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愚忠愚孝
太初宫,长生殿,武后面沉如水,一页页翻看着梅花内卫和丽景门的奏报,两方说得是同一件事,调子一如既往地不同。 梅花内卫奏报,“……臣等虽查无实据,然而,以权策心性智谋,极可能是得知权毅暗助钦犯外逃之事后,为掩盖行迹,