问:“齐表兄跟漕帮的人有牵系?”
“何止漕帮,你齐表兄的人脉遍布大江南北的帮会教社。不然你以为在德王府时,他如何能当场认出漕帮的徽记?”
陆听溪惊叹:“原来他所说的游学四方不是单单求学,真的是四处结交。那他应当在江南那边客居颇久,否则怎会知晓如何对付巨蟑。”
“那只巨蟑倒让你记得牢。”
陆听溪点头:“那当然,我可是头一回见着会飞的蟑螂,而且还那么大个儿……”
谢思言容色微沉。当初他滞留武昌府,陆听溪留在扬州府,倒让她那些个表兄钻了空子。
他无数次想过,若能将他的小宝贝揣进怀里随时带在身边便好了。那些狼崽子们一个也别想窥见。
两人吃喝闲谈半日,曾崇折返,在谢思言耳畔低声禀了几句,谢思言回头对陆听溪道:“走,带你去船埠。”
……
晚夕,谢思言将陆听溪安置回客栈,转身又带了杨顺出来。
“曾崇说确有人瞧见厉枭在船埠那边出没,但后头不知怎的,几寻不见,”杨顺道,“小人已着人在船埠四周蹲守了,但凡厉枭不出海,就跑不了。”
他说话之际,见世子容色寡淡,似对于抓捕厉枭之事并不如何上心,正觉诧异,就听世子道:“他大抵是寻了个地方躲了起来,传命下去,不必找了。”
杨顺怔住。
世子大老远从京师跑到永平府来,竟就这么放弃了?
谢思言瞥一眼就知杨顺在想甚,适才陆听溪才跟他对酌一回,目下心绪正好,便解释了几句:“沈惟钦连画都给我备好了,表明他先前就预见到了我会寻来。我昨晚是故意让厉枭跑走的,为的就是想看看他要引我去何处。”
“他一路辗转到船埠,便是想让我们以为他偷渡出海了。沈惟钦既是早有准备,那想来厉枭接下来还有不少虚招等着我,衙署里还有一摊事,我没工夫跟他们在这里耗着。厉枭这般,即便之后落入我们手中,也不会供什么,多半会自戕,以免遭罪。”
“所以,不必找了。至若沈惟钦的下落,我往后也不打算继续探寻,”谢思言抬头望了眼浩渺星河,“他若死了,那自是好;他若尚存人世,那就最好不要被我撞见。”
……
陆听溪回到国公府后,第一桩事就是去给老太太请安,顺道将儿子接回。老太太这阵子跟小曾孙越发亲厚,倒有些舍不得。
谢宗临在旁道:“母亲这般,倒好像栗子要被抱去别家似的。”
栗子是孙儿乳名。
谢老太太冷哼:“哪儿那么多废话,我看你就是眼馋我能带栗子。你素常诸事缠身,有时两三日不来请安也是常事,这阵子却一日不落往我这里跑,每回还都旁敲侧击问起栗子,又撺掇我将栗子抱出来给你看看,你真当我不知你在想甚?”
