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六月飞雪
暮色更浓,天地间已有凉意。 木叶的芬芳丝毫不能掩盖血腥。 叶孤云并未抬起头,一直在凝视着掌中剑,这口剑对他而言,并不单单是一口剑,即是他多年的伴侣,也是他生死相依、不离不弃的友人。 夜深人静寂寞难耐的时刻,只有这口剑陪着自己忍受着孤独,悲伤痛绝的时候,也只有这口剑陪他度过,陪他分担,这口剑跟他之间的情感,已与父母带来的爱几乎同样重要,同样不可或缺。 这口剑在他生命中的地位极为高尚、神圣而伟大。 如今即将要与他离别。 这种离别带给他自己的痛苦与悲伤,也许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有多么的强烈、凶猛。 这种无法形容的痛处也许只有剑知道,剑若是有情,也许也会与他一样,一样的痛苦,一样的悲伤。 叶孤云将剑插入大地,决定不再拔出,让大地接受这口剑的情与爱。 他慢慢的闭上眼睛,享受着最后的剑客与剑之间的刺激与快意。 他尽量将这种情爱彻底释放,彻底满足,令自己满足,也令这口剑满足。 世上没有别的人能令他有如此痛苦的选择,除了媚娘,没有别的人。 林子里群鸟惊飞,片片落叶着地,林叶中现出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叶孤云,并没有言语,也没有做别的。 叶孤云忽然抬起头,凝视着这双眼睛。 “青云?” “是的。”这人慢慢的走了出来。 “你也是找我拼命的?” “我不会找你拼命的。”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比剑?” “我为什么要找你比剑?”青云凝视着苍穹,眼眸变得比夜色更黑,也更阴沉。 “那你来这里欣赏夜色?” “不是的。”青云笑了笑,又接着说,“约会。” 叶孤云不懂,他慢慢的站了起来,手里的剑在夜色里闪动着寒光。 这并不是个好地方,也不是个好时间,这里又没有美人。 青云解释着,“我替你约会。” “什么人?” “丁一。”青云说到丁一的时候,眼里已现出敬仰之色,这个人仿佛已是他心中敬仰的神。 叶孤云不语,握剑的手并未触及剑柄,手背上的青筋却已高耸如毒蛇。 丁一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却从未见过。 江湖中有名的剑客,叶孤云有几个在此时是不愿见的,丁一无疑是其中一个,令叶孤云动容的剑客并不多,这个人也是其中一个。 叶孤云忽然凝视着林叶的尽头,慢慢的说着,“我今天是最后一天当剑客的日子,你不想跟我比比剑?” “想。”青云凝视着叶孤云,眼中的寒意化作悲叹。 一名真正的剑客遇到自己心动的另一个剑客,最大的悲哀,也许就是不能与他比剑。 这好比是多情的少女,遇到自己心爱的情郎,最大的悲哀,也许就是不能与他相爱。 叶孤云并没有问青云为什么,因为他不愿触及别人的隐私,无论什么样的隐私,都不会很快乐。 他不愿勉强别人说出自己不愿说的话。 他深知被别人勉强是一件极为痛苦的事。 叶孤云看着青云转过身,慢慢的向林子走去,走的很慢很慢。 他就跟在后面,也走的很慢很慢。 林子里空气极为干燥,连落叶都充满了芬芳与妖娆。 青云将叶孤云带到这片墓地前,就转过身,面对着叶孤云手里的剑,缓缓的说着,“好剑。” 叶孤云并不否认。 一座座墓碑在夜色看来,仿佛是一条条阴森而诡异的幽灵,在窥视着叶孤云的内心。 “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青云的目光已落到远方。 他的心仿佛已飞到远方,无论是多么远的远方,叶孤云都可以肯定,一定是孤独的。 叶孤云点点头。 “谢谢你。” “等一下,你们就可以比剑了。” 叶孤云的手握紧,心里莫名的酸楚,“你要走?” 青云点头。 “你为什么不留下来,然后在边上看看当代一流剑客之间的比剑?” 青云摇头。 “你很怕丁一?” 青云不语。 他忽然慢慢的转过身,然后离去,消失在暮色里。 这个人就像幽灵一般消失掉。 叶孤云静静的站着,静静的等着。 等待并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无论等多久都一样。 他并没有等多久,丁一就出现在墓穴里。 这人就像是鬼一样,忽然出现在墓碑畔,他的眼睛比暮色更黑,带着一种令人冷入骨髓的寒意。 他手里的剑并未出鞘,寒意已从他躯体,眼眸里展现了出来。 “我来了。” 他到这里第一句话就是告诉别人,说出自己已来了,仿佛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已来了。 “我看到了。”叶孤云凝视着这人的躯体,觉得很奇怪。 这是个奇怪的人,却说不出哪里奇怪。 奇怪的人,剑出手的方向一定也很奇怪,这是叶孤云从死亡边缘挣扎得出的经验。 丁一并未看一眼叶孤云的剑,却说着,“你的剑能杀人?” 叶孤云不语。 他的剑已轻轻抬起,剑光飘动,逼人眉睫。 谁都看得出这是口好剑,不是杀人无数的剑,没有这样的杀气,也没有这样的寒意。 “可惜你的剑不能杀我。” 叶孤云孤零零的盯着丁一,“你是不是人?” 丁一冷冷的点点头,又说着,“目前还是。” “那就对了。”叶孤云接着说,“我的剑只杀人。” “你的剑没有把握杀我。” “是的。” 叶孤云承认,他的确没有把握杀丁一,丁一岂非也一样,一样没有把握杀叶孤云。 “我的剑也没有把握杀你。” “是的。” “你不能杀我,并不是因为我们彼此没有把握杀对方。” 叶孤云的神情变得更加孤独,更加冰冷,“那是什么原因?” “江湖最近传出的一句名言。” “什么名言?” “叶落灾星现。”丁一的眼神里杀气更重,他的手却并未触及剑柄。 “叶落灾星现?”叶孤云神情中现出疑问之色。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叶子落下,灾星就会出现。” 叶孤云不语,瞳孔收缩,额角冷汗已滚落,“你......。” 他忽然有了种不祥的预感,极为强烈,他的目光已遥看远方。 苍穹一片死黑,没有光,没有风。 丁一笑着不语,也无需在语。 他的手在怀里,因为他的剑也在怀里,握剑的手与剑之间一直都保持着一段距离,一名真正剑客该有的距离。 暮色更浓,天地间肃杀之意更重。 一名真正剑客对危险的感觉,有时比处子受到剧烈冲击来的更加强烈,叶孤云也不例外。 他的额角冷汗流得更多。 丁一笑意渐渐消失,“你的剑现在是不是已没有机会杀我了?” 叶孤云不语。 他的心已动乱,一名剑客面对高手时刻,若有一丝心乱,就很难有取胜的机会。 想要一名剑客心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令叶孤云这样的剑客心乱,更不容易。 这一点叶孤云自己当然也知道,所以他说着,“我杀你的机会并不多,但并不是一丝没有。” 丁一点头承认,冷笑,“至少我杀你的机会要多些,比你杀我的机会要多的多。” “是的。”叶孤云咬牙。 “所以我现在应该杀了你?” “是的,这种机会并不多。”叶孤云握剑的手臂上青筋都已在不停抽动。 他说的并没有错,杀人的机会一旦错过,很可能是被人杀,这就是江湖,江湖就是这样,面对敌人的时刻,一丝取胜的机会都是极为珍贵的。 因为这种机会稍纵即逝,永不再来。 可是丁一却说着,“我不杀你。” “你不杀我?” “是的。”丁一的眸子忽然凝视着冰冷、漆黑的苍穹,又慢慢的解释着,“因为你不会全力以赴,我杀的不过瘾,就算是自己死了,也死的不过瘾。” 这个时候,慢慢的飘起了雪,越下越大,越下越猛,叶孤云呼吸急促,他只希望此时牵挂的地方,相安无事。 叶孤云盯着丁一,神情早已飘向远方的那个家,那个洞房。 洞房里正有个女人仿佛正被人欺凌。 丁一叹息,“你可以走了。” 