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第31章
今日的玉京院里格外安静, 苏妗抱着胖儿子走了一路都没有人前来相迎。她先是有些不解——虽说萧氏喜静,玉京院里伺候的丫鬟仆从本就不多,但这也太冷清了些, 后来突然想起这个点是下人们的饭点,方才松了眉头。
“凉!发发!”
萧氏屋外石阶旁的花坛里种了几丛迎春, 前些天那几场春雨过后,花坛里便开出了一大片鹅黄色的迎春花。小福生远远看着,一双大大的葡萄眼弯成了月牙儿,同时小胖手不停地往那边伸, 一副迫不及待要去摘花的样子。
苏妗拗不过他, 又想着万一萧氏愿意见他们, 也可以叫小家伙借个花献个佛, 好哄她老人家开心什么的,便没有马上前去敲门, 而是抱着儿子走到花坛边站定,掐了一小截娇嫩的迎春花枝让他拿着。
福生最喜欢这些颜色艳丽漂亮的东西了, 嘟着嘴巴就开心地亲了手里的“发发”一口, 结果一个不慎,口水都亲出来了。
苏妗好笑, 正要拿帕子给他擦口水, 花坛后紧闭的窗户里突然传出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就当老奴求您了!不要再抄了!”
苏妗一愣, 这不是林嬷嬷的声音么?她怎么了?
小福生也好奇地歪了歪脑袋:“嬷?”
“还给我。”与小福生的声音一起响起的, 是个语气冷漠淡然, 但声音沙哑, 听着隐隐有些虚弱的女声。
苏妗凝神辨别了一下,发现竟是萧氏在说话。
她婆婆这是怎么了?莫不是病了?苏妗柳眉微拧,下意识抱着福生往前走了几步。
“这都多少天了,王妃到底还要折腾自己折腾到什么时候?”林嬷嬷向来温和的声音里充满了焦急与担忧,她一边哽咽一边说,“您就是不为自己,也该为王爷想想,要是王爷醒来看到您这个样子,他该多心疼啊!”
萧氏没说话,屋里只传来一声桌椅布料的摩擦声,像是有人挣扎着推开桌椅站起身,从另一个人手里抢过了什么东西。
“王妃!”林嬷嬷这一声叫喊充满了心疼与无力,随即她就再也无法忍受了似的,哭着拔高了声音,“您到底还要钻牛角尖钻到什么时候去啊?!刺伤王爷,害王爷中毒的人不是你,你为什么非要把这一切的罪孽都往自己身上揽!连四方道长都说了你是个有福气的人,根本不像别人说的那样是什么天煞孤星,你为什么还要把所有事情都怪在自己头上?这么多年来,你不敢接近王爷,不敢接近世子,连夫人和小少爷都只敢远远看着,不许他们多靠近半步。可他们就真的万事顺遂了吗?想要的爱得不到,想要亲近的人亲近不了,对他们来说难道不比身体上的疼痛更难以忍受?老奴知道您是太在乎他们,所以不愿拿他们冒半点风险,可这一切不过都只是您的心结罢了,您赶紧醒醒,别再老想着过去那些事儿了好不好?!”
这番话里的信息量太大,苏妗整个人都听呆了,直到许久之后萧氏声音平静地说了一声“够了”,她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我不过是给他祈个福,希望老天保佑让他早点醒来罢了,嬷嬷想到哪儿去了?”萧氏的声音无奈中带了点不耐,她顿了片刻,没再说下去,只吩咐道,“再去给我拿些纸来。还有我的药,你也去催催,让他们赶紧给我端上来。至于我,你放心,我有数,出不了什么事儿。”
“王妃若真是为了王爷好,就该好好保重自己。他向来最在意你,比起这些东西,他肯定更希望你能陪在他身边照顾他!”林嬷嬷却还是在哭,“你再看看你自己,这才几天就都瘦成这样了……”
“嬷嬷。”
“……王妃!”
“去给我拿纸。”萧氏的声音变得不容拒绝。
苏妗听得惊诧又纳闷,这又是纸又是药又是瘦了的,她婆婆到底在屋里做什么呢?
