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卷33、娶不到心爱的姑娘
只可惜尽管有章嘉大师的医治和诵经,和嘉公主还是在九月初七日,撒手人寰而去。
抛下了两个年岁尚幼的儿子:丰绅济伦、丰绅果尔敏去。
和嘉公主本与婉兮情同母女,在婉兮那些年没有孩子的时候儿,叫婉兮体尝到了身为人母的快乐去如今去了,婉兮同样痛断肝肠。
怎么也是想不到,这孩子竟然会比她更早走一步去明明,本该是那孩子来送她,怎么反倒成了她去送那孩子呢?
和嘉公主薨逝在九月初七日,两日后就是婉兮的千秋令节。皇帝虽然不在京中,可是赏赐早已经预备好了。可是因为这件事,婉兮又哪里还有心情过什么生辰去?这便早早下旨,免了六宫行礼去。
只拢着小七、啾啾和小十七一起吃了个饭。
——小十五、拉旺、札兰他们都随驾木兰去了。自也都有请安和贺寿,只是人是没法儿都拢在跟前的。
也是因为和嘉公主的离去,叫婉兮更加疼惜两个女儿去。
婉嫔那日也与她叹息着说,“咱们大清的公主啊,寿数都不算长”
顺治朝的公主,平均寿数仅十一岁;康熙朝公主平均寿数还不满十七岁;雍正朝的公主甚至平均寿数还不满七岁去
婉兮都不敢细想这事儿,一想,心就要揪着疼。
和嘉公主薨逝,她都能疼成这样儿;倘若有一天是小七或者啾啾——那她又如何还能独活在这个世上去?
虽说古往今来都说皇子更金贵,可是在婉兮看来,皇子好歹是男孩儿,还该有自己的刚强去;反倒是女儿们柔弱,需要更多的呵护和陪伴去。
她索性伸手将两个女儿一左一右都搂在怀里,也不顾什么平素用膳时候的规矩了,母女三个就这么依偎在一起吃饭。
小七和啾啾虽没额涅想得那么远,不过也都知道额涅是因为四姐的薨逝而难受了。
更何况,舜英也才去了,几个月之间,皇家竟然失去两位公主怎么能叫人不感伤呢。
小七是长女,心思要更细腻和沉重些,倒是啾啾抱着婉兮在面颊上亲了一口,“额涅别伤心,我明儿也教我姐骑马去!会骑马了,身子就能更硬实!”
啾啾跟着容嫔长大,便也学着骑马了;不像小七是跟着婉嫔长大,婉嫔自己也不会骑马。
婉兮心下又是酸楚,又是欣慰,拢着啾啾道,“你姐姐有咳症,骑马怕是受不得。不过你平素多拉着你姐姐出来晒晒太阳,倒是好的。”
小七倒是埋怨地给啾啾使了个眼神儿。
她自己都小心翼翼避免将四姐的事儿往自己身上引,就是怕额涅会伤心;可是啾啾这嘴快的,还是给引过来了。
小七小心将话题重又拉开,“额涅别替四姐伤心了,我倒觉着四姐虽说去的早,却也是含笑而去的。因为四姐有丰绅济伦和丰绅果尔敏两个儿子啊。就算四姐走了,这两位小外甥也可以代替四姐陪着四姐夫,还有舅舅他们一家。”
小七仰头望住婉兮,“都说孩子是生命的延续,四姐虽说走了,可是四姐却并没有全然离开这个人间不是?”
婉兮心下一暖,伸手搂住小七。
“莲生你说得对,咱们女人来这人间一回,若能留下孩子去,便是早走一步,想来也是心安的啊”婉兮抚着小七和啾啾的秀发,“额涅有了你们,已是心满意足,就算将来也会早走一步,却也是含笑而去的。”
“额涅!”两位公主都佯作恼了,一起怒视婉兮。
婉兮终是小了,伸手重又将两个女儿给搂回来,“好好好,是额涅失言了,以后再也不说。”
回眸再看那小儿子,小小的十七自是不懂得什么生啊死啊的,他就自己堆在那儿冲嬷嬷吐泡泡呢。嬷嬷逗他,他就乐得手舞足蹈的。
婉兮欣慰而笑。这才是生命里最该有的样子。
或许死亡是每个人都避免不了的,人人都要有离去的那一天。可是只要还在这人间逗留一天,便该学着这般的模样才好,方不辜负了这一场来过不是?
.
