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最后一次
这一回比上次还要辛苦, 他们在一个偏僻小镇的客栈里住下, 打算往南边走。而荔宣睡不惯这里的被褥,手臂上长出红色的小点,只能又吃药。连谢因都有些水土不服, 勉强缓了几日才缓过来。
早起佩漪为荔宣洗漱, 撩起她的衣袖, 看见那些小红点还留着影子。佩漪忍不住叹气:“什么时候才能好?”
荔宣自己把衣袖放好, 拍拍她的手背安慰她:“不用担心。”
刚住下的时候, 佩漪整个人犹如惊弓之鸟。谢龄藏起来了,她看不见, 但谢因可是每天都可以看见的。一瞥见谢因的影子, 佩漪便浑身僵硬, 话都不能说,动作迟钝, 像濒死的小动物。
现在倒是好多了。
桌上已经摆了早点。粥和小菜, 还有一碟包子。不过荔宣吃了一口就吐了, 她用佩漪递过来的茶水漱口,放弃了吃饭这件事。
“夫君去哪里了?”荔宣趴在窗前,天气总算回暖, 隐约可以看见迎春花的影子。
佩漪在整理他们的包袱, 一面回道:“奴婢不知, 起来就没看见过。”
谢因和谢龄住在另一间, 早上打水的时候路过, 佩漪叫了几声, 但是并没有人应。
“哦。”荔宣也不介意,她看了一会儿窗框上的花纹,觉得困,打算回去睡觉。
临睡前佩漪问她:“昨天看见街角有卖糕点的,奴婢去买一些,夫人垫垫肚子。”
荔宣迷迷糊糊应道:“好。”
再醒过来是谢因把她喊醒,他的脸色不怎么好,问她:“佩漪呢?”
荔宣揉着眼睛:“她去买糕点了。早点不好吃。”
不过谢因并没有放松的意思,朝身后的谢龄使了个眼色,谢龄便立刻出了屋。
看见谢因这样,荔宣躲在被子里踟躇:“佩漪会出什么事吗?”她是不是不应该让佩漪一个人出门。她有点担心佩漪被人欺负。
谢因抿唇,想的和她完全不一样。
好在佩漪很快就回来了,看见谢因面色沉沉坐在床沿,她又忍不住浑身僵硬,抱着油纸包瑟瑟发抖:“公子,出了什么事了?”
荔宣想说,我们担心你出事。但谢因拦下了她,然后对佩漪道:“只是来看看夫人的身体怎么样了,要是还没有好转,我想着换一个大夫再看。”
佩漪便点头:“好了一些了,只是还有微微的印子。”
谢因道:“那就好。”
他从床沿起身,荔宣也跟着起来。不过谢因没让她跟着:“再睡一会儿,马上有午饭。点心可以先不用吃了。”
荔宣有点不满,但是谢因握住她肩膀的手很用力。她偷偷看了一眼佩漪,对方正低着头不敢看这里。荔宣只好鼓起脸颊答应:“那你和我一起吃。”
谢因松开手:“嗯。”
佩漪并没有什么异常,点心也是。但谢因还是叫谢龄把她买的那份换掉,然后假装无事发生,和荔宣把新的一份点心吃了下去。
*
和谢龄商讨许久,最后谢因决定去南边。先皇后的母族在那里,要是过去,他或许还可以得到支持。况且荔宣也是从那里来的,如果能找到她的师父,说不定可以让她看看荔宣的情况。
荔宣完全不能变花了。
谢因的心病又添上一笔,茉莉旺期三五年,往后便逐渐衰败。荔宣被她师父点化做人,还会被这样的东西牵制吗?
他迫不及待要去南边,为自己,也为荔宣。
四人很快又出发,偶尔会在路上的城镇留宿,但待得都不久,一直到临近苏州府,谢因才找了一个地方住了下来。
这一次的地方比之前热闹许多,隔壁有一位热心的林婶婶,他们住下第一天便来串门,说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提不用客气。
她以为谢因和荔宣是新搬来的小夫妻,而谢因默认了这个想法,好像变得没有以前那样处处小心,绝不与人相熟。
荔宣不明白这些,她现在过得很是开心。每日都为小猫买鱼,然后让佩漪做各种花样给小猫吃。
谢因也看见了,他并没有说什么,偶尔还会帮忙。
但是林婶婶好像不这么认为。她有时来荔宣屋里坐坐,等佩漪出去的时候,就和荔宣咬耳朵,让她赶快把佩漪赶走。
荔宣奇怪:“为什么要赶走佩漪?”