这时什么都不懂的小福生晃着手里的迎春花拍了拍她的肩膀:“祖祖呀?”
他在萧氏这院子里住了一个来月,早就记住这地方了,再加上认出了林嬷嬷的声音,顿时就高兴了起来,要把手里刚摘的花花送去给祖祖。
小家伙这一声喊得十分响亮,屋里正僵持着的两人一下就听到了。
“好、好像是小少爷来了!”林嬷嬷似乎在擦眼泪收拾心情。
“让他们走,我要休息了。”萧氏原本淡然的声音一下变得又冷又急,换做从前,苏妗只会觉得她是不耐烦了,可如今却听出了那里头暗藏着的尴尬与无措。
又见胖儿子还在不停地喊着“祖祖”,她稳了稳心情,抬步往房门口走了过去:“母妃,是儿媳带福生来给您请安了。”
“你让他们——”
“王妃!王妃您怎么了?!”
萧氏说到一半突然断掉的声音和林嬷嬷的惊叫声让苏妗心下一惊,忍不住就推门闯了进去:“母妃怎么……”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阵浓烟呛得一阵咳嗽,苏妗惊愕之余忙捂住了胖儿子的口鼻。正好这时不远处走来了一个丫鬟,她飞快地把福生交给那丫鬟,自己捂着鼻子冲了进去。
她本以为屋里是着火了,可进去一看才发现不是着火,而是萧氏在上香。只是这香上的有些多,又没开门窗,方才弄得屋里烟雾缭绕的。
眼下房门被她打开,烟雾散了不少,苏妗很快就看见了窗边倒地不醒的萧氏和她身前那堆整齐摆放着的神像。
之所以用“堆”字来形容,是因为这些神像数量极多,且里头什么神像都有。什么观音如来,什么太上老君玉皇大帝,什么药王药神三皇五帝,甚至连掌管生死的阎罗王像和辟邪驱鬼的钟馗像都备齐了。
苏妗整个人都惊呆了,再一看这些神像面前还极为讲究地放了一堆祭品和一个大香炉,她就不受控制地抽了一下嘴角。
她婆婆这是把自己的房间变成了王母娘娘的瑶池啊,什么仙佛都给请来了。
当然,也很像街上卖神像的摊子……
不过很快她就无心腹诽了,因为她看到了萧氏身下的蒲团和她身边那张适合人跪着使用而不是坐着使用的案桌。
案桌上放着一只狼毫笔,一碗新鲜的人血和一沓厚厚的血书——之所以这么快就判断出那是人血而非朱砂或是其他,是因为苏妗一眼就看到了萧氏手腕上包着的,还在渗血的白布。
她婆婆这是在用自己的血写东西?!
苏妗惊疑不定地跑上前,想说什么,却发现萧氏已经整个人失去意识。
她顿时就顾不得多问了,忙上前帮林嬷嬷一起把萧氏扶到里屋的床上,然后才神色凝重地问道:“嬷嬷,这到底是回事?”
林嬷嬷没有马上回答她,而是擦着眼泪说:“此事说来话长,劳烦夫人帮老奴照看王妃一会儿,老奴先去给王妃端药。”
苏妗一愣,这还端什么药,得赶紧叫大夫吧!
然而林嬷嬷却表示王妃只是失血过多,只要喝了早已备好的补血之药就会慢慢醒来。且她特地吩咐过,不许请大夫。
苏妗见此,只能先点头,等林嬷嬷端来药喂萧氏喝下,方才重新问了一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嬷嬷看着床上容貌艳丽逼人,脸色却苍白得很,且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的萧氏,眼泪再次流了下来。她回头看着外间正喊着要见祖祖的福生,嘴角动了动,半晌到底是再也忍不住了似的,缓缓开了口:“王妃说,她不懂医术,找不到能救王爷命的解药,便只能努力替他祈福了。这些神像,她每一个都精心供奉求拜着,希望他们能保佑王爷平安。至于这桌上的血经……王妃的家乡曾有过一个传说:只要用自己的血跪着抄经七七四十九天,便能求得神佛显灵……”
苏妗从来没有想过冷漠傲然如萧氏,竟会做出这种听起来就很荒唐很不靠谱的事情,更没有想到总是对镇北王一脸冷漠的她,竟能为他做到这样的地步。她一时震惊极了,许久方才百思不得其解地问道:“既然这么在意父王,母妃又为何总是对他冷眼相待?”
