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我拔】
“当啷”一声重响, 莉迪亚浑身一震，失焦的眼神骤然清明。
“我这是……”
仓皇地环视四周, 金字塔的中心, 黑色的雕像，被拔出的剑……拔出的剑？对啊，雷伊央她做的事，她怎么忍心拒绝呢？
莉迪亚低头, 看到握剑的手不知何时松开，手中的剑落到了地面上，断成了几截。一阵风吹来, 脸上冰冰凉的，伸手一摸全是泪, 即使周围的气温很适宜, 她依然不可避免感觉到浑身发冷。
“刚刚那些是……”
将剑拔出后闯入脑海的那段记忆, 那是什么？被女神欺骗，伤害雷伊, 变成雕像，穿越到千年前，成为被追杀的圣女，重逢，然后傻傻地放松警惕, 重蹈覆辙, 那铺天盖地的绝望与心痛, 被挚友背叛的愤怒与不甘, 直到最后被当成活祭将特雷克里斯特封印……忆及两人最后的结局，莉迪亚的呼吸再一次紊乱，双腿发抖，四肢无力，心脏就像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一般，喘不上气。
“莉迪。”
身后贴上一具温暖的身体，将惊魂未定的女孩整个抱住，护在了怀中。
“不要怕，我在。”
只是轻轻一句，莉迪亚就停止了颤抖。
没错，他在。
这一次是不一样的，他们提前相遇了……她还有机会，这一次，绝不会让女神如愿！
莉迪亚抬起头，鼓起勇气直视面前那尊绝望的雕像。
剑上的回忆就是你想要传达给我的吗？现在，你可以安息了——无数个轮回中痛苦死去的另一个我啊。
仿佛听到了莉迪亚心中的低喃，雕像的眼角忽然出现了一道向下延伸的裂纹。
“你在哭吗？”
莉迪亚温柔地伸出手指，抚上了那道淡淡的细纹。指尖所触之处，“啪咔”碎裂声起，细小的裂纹越扩越大，终于，整座雕像碎作了无数小块，垮塌在地，化为一地细微的粉末，不知哪里刮来的风一吹，很快就飘散在了偌大的神庙中。
“封印解开了。”少年在莉迪亚身后低喃，语气不知为何有些沉痛。
随着雕像的崩坏，他的身周渐渐笼罩上了一股肉眼无法看见的强大能量场。压缩到极致的庞大能量令脚底的石砖出现了大量蛛网般的裂缝，密密麻麻的裂纹以他为中心，迅速扩散到整个大厅。眼看着脚下地面开始塌陷，莉迪亚万般无奈，只能快跑几步，跳到了旁边的走道里。
“雷伊，你还好吗？”
稳住身体回头，莉迪亚发现自己的担忧全是多余的。大厅的地面崩毁后，少年紧闭双眼，双手环抱，四肢蜷缩，如沉睡的婴儿般悬浮在了碎裂的大地上方。亮蓝色的能量包围着他的身体，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茧，整个神庙仿佛成为了孕育神明的子宫，莉迪亚看到，从周围刻着眼睛图腾的漆黑石砖上，大量星星点点的蓝色如流萤般飞入了少年体内。
茧中的少年姿态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长，半长的烟灰色发丝一直拖到腰部以下，青涩稚嫩的身材拉长抽条，从稚气未脱的少年到沉稳成熟的青年似乎只是一瞬间。一对漆黑的尖角自青年额头长出，在耳后的位置微微弯曲，向下拉出漂亮又狰狞的弧度。因为身体的快速长大，他身上那条漆黑的裙子早已被扯坏，光洁的背部裸/露在外，线条优美的肩胛骨下洇出两道泪痕般暗红色的弧线。