林婶婶便说:“上次那丫头去河边杀鱼,我看见你夫君也去了。站着和她说了几句话,刀子就割了手了。你说,这不是故意的,还能是什么?”
荔宣睁大眼睛:“是什么?”
“哎呦!”林婶婶被她逗笑,“我的好孩子,这就是故意让你夫君怜惜她。她好做小的。”
荔宣当然不懂“做小的”是做什么。林婶婶又解释了一遍,荔宣明白之后,立刻兴奋起来:“是这样的吗?”她还没有遇到过这种事,小妾又是什么?
“当然是这样。”林婶婶气定神闲,缓缓喝了一口茶,胸有成竹道,“肯定是这样。”
于是晚上谢因一回来,荔宣马上绘声绘色向他演了一遍,又问他:“小妾是什么?”
谢因慢吞吞脱下外衫:“你怎么不问林婶婶?”
荔宣扭捏:“我害羞。”好像她什么都不懂一样。
曲指在她额头轻轻一弹,谢因道:“你本来就什么都不懂。”
“小妾可可怕了。”谢因坐到床边,抬起头对着荔宣道,“她会和我一起吃一起玩,晚上还要一起睡。”
荔宣愣愣的:“那我呢?”
“你?”谢因伸手撑在脑后,然后往床上倒,“我都有小妾了,肯定早就把你忘到天边了。”
“不行……”荔宣呜呜哭起来,爬到谢因身上抱住他的脖子,抽噎着和他打商量,“不能忘记我。不然我就告诉姐姐。”
谢因的胸膛轻轻震动。他在笑。
“那可不行。”他放低声音,“我希望你很久很久之后,才见到清河。”
荔宣没有听清,压着他的肩膀起身,还在坚持:“不行就是不行……”
“好好好。”谢因又把她压回去,让她靠在自己胸口,“没有小妾,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不过,没有陪吃陪玩陪.睡的小妾,这些事要谁和我做?”
荔宣果然抢着回他:“我呀!”
谢因笑着去亲她的嘴唇:“现在就可以。”
*
第二日谢因出了门,林婶婶又上门来。但是佩漪不好意思地把她拦在屋外,说夫人身子不适,请她改日再来。
其实是荔宣犯懒不愿起床,谢因由着她赖,让佩漪随她去。但在林婶婶看来,就是佩漪知道荔宣开始防着她,所以故意不让自己和荔宣见面。
心内已经预演了好几出恶毒婢女的戏码,林婶婶面上客气笑着,转身就开始想起怎么帮助荔宣摆脱这个坏丫头的法子。
但在林婶婶想出办法之前,荔宣就和谢因吵了一架。
因为小猫。
*
和往常一样,佩漪把鱼放在竹筐里打算出门,谢因正好从外面回来。看见她便顺口问了一句:“做什么去?”
佩漪回道:“准备鱼,给小猫吃。”
小猫没有名字,荔宣一直小猫小猫地叫,佩漪觉得怪怪的,不过也跟着喊了。
谢因便脸色不好:“谁给你的钱?这么大方。”
佩漪吓了一跳,谢因以前从来不会过问这件事,但是她也回了:“是夫人。”
谢因生气:“夫人呢?”
“在屋子里躺着……公子!”
佩漪还没有说完,谢因就转了方向往卧房去。
荔宣趴在床上,拿一根流苏坠子在小猫跟前晃来晃去。小猫懒洋洋摇一下尾巴,权当回应。
谢因一进门,小猫就发觉了。它立刻翻身,尾巴竖得高高的,往地上轻轻一跃,要走到谢因身边去。
但谢因躲开了。他看着坐在床上一无所知的荔宣,抿了抿唇,最后怒气冲冲朝她开口。
“家里哪有这么多闲钱,居然还带着这样没有用的东西!”