林嬷嬷是真的不想再看到自家主子一个人孤独下去了,所以哪怕知道萧氏事后会生气,她还是眸子闪了闪,把其中的缘由说了出来。
整个事件说来并不复杂,总的概括起来就是:一个出身权贵,艳冠京华的大美人喜欢上了一个无权无势的落魄皇子,本以为是遇到了真爱,谁想却惨遭对方利用,无意中坑得自家太子表哥丢了太子之位,还害死了自己的父亲,连累了自己全族都被贬为庶人。
大美人得知真相后悲愤至极,决定去找那个阴险卑鄙的落魄皇子同归于尽,谁想那王八羔子贪心得很,江山美人都想要,竟主动设下了局要引她自投罗网。幸好大美人有个默默盯了她很多年的暗恋者,及时出手拦住她并抢先一步把她娶回了家,那王八羔子的阴谋才没有得逞。
至于那王八羔子都已经成功坐上皇位了,为什么还不敢跟那个暗恋者抢人,原因很简单——那个眼疾手快的暗恋者,也就是她公公镇北王,是个手握重兵的大佬。而那会儿大楚外敌强悍,那王八羔子,也就是当今圣上永兴帝自己屁股下的皇位也还没有坐稳,自然不敢跟他对上,便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可他是认了,深受其害的大美人,也就是她婆婆萧氏,却这么多年了一直都没有从那噩梦般的过往中走出来——不是因为忘不了那天杀的负心汉,而是无法面对那些因她之过被贬为庶人甚至是死去的家人。
虽说他们的倒下更多的是因为政治原因,永兴帝的上位也是大势所趋,但作为这一切的导·火索,她又如何能放的开?
再加上事后曾有江湖神棍说她乃天煞孤星之命,会克死一切与她亲近之人,所以她才会对镇北王冷脸相待那么多年,还有越瑢和福生,她也只敢远远看着,偷偷给他们做些衣物玩具,却不敢接近。
所以她猜得没错,福生那些玩具果然是她婆婆做的……还有越忠信上说的那个族妹要杀她的原因,就是因为知道了这些旧事?
苏妗听得震惊,没有注意看林嬷嬷的表情,自然没有发现她说到最后这些话的时候,眼神有点异样。
想着自家冷漠古怪的婆婆竟有着这样一段堪称惨烈的过去,她心里很是唏嘘也充满了同情。然而同情归同情,看着萧氏手上的伤和这满屋子荒唐的神像,苏妗却不知为何并没有生出太多的动容。
大约是因为这样的行为看似惊心动魄,实则却太过软弱无力吧。
当然她不是萧氏,没有经历过萧氏经历过的事情,并没有资格说她什么,所以苏妗只是叹道:“这么多年来,真是为难母妃了。不过父王若是知道母妃对他也是一片痴心,一定会高兴坏了!”
“你这丫头胡说什么呢?谁对他一……一片痴心了?”却是意识渐渐恢复清醒的萧氏听不下去了,睁开眼睛就虚弱又恼羞道,“我不过是感激他这么多年的照顾,也不想我儿子这么年轻就没了爹,所以才想着求求老天爷别那么快把他收走罢了……你什么都不懂,别在那瞎猜!”
就他那又黑又糙又大块,跟头大黑熊似的长相,根本就不是她喜欢的类型好吗!更别说他还多年如一日的傻,那见了她只会咧嘴笑,连句话都说不明白的倒霉样儿,她、她怎么可能会喜欢?!
完全没想到她会突然醒来,还这么激动的苏妗:“……是、是吗?那母妃脸红什么啊?”
万万没想到她居然会怼回来的萧氏:“……嗯?!”
猛然回神,发现自己人设崩了的苏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