谢宗临不作声了。
恰逢此时谢思言也赶了来,见状对谢宗临道:“等上元得了假,父亲便有余暇来看栗子了。正月天寒,栗子又才几月大,不好抱出去看花灯,父亲往年又不爱出门凑这个热闹,正好将栗子抱去父亲那里。”
谢宗临即刻眉舒目展。
陆听溪的视线在谢思言与谢宗临父子之间打了个转。
她而今觉着谢宗临这个公爹就是个嘴硬心软的性子,总端着脸教诲他们说不能过于娇惯栗子,但实则自己比谁都宝贝这个孙儿。栗子的一应穿戴、玩具、床褥等,谢宗临都备有,据闻还是亲自过手拣选的。
她实是难以想象这个素日端严至苛刻的公爹是如何为个几月大的小婴孩挑选穿用的。
谢宗临为人古板,眼光可想而知,不过既然送来了,便是一片心意,她也就照常给儿子换上。只是谢宗临素日并不常命人将栗子抱去给他瞧,她先前以为是事忙,如今听老太太说了,方知原是抹不开面子。
回了鹭起居,陆听溪让儿子练习翻身。栗子如今也不过将满四个月,就已学会翻身了,乳母们直呼聪明,说寻常孩子大多五六个月才会翻身。又说栗子不论学什么都比同龄孩子快得多,敏慧无双,异日长大可了不得。
陆听溪做了母亲后,就越发爱听旁人夸赞自家孩子,自家孩子得赞,比自己得人恭维还要受用。
让儿子练了一回,谢思言进来,拿了两个还散着香气的炒栗子过来逗儿子。
有一回儿子瞧见桌上的炒栗子,伸了爪子要去捞,未遂,哭了几声,见无人帮他,便偏过脑袋不理人。后头谢思言拿了栗子左右摇晃诱哄,儿子起初嘟嘴不睬,落后要抢,却总也够不着,扯开喉咙大哭一场,还蹭了谢思言满襟涕泪。
其时正逢集思广益取乳名,谢思言就拟栗子为儿子的乳名。
因栗子谐音“利子”,谢宗临也觉极好,遂就此定下。
栗子年岁尚幼,自是不能吃板栗的,谢思言逗了儿子一回,就将板栗收起,跟陆听溪说起了一桩事:“我适才过来时,听闻宁哥儿有些不好,父亲已将太医请了来。”
宁哥儿便是董佩的儿子。这孩子因是早产,身子骨一直羸弱,逢着换季总要生病,磕磕绊绊长到现今,一周岁了也还是风一吹就倒的模样。
小儿生病本就揪心,何况是先天不足的早产儿,每每有个头疼脑热,都要惊动整个国公府。
宁哥儿的名字是三老爷定的。当初将备选的几个名字端到跟前,老太太见满眼的安、宁、康之类的字眼,觉着没甚差别,就让他们自己挑一个定下。
陆听溪听闻董佩因着老太太没有亲自给宁哥儿拟名,还有些怏怏,觉着就手儿的事,就当赐福儿孙了,老太太没张这个口,怕是还恼着她先前的作为,也太记仇了。
老太太对这些话仿佛有所耳闻,但后头是如何处置的,陆听溪并不清楚,也没兴致探问。
两人正说话,檀香匆匆来禀:“不好了,宁哥儿没了。”
……
周晬的幼儿夭殇,按说丧事是不大办的。非但丧仪从简,连序齿也要取消。非止民间,皇室、勋贵也一向如此。
董佩抱着已经没气的幼子哭了许久,非但要将丧礼大操大办,还要请大德诵经,广造众善,又要斋七,做满七七四十九日。
不论如何,终归也是国公府曾孙辈里的头一个孩子,老太太跟谢宗临虽觉不妥,但仍大办了一场。
只正逢年关,四十九日之后,紧跟着就是正旦,从来就无长辈给小辈守孝的道理,丧事办过就算过了,老太太也想去去晦气,就命人照旧预备正旦年礼等一应事宜。
除夕家宴,董佩未曾现身,老太太知她难受,也没迫她。
初一一大早,陆听溪抱了栗子去给一众尊长拜年。
收了一圈压岁钱,转回头却见谢思言没了踪影。
不多时,听得一阵喧嚷,就见谢思言领着个人远远而来。走得近了,她愕然发现那走在谢思言身侧的人竟是齐正斌。
陆听溪得了谢思言眼神示意,将栗子暂交于乳母,自己随他出来,一路到了个拐角僻静处。
须臾,跟众人叙礼毕的齐正斌也跟了来。
“冒昧一问,表妹可还记得当初发现指示玉玺跟遗诏藏匿地的那个坑洞在何处?”齐正斌道。
陆听溪一怔,玉玺跟遗诏?
谢思言提示道:“当初咱们在扬州府一道掉落坑洞,我在里头的机关凹洞内发现了两样物件,一是一把钥匙,一是一张羊皮舆图,我后头去那舆图指示的地方,寻见了两样宝——传国玉玺跟仁宗皇帝的遗诏。”
陆听溪想了一想,摇头:“年深日久,我也记不清了。”暗暗心惊,竟有人将这样紧要的东西搁到荒郊野外。怪不得谢思言后头行事总有些有恃无恐的意味,原是手里捏着这等举足轻重的筹码。
她不解:“为何忽有此问?”
谢思言不答反问:“你可知仁宗皇帝在那遗诏上定的继位嗣君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