*
谢因的火来得莫名其妙,荔宣懵懵坐在床榻上,小猫困惑地喵喵叫着,和她一样不明白。
但谢因没有任何解释,小猫断断续续叫了几声没有回应,便方向一转,跳上了床。
谢因目光一斜,终于开口:“你知不知道我们马上就要没钱了?为什么这种时候还要带这样没用的东西。”
荔宣委屈又不解,谢因的发难突如其来,明明他之前什么都没有说过。小猫已经躲到她的怀里,她于是抱着小猫轻轻地说:“它不是没用的东西,是你送的。”
但是谢因不听,他好像突然之间就不能忍受逃亡的吃力与艰难。一定要让荔宣做选择,如果要小猫,就不用要他。
荔宣眼眶红红:“我都要……”
“不许都要。”谢因硬梆梆打断她,“小猫和我,只能选一个。”
荔宣不出声了,她的手指偷偷在小猫毛绒绒的后背拂过,小猫的肚子咕噜咕噜起伏,还不知道现在混乱的状况。
“你是不是想要小妾了。”荔宣忽然抬头,神色坚定,“所以你才不要小猫的。马上你也不要我了。”
谢因转过头:“不要说这些。不可能的。”
“谢……”荔宣抱着小猫爬起来,但还没有等她靠近,谢因就立刻回身,然后关上了门。
“你自己好好想想,等我回来,告诉我你的决定。”
谢因在外面逗留一阵才走,荔宣回过神来去拉门。发现门被锁了。
屋子里一下子冷清下来,小猫安安静静挂在荔宣的手臂上,一动不动,偶尔晃一下尾巴。
“谢因因。”荔宣有些茫然。
她没有和谢因吵过架,没有和任何人吵过架,她不知道原来这种感觉这么糟糕。
“小猫……”荔宣又轻轻喊了一声。
空荡荡的屋子,逐渐暗下去的天色。心底深处莫名的惶恐涌上来。荔宣坐在墙下,忽然觉得这感觉好熟悉。
师父不也是这样对她的吗?如果她不听话,不愿意吃药,师父一点耐心都没有,也绝对不会顺着她。只会把门一关,等她哭着求饶。
可是谢因明明对她那么好,他的耐心那么多。荔宣没有时间再想。她抹了抹眼泪,撑着门框站起来,看了看四周。然后抱起小猫,从窗户爬了出去。
林婶婶正在院子里乘风凉,看见墙头突然露出一个脑袋,吓了一跳。发现是荔宣,连忙叫她下来。
“怎么了?哭成这样。”
荔宣没有说话,对着林婶婶摇头,然后把小猫举过院墙。
“林婶婶,你要好好照顾小猫。”
林婶婶稀里糊涂接过小猫,正想再问,荔宣已经滑了下去,再不见影子。
剩下她和小猫面面相觑。
“我知道了!”林婶婶很快反应过来,“哎呀,这个该死的坏丫头,一定是佩漪!”
荔宣没听到这些,她又继续从窗户爬回去,等着谢因回来,告诉他,她要他。
*
谢因并没有走远,谢龄不在这里,所以他不能离开,就在附近打转,怕小花精会生气跑走。
但是他又觉得自己好笑,小花精还能跑到哪里去?没有他,小花精完全活不了。
一面绕着门走,谢因一面慢慢回想。
突然带着小花精跑出来,再没有婢女侍从围着他们,没有光鲜亮丽的车马,没有华丽精致的殿宇。他甚至要自己动手做饭洗衣,花销算账。一点点从头开始,谢因好像一个突然需要独自长大的小孩。
什么都没了,只有荔宣还陪着他。
可是荔宣什么都不懂,谢因有时觉得好累,他们就像大孩子带着小孩子,磕磕绊绊,甚至提心吊胆,防备着可能出现的暗杀。而前路渺茫,谢因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走下去。
最后谢因用力叹了一口气,觉得时间差不多,推门进了院子。
门锁被打开,屋子里空无一人。
谢因一愣,下意识喊了一声:“谢荔宣!”
没有回应。
他一下子就慌了,谢龄去解决佩漪,现在没有人可以帮忙。谢因连忙跑到屋外,想找林婶婶问问。
窗子啪嗒一声响,荔宣的脑袋探了进来。
“谢因因。”
她爬墙爬得有点累,现在没什么力气,很努力想再从窗子里爬进去,可惜失败了。
“别动。”谢因奔过去,把她从窗外拉下来,“好好的门不走,爬什么窗户!”