就在莉迪亚屏住呼吸，看得出神时，沉睡的青年睫毛颤动，缓缓睁开了眼。他向前伸出肌肉紧实的手臂，做了一个撕扯的动作，包裹在周围的茧瞬间被扯碎，化为了一地干瘪的灰霾。年轻而富有生命力的躯体自茧中解放，微微舒展，伴随着“呼啦”一声轻响，一双遮天蔽日的巨大蝠翼自青年背后打开，一下子占据了莉迪亚的整个视野。
怎么这样……有尖角，有翅膀，这幅姿态她从来没见过！
莉迪亚微微张嘴，脸上出现了呆滞的表情。
青年在空中活动了一下四肢，转动视线，锁定了走道上表情复杂的女孩。看到她的脸，沉静的右眼闪过幽魅的蓝光，无声扇动着背后轻薄的肉翼，青年轻盈地降落在了莉迪亚面前。
“莉迪，好久不见。”
“就我而言，总觉得刚刚才见过啊……特雷克里斯特。”莉迪亚苦笑，无可避免地再次回忆起了从剑柄中获得的回忆。那仿佛亲身经历过一般真实的欢乐与痛苦，过往种种，历历眼前，她甚至忍不住怀疑，也许，眼前这一切才是一场梦，是她化为雕像死去的那一刻产生的大梦一场。
“……同感。”青年眨眨眼，低头，有些可惜地看了一眼破布一般挂在腰间的裙子，一伸手，将布料整个扯下，丢在了地上。
跟着望去的目光不小心瞥到某物，莉迪亚反应神速，立刻背过了身，从背包里翻翻捡捡，找到了与雷伊初见时他穿的那身衣服，往身后一塞。
他还真是成长了……不管是何种意义上。
“可能尺寸不太合适……你先穿着应付一下吧。”
“嗯。”
身后响起了窸窸窣窣的换衣服声。莉迪亚老老实实背过身站在那，听着那动静，眼前不由自主浮现出自己教少年穿衣服的场景。刚认识的时候，雷伊诺尔兹什么也不懂，很多东西都是她教的，明明也有感到头疼的时候，现在能回想到的，全是些快乐的回忆呢。
“呐，特雷克里斯特……你现在，只是特雷克里斯特吗？”犹疑了一下，问出了口。
“奇怪的问题。”
“……也是啊。”
莉迪亚低头踢一脚地面，忽然有些伤感。
“换好了。”
“嗯……哎？”莉迪亚转过身，头一抬，发现眼前的青年不知何时又变回了青涩诱人的少年模样，不由得一愣。
“怎么了，莉迪？”看到女孩动作明显的停顿，少年头一歪，眼神懵懂又好奇地看了过来。呆萌的形象一下子与记忆中的雷伊重合，明明知道眼前的人并不是什么都不懂，莉迪亚依然摆脱不了当了许久老妈子养成的习惯，看向少年的眼神一下充满了慈爱，说起话来也不自觉带了些诱哄的味道。
“……我在想，我该继续叫你雷伊诺尔兹呢，还是叫回特雷克里斯特呢？”
“莉迪更喜欢哪个？”
“我想想……”莉迪亚回忆了一下，觉得双方都很喜欢，但果然还是看着长大（？）的雷伊更加可爱，便伸手摸了摸垂在少年耳侧的尖角——它们并没有变回去，她早就想摸摸试试看了，笑道，“那我就继续叫你雷伊吧。”
“嗯。”
少年眯起眼，露出一个可爱的笑。莉迪亚很少看到雷伊诺尔兹这样笑，是以相处这么久，竟还是头一回发现少年嘴里竟有两颗尖尖的虎牙，她的心瞬间被萌化了。
一双手摸摸硬硬的尖角，又摸摸带着温度的柔软蝠翼，莉迪亚像发现了什么宝贝一样，围着少年团团转了好几圈，才想起现在并不是玩闹的时候。
“我还有好多问题要问你的，这里太黑了，不太适合聊天，我们先出去吧。”
“嗯。”
少年眼底幽深的蓝一闪而过，非常自然地回握住女孩伸来的手，乖乖地跟着她朝出口走去。并没有人注意到，在他的身后，一条漆黑的尾巴从裤沿钻出，灵活地挑起地上破损的裙子布料，毫不留情地将它丢进了大厅塌陷的深坑里。
……
“那么，到了这里应该就能坐下来安心聊天了。”