九月二十二日,圣驾回銮。
皇帝与婉兮执手相对,两人都红了眼圈儿去。
“叫你一个人留在京里,对着和嘉最后的时光去真是叫你难为了去。”皇帝是强忍着,方不准自己落下泪来。
婉兮仰头,温婉微笑,“爷千万别这么说。爷秋狝大典,此为每年必定之典,不能不去;那自然该是我留下来陪着和嘉去。”
“况且,我反倒要感谢爷准我留下来陪着和嘉这最后的时光去这对我来说,是弥足珍贵之事。”
皇帝伸臂将婉兮抱进怀里,“你瞧你,怎么明明这么纤弱的丫头,却每次遇见这样的事儿,都反倒比爷还坚韧去?”
婉兮眨眼,“妾当如蒲柳,蒲柳韧如丝”
皇帝无奈地叹口气,伸手刮了婉兮鼻尖一记,“断章取义。”
婉兮垂首,“如果我说实话,女人原本就比男人更坚韧,爷可不爱听了?”
皇帝挑眉,“那看你怎么说”
婉兮凝视着皇帝的眼睛,“因为女人都是要做额娘的,而每次将一个孩子带来人间,都是到那生死关前走一回啊。经历过了生死,且又是多次经历过的话,这心态便也自会淡然下来。”
“当了母亲的女人啊,会更懂得珍惜生命,却也不再畏惧死亡了去。”
皇帝一震。
婉兮歪头瞟住皇帝,“虽说男人战场之上也可见惯生死,但是那种感觉是不一样的。男人在战场上,至少还有铠甲和武器来保卫自己;可是女人在诞育孩儿的时刻,却没有任何外在防护,唯有依靠自己一颗坚韧的心,方能带着自己和孩子,一起安全逃生而归。”
皇帝自点头,伸手将婉兮重又收入怀中。
心疼泛开。
若说女人每次诞育孩儿,就是到生死关前去走了一回的话,那九儿无疑是他的后宫里去的最多的人,她经历的考验最多,故此她对生死看得才最豁达吧?
可是这豁达,却终究叫他更为心疼啊。
“都是爷不好”他埋首在婉兮颈窝间,“从前总想叫你多诞育几个孩儿,爷就是希望你能多给爷生下几个孩儿来;可是这会子回想从前,爷反倒有些难受了去。”
婉兮轻笑,伸手反抱住皇帝,“爷千万别因为我之前那番话就担心了去我啊,愿意着呢!能将自己的性命,一瓣一瓣都分给孩子们去,即便是因此而叫自己寿数短了些,可是却自有孩子们替我活在人间啊。”
“这话还是咱们莲生开解我的,真是叫我惭愧又欣慰。只要有孩子们在,那便是身故,也不过只是部分的离去罢了。不是长辞,更不算阴阳永隔,只是换做另外一种面貌的相伴,依旧能够长长久久去啊。”
皇帝却还是一颤,紧紧箍住婉兮去,“不行,爷只要你,不许换!”
得君此言,夫复何求
婉兮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去,“我这不是就在爷怀里呢么?”
.
回京之后,一片哀戚的不仅仅是皇家,还有九爷傅恒的府里。
九爷长子福灵安病死西南,接着儿媳和嘉公主这又薨逝九福晋在春和园全心照料和嘉公主之时,她的小女儿竟又夭折。
这一年之中,皇家失去两位公主;九爷家则是失去一子、一妇、一女。
皇帝与九爷这些年来君臣相伴,始终一心;在今年便连这样的伤痛,竟也仿佛同命了去。
皇帝有婉兮的安慰,虽说悲恸,却也先平静下来,反倒来顾着九爷家里。
因福灵安年少就上战场立功,虽说尚了多罗格格,可是因为福灵安多年在军营中,故此小夫妻二人并无所出。
皇帝怜惜福灵安和他的福晋多罗格格,这便亲下旨意,将和嘉公主的次子,丰绅果尔敏给福灵安为嗣子,交给福灵安的福晋多罗格格来抚养。
以嫡子和公主所生的孩子,为庶子的嗣子,这总归能叫芸香他们这一房欣慰了不少去。
芸香那一房之外,篆香自可期待福铃的孩子去;
而九福晋虽说失了幼女去,可是身边还有她所出的二格格在;况且叫她悬心了多年的麒麟保的前程,终于有了承袭福灵安的云骑尉世职来,这便也有了五品的出身和钱粮了去。
因有云骑尉的世职在身,福康安的起点就要比旁人高,对应着五品的职衔,被皇帝下旨授予三等侍卫,命在乾清门行走。
九福晋终是长出一口气去。
唯有一点可惜,皇上是已经正式将麒麟保从备指额驸的排单里开除其名了九福晋这一头希望终究还是落了空。
不过好在麒麟保有了世职和差事,九福晋便也与九爷商量着,是该给麒麟保正式说亲的时候儿了。
此事九爷傅恒从前尚未上心,可是今年一来是因为皇上已经给了准话,福康安不会再成为额驸;二来也是因为家宅之丧,叫傅恒终是认真起来。
九爷纵然身为当朝首揆,可是他私人的心事却也没有几个人能够托付。
赵翼曾是九爷最可倾谈之人,此时赵翼却已不在京中,外放到广西去了。傅恒与赵翼书信中说到此事,不无遗憾,说如果赵翼还能在京中,尚能帮他参详参详。
赵翼倒不辜负九爷这一番信任之情,回信中提到了一个人——曾与他同在军机处为章京的明山。
明山出自伊尔根觉罗氏,是满洲正蓝旗人,此时已经官至江西巡抚,暂代两江总督。这样的家世倒可与九爷家里匹配。
赵翼尤其提到,明山家中有一小女,在秀女引见中被撂了牌子,可以听其婚嫁。这便年岁和景况都适合福康安去。
.