“门走不了。”荔宣有点委屈,明明是他把门锁了的。
“现在不是开了吗?”谢因气急。
荔宣不说话了,低着头默默流泪。
谢因又着急又心疼,抬起手胡乱把她的眼泪擦掉:“哭什么,一会儿又喊眼睛疼。”
“……”荔宣轻轻说了一句。
“什么?”谢因没有听清。
荔宣的眼泪又扑簌簌掉下来,抬起头对着谢因小心翼翼:“我要你。”
“先进来。”谢因没有答话,拉起荔宣的手把她带进屋子。
屋子里有热水,谢因绞了热毛巾,仔仔细细擦着荔宣的眼睛。
“我要你。”荔宣又轻轻说了一句。
“知道了。”
“我要你,”荔宣又说,一面摇头,“不要小猫了。”
“好,知道了。”
“我把小猫给林婶婶养了。她一定能养好的。”
“嗯。”
荔宣安静了一会儿,闭着眼睛,仰着头让热热的巾帕敷在眼上。
最后又说:“要谢因。”
这一次谢因没有回应,荔宣唇上一热,有人亲了她。
没有停止的意思,谢因抱着她很久,又亲了她很久。
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他们和好了。小猫继续留在林婶婶家,这是谢因的意思,他说他们或许离开,带着小猫太辛苦,不如以后安定下来再来接。
荔宣答应了,然后她发现,佩漪不见了。
*
谢龄垂首立在低矮的山头,谢因就站在他前面,看着底下密密的树林。
“就在里面吗?”
“是。”
“确定不会被人发现?”
谢龄的声音低低的:“就算发现也认不出是谁。”
谢因没有多问,知道谢龄可靠。
他那天故意和荔宣吵架,佩漪偷听到之后便急急忙忙跑去外面。之前她就有这样的迹象,谢龄跟着她,看到她去了官府。这一次大概是觉得机会到了,所以赶去通风报信。
谢龄截住了她,然后干净利落把她解决掉。
“谢龄。”谢因突然出声,他在袖子里捏紧了手,“这样做对吗?我知道她并不是谢青的人。”
是他把人买来的,知道佩漪身世清白。或许佩漪只是害怕,想离开形迹可疑的他们。
谢龄完全没有犹豫:“殿下天生就是对的。”又说,“殿下不必放在心上,殿下以后的路长远光明,区区蝼蚁怎可挡住殿下大事?”
是这样吗?
明明他并没有沾上血,谢因却觉得自己的手掌滚烫,像有热血滚落。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
傍晚荔宣理所当然问起佩漪,谢因便说,她在这里找到家人,所以回去了。
荔宣奇怪:“怎么不告诉我?”
谢因就笑她:“还不是怕你疑心,说什么小妾不小妾的话。”
荔宣脸红:“才没有。”
佩漪的事就这样过去。她突然离开,荔宣有一点失落,但很快,新的事就吸引了荔宣的注意。
没有佩漪,谢因只好自己动手煮饭。他让荔宣也来帮忙,两个人在灶台摸摸索索,总算把火生了起来。
谢因一面舀水,一面问她,想不想再过之前的日子。
“什么日子?”荔宣轻轻咳了咳,觉得这火有点熏人。
谢因卷起衣袖:“太子府的日子。”
荔宣眯着眼睛帮他加柴烧,没有犹豫就说:“想的呀。“
谢因便没有再出声,荔宣于是继续说:“和谢因因一起过吗?没有谢因因可怎么过呀?“
她听见谢因笑了。
“你在笑吗?”荔宣从后面探出头,整张脸被火映得红红的,看起来有点好笑。
“没有。”
“骗人。”荔宣又缩了回去。
煮得还算成功,谢龄从外面带了其他菜,谢因分给他一点,然后把他赶走。
荔宣在屋里喊:“谢龄龄慢慢吃呀。”
谢因立刻回头:“你叫他什么?”
荔宣冲他呲牙,没有理他。
“不许叫。”谢因关了门又赶上来。
荔宣闭紧嘴巴,就是不和他说话。
谢因退步:“好,我笑了。”
“为什么笑我?”荔宣马上追问。
“不是笑你。”谢因夹了一块肉到她碗里,“只是突然觉得开心。”
荔宣嘟起嘴,勉勉强强接受了他的解释。
两个人安安静静吃完一桌子的饭菜,荔宣满面困意,爬上床就想睡觉。谢因把她抓起来,让她洗了澡再回去躺下。
荔宣嘀嘀咕咕,最后还是屈服。
明明是高高兴兴的白天,到了半夜,谢因又带着她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