叶孤云不语。 丁一索性闭上眼,慢慢的又说着,“六月飞雪必有冤,我不勉强你,希望以后还有机会杀你。” 他忽然转过身,不再看一眼叶孤云,不愿叶孤云看到他此时的失望、空虚、无助。 一名真正的剑客没有对手,也许就会变得很空虚,很寂寞,很无助。 叶孤云也是剑客,他很了解这种痛苦,所以他说着,“你也放心,只要还活着,一定在封剑归隐之前找你斗上一斗。” 丁一不语。 他的背影说不出的寂寞而空虚。 他并没有看一眼叶孤云,叶孤云早已走了,他依然站在那里,矗立在冰冷、无情的飞雪中,他仿佛用这种折磨来忘却自己的苦闷与寂寞。 / / 夜色里不知何时已有风。 冷风飘飘,万里银白。 叶孤云矗立在门口,他不敢进去,他生怕自己进去会见到不祥的事,可是血腥已从里面飘了出来。 天地间只有风吹雪落的声音,大地上没有脚印,却有两个人在不远处。 两个人,两口剑,一男一女,男的趾高气扬,紧紧握剑,金刚般一动不动,女人的剑早已入鞘,躯体席卷在男人的怀里,显得极为温顺而乖巧。 剑尖的鲜血早已滴尽,云中金刚并没有动,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这么样的剑客,可见有多么的冷静,多么的稳定,无论遇到什么样的敌人,都很难令他有一丝变化,特别是他的心,更不能有一丝变化, 杀人的心绝不能有一丝动摇,否则就得死。 女人瘦若排骨,躯体上前前后后加起来,并没有几斤肉,轻的令人吃惊。 她笑了笑,轻抚着男人的胸膛,眸子却在盯着叶孤云的手,握剑的手,“叶落灾星现,灾星剑也许就在你手里?” 叶孤云握剑一步一步的靠近他们,停于七尺处,将剑缓缓拔出。 剑锋在夜色里闪动着寒光。 冷风停,雪已住。 院子里的血腥并没有一丝掩盖,叶孤云的手将剑握的更紧, 母夜叉鼻子已在抽气,她显然很气愤。 她气愤的是叶孤云手里并没有灾星剑,却依然是一口不可轻视的剑,杀人的剑都不能轻视,否则也得死。 她生气的样子仿佛是一只瘦骨嶙峋的母猴子,得不到爱情的冲击而变得失去理智,失去判断能力。 “你就是叶孤云?” 叶孤云点头,不语。 “你为什么不进去看看?” 叶孤云不语,但他的眼角已不停跳动。 夜叉笑了笑,“你的家人已死光了,你的妻子媚娘,江湖第一美人也不见了。” 叶孤云的心又已隐隐刺痛。 媚娘这名字仿佛是一把刀,已深深刺在他的心头,媚娘与他付出的一切都已变得破碎。 叶孤云瞳孔收缩,冷冷说着,“你们下的手?” 夜叉笑意不变,摇了摇头,“单单凭我们两人,也许连进门都休想,更不要想说要杀你们。” “还有什么人?” 夜叉盯着叶孤云,他的眸子里,充满了说不出的痛苦、愤怒而悲伤,却一直在尽力控制住自己,“我不会说的,无论对活人,还是对死人,都不能说。” 叶孤云咬牙,他的剑握得更紧,“那你们一定知道媚娘在哪里?” 夜叉的剑缓缓出鞘,她欣赏着剑锋上已干透的血迹,仿佛很过瘾,很得意,“这个可以告诉你的。” 叶孤云在等待着。 云中金刚的眼睛忽然瞪着夜叉,瞪得有大又圆又亮,仿佛想要将夜叉活活吃掉。 夜叉娇娇笑着,躯体在云中金刚怀里轻轻撞了撞,“你难道没有把握杀了这人?” 云中金刚冷笑不语,掌中剑已忽然抬起,指向叶孤云。 夜叉屁股一扭,躯体已离开他的怀里,柔笑着,“让我看看心中男人的威风。” 她笑着远远的站着,嘻嘻的笑着,笑的阴毒而残忍。 剑光惊虹般刺向叶孤云的胸膛,云中金刚已充满信心,很少有人能在这么短的距离能躲过他的夺命一剑。 叶孤云并没有动,他仿佛没有看到这致命的剑光。 他仿佛不知道什么叫死。 剑光刚闪起,就骤然消失,消失于另一道剑光下。 云中金刚欣赏着剑光慢慢消失,脸颊上的肌肉骤然抽紧僵硬,躯体只是轻轻抖了抖,中间忽然断成两截,鲜血骤然疯狂涌出,上半截骤然与下半截离别。 目光中竟流露出说不出的懊悔、痛苦。 没有人知道他痛苦的是什么,懊悔的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