到了金字塔外，莉迪亚随便找了个空地，翻出两件廉价的法师袍垫在地上，席地坐下，拍拍身边，雷伊诺尔兹乖巧地凑过去坐下，双手抱膝，脑袋搁在膝盖上望着莉迪亚的方向。
“我以前和你说过吧，我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这个世界在我看来只是一个困住了我的游戏。我会收集女神像也是为了打通这个游戏，回到我自己的世界。但是，我记得你曾告诉我，跨位面召唤能量消耗很大，将我召唤来以后，近百年内女神是无法再次发动的。”
少年眸光隐秘地闪了闪，点点头：“是的。”
“那果然，我是没办法回去了吗，女神她可真是从头到尾都在拿我当猴耍啊……所以这游戏，其实也没有玩的必要了。如果一直扣着不把女神像复位，雷伊你就不需要担心再被封印了吧。”
少年点点头，又摇摇头。
“嗯？怎么，有哪里不对吗。”
雷伊诺尔兹扯开绷带，指了指自己的左眼，声音有点委屈：“阿南刻还在梅尔克琉斯手上，等她积蓄了足够的力量，可能会继续使用阿南刻，开启新轮回。”
“哎……啊，原来是这样，我早该想到的。能够把我们都困住的，也只有阿南刻了。”
莉迪亚捏捏皱起的眉心，感到有些头疼。
特雷克里斯特的左眼名唤阿南刻（Ananke），控制一切命运与宿命，是特雷克里斯特最强大的一只眼睛，它的意志是绝对的，连同为神眼的伊恩也无法违抗。现在想来，她会经历那么多次周而复始的游戏，应当是女神操控阿南刻的结果。每当她的表现不尽如人意，梅尔克琉斯就会在女神像复原后使用阿南刻，将莉迪亚的命运重置，并施加引导，直到结局最终走向邪神的封印。只可惜，无数次轮回中，莉迪亚总会在千钧一发之际受到梅露涅瓦的召唤，并借此机会在伊恩的帮助下，穿越到千年前，让梅尔克琉斯的野心泡汤。
“说到这个，为什么你会忘记我？二周目好歹在决战前回想起，一周目可真过分，见了面也当不认识，连打一架的机会都没。”想起回忆中雷伊诺尔兹初见她时那种陌生的眼神，莉迪亚就满心不爽。千年前特雷克里斯特和她关系那么铁，雷伊居然不认识她，真是白白好基友一场了！
“……”雷伊诺尔兹的目光微妙地产生了偏移。
莉迪亚才不会给他机会逃避，屁股一挪，往他的方向又凑近了几分，脸上表情凶巴巴：“快说。”
“我其实，被关了很久……中间一直在睡，后来女神好不容易力量减弱，才偶尔苏醒一下。十年前，发生了一场地震，封印法阵被破坏了一部分，我就趁机溜出来了。但是，梅尔克琉斯发现了我，我那时候刚苏醒，力量不足，她的神像被毁，信徒减少，也不好受，我们打了起来，我把她打得受了重伤，但她也趁机挖掉了我的一颗眼睛。我当时受损实在是太严重了，就找地方又睡了一觉……醒来就什么也不记得了。你说的一周目我不知道，因为记忆全被阿南刻重置了，二周目的话，看到莉迪有感觉眼熟，也很想接近，可是你杀了莱恩巨龙，还戴着女神桂冠，我知道你在替女神做事……我打不过你。”最后一句话，小小声，委屈巴巴。
“……”
确实，刚见面的时候，雷伊那个脆皮啊，随便一个小怪都能把他摁倒蹂/躏个十七八回，明确知道她是敌对方的话，换她她也不敢贸然接近。
莉迪亚勾起唇，有点想笑，但又笑不出来。
多少个轮回，她和他就是因为这样可笑又可悲的理由，被看不见的命运推动着，走向了敌对结局呢？
真是天意弄人。
幸好……至少这一次，仅仅这一次，她们早早走到了一起。
这或许是上天对她唯一的仁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