九爷收到赵翼的回信,虽说心下不由得替麒麟保难受些,不过倒也被赵翼那委婉的心意给逗得一笑。
伊尔根觉罗氏,传为大宋皇室被掳到关外之后的后代,故此这伊尔根觉罗氏倒是能跟赵翼这位大宋皇室的后裔连连宗。
如今皇子福晋里头,也有绵恩的母亲、永珹的嫡福晋、绵德的继福晋,都是出自伊尔根觉罗氏。
便也因为这个,当年傅恒才亲自将赵翼引荐给绵恩的母亲去,叫赵翼当了绵恩阿哥的西席先生。
赵翼今儿向他推荐伊尔根觉罗氏家的格格,配给麒麟保,赵翼这可真是举贤不避亲呢。
不过确实因为有了赵翼这一层关系,倒叫傅恒对这位伊尔根觉罗氏家的小格格,先就有了几分好感去。
待得仔细命家人搜罗了明山一家的情形后,傅恒回府与九福晋商议此事。
明山除了这个小格格之外,还另外有长女,已经被指为简亲王丰讷亨长子积拉敏的嫡福晋去,身份已然贵重。
九爷与九福晋商量之下,便都定了这位格格去。
.
明山那边厢,自是一拍即合,在福康安自己尚且不知的情形之下,两家已是定了这门亲事去。
待得一切定好,傅恒才将福康安唤来,将此事说开。
福康安宛若五雷轰顶,登时双膝跪倒在地,冲上狠命叩头。
“阿玛,额娘!儿子还小儿子还不想这么早就成亲!”
傅恒与九福晋对视一眼,倒是九福晋先说了话,“不小了。你今年已是十四了,皇子们都十三、四岁就成婚了,你自也是到了年岁;再说皇上已经赏给了你云骑尉的世职,还有三等侍卫的差事。”
“都说成家立业,得叫你先成了家,才好安心去经营你的前程去。”
“可是,额娘”福康安哪里肯认可,膝行上前抱住九福晋去,拿出从前撒娇的本事来,“额娘儿子自可以先当差去啊。至于成亲之事,以后慢慢再说也不迟。”
九福晋凝视儿子,鼻尖儿也是一酸,“你啊,你个小冤家!你心里想什么呢,为娘如何不知?可都是你自己作的啊,你如今已是没了这个福分——你自该彻底放下这个心去了!”
从旁看着儿子这般,傅恒心底的难过是加倍的。
可是他此时此刻也只能绷起脸来,“如今你大哥不在了,你也长大了,便该跟着你二哥一起,扛起这个家来!你足了年岁还不成家,你倒要为父和你额娘又要为你操心多少年去?”
“况且今年咱们家的事,你也都知道咱们家今年,是需要一件大喜事来冲一冲。麒麟保,是时候叫你扛起这个担子,帮衬着你二哥,替为父扛起这个家来了”
“阿玛,额娘!”福康安重重叩首在地,已是哭出声来,“儿子会扛起这个家来,只是求二老开恩,别逼着儿子娶亲!”
九爷蹲下来,伸手揽住儿子,也是长痛而叹。
“自古婚姻,父母之命。为父已经替你定下了,你若恨,就恨为父吧”
“阿玛!”福康安一声惨呼,抱住傅恒,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傅恒拼尽全力,按下不忍。
麒麟保此时的痛,他当年全都一模一样地经历过。
可是就如同他明知自己的心依旧还在九儿那,却也更清楚九儿已经成了他这一生遥不可及的人一样;他的儿子麒麟保啊,这一生一世,终究是与七公主,再无半点可能了。
虽然痛,却也不能不斩断儿子心里最后的那点念想去。不然以麒麟保的性子,他前头已经在八公主之事上闯下那样大的祸事来;若等到七公主正式厘降之日,不知道他还能犯下什么滔天的大罪来!
若当真要等事态发展到那样一天去,那才是悔之晚矣。
故此,此时虽说心痛,虽说不舍,却也要下了这个狠心来,才能保全这个惹天惹地的儿子去啊。
也唯有如此,来日等七公主正式厘降时,才不会叫九儿跟着为难去
.
十一月,以冬至节和皇太后圣寿节的喜庆,傅恒府中也可以不必再为和嘉公主穿孝。
趁着这个机会,傅恒索性尽快将福康安与伊尔根觉罗氏,小名敏怡的,行完了婚礼。
因九爷府中那几桩丧事,故此这婚事并未大操大办,一改九爷素喜靡丽的性子,这一场婚礼办得简朴而迅捷。
九爷如此决断,就连宫里得了信儿都是在婚礼前。
九爷自是说,因此前都在为四公主治丧,不好谈及婚事。故此直到十一月皇太后圣寿的月份,府中尽数除了孝,这才上奏。
婉兮听到这个消息,也是愣着坐了半晌。
不过这不管怎样都是喜事,婉兮便忙叫玉蝉去库房里瞧瞧,可有什么好的,适合赏给新人的去,这便开列了单子报上来。
拉旺更是自己去找了傅恒,要为福康安当傧相去。
傅恒如何敢受,忙道,“拉旺阿哥为亲王世子,且是额驸,犬子品阶低微,怎可”
拉旺却是明澈地笑,“只凭晚辈跟麒麟保是结拜的安答,他腰上挂着我的腰刀呢,晚辈就必须陪他走这一程去。还求忠勇公成全”
傅恒犹豫良久,终是狠心答应了下来。
既然是要让儿子彻底断了念想,这便也好,就由七额驸来陪他走完这一程吧。
.
这个十一月婉兮也是百般忙碌。
因前有八公主、四公主的奉安,后有皇太后的圣寿,事事都需要她亲自过问。可她还是坚持每天忙完了,都陪小七一处坐坐,说说话儿。
几个孩子从小的情谊深厚,虽放心小七一向都是懂事的孩子,可是婉兮却也还是担心小七会有些伤感了去。
便如她自己吧,虽说心下再明白不过对皇上的真情,可是当年九爷成婚的时候儿,她心下也是跟着酸楚过的。
这也许无关男女情爱,是一种对于从小情分的不舍。就像孩子总有一个断奶的时期一样,此时此刻孩子们的心情怕也是与此相似。
小七知道额涅的心意,这些日子来在婉兮面前反倒是更为活泼了些。
便连冬日里本该再起的咳嗽,竟然都给压住了,她还主动与婉兮商量,“额涅,您看女儿该为保保预备个什么贺礼去才好?”
婉兮想了想,这便问小七,“那额涅问你,你这些年都送给拉旺什么去过?”
小七一样一样细数:“女儿给过拉旺柿饼,给拉旺绣过鞋垫、马鞍套,还有他腰上挂的大小荷包、火镰套子、扇袋儿”
婉兮点头,“真是个贤惠的小媳妇儿。”
小七红了脸,“反正女儿也是学绣,也不知道绣得好还是不好,就一股脑都送给他去就是。便是绣的再不好,旁人会笑话,他总归不笑,还都宝贝着。”
婉兮欣慰而笑,“那就这样:但凡是你给拉旺送过的,就都别选了;你选从未给拉旺过的,单选一样儿给了麒麟保去就是。”
.
福康安婚礼当日,是拉旺将小七的贺礼带来。
福康安捧在手里,一时什么都顾不得,撇开众人,自己关起门来打开看。
却不是绣,只是用绣线编成的一个络子。
小七还附有小笺一方,素雅的簪花小楷写:“贺乾清门三等侍卫新婚志喜,权且为你缀着马鞭子吧。”
一口气冲进鼻腔,直冲脑门儿,福康安还来不及分清这是欢喜还是惆怅,一眨眼,已是双泪滚落。
他的婚礼,福康安却早早就喝了个酩酊大醉,连与敏怡的合卺都办不成,都是福长安扶着他的手,才勉强挑开而来敏怡的盖头去。
挑完盖头,福康安看都没看敏怡一眼,便搂着拉旺转身而出,故意大笑大叫,“来,再陪我喝三百杯!”
傧相自是要陪新郎官陪到最后。
酒终人散,夜色深浓,福康安不肯回洞房,却拉着拉旺在这冬日惨淡的月色底下仰天大笑。
“拉旺,你知道么,为什么你们都管她叫‘小七’,而我独独不肯?!我啊,我才不叫她小七,我只喊她莲生”
拉旺也喝了不少,帮福康安挡了不少的酒,可是在这冬日的夜晚,却依旧冷静,一双眼更是灼灼地亮,就像大草原上,缀在夜空上的星。
“因为她是七公主,而我也是排行第七。皇上都说我与她缘分天定所有人都信天,唯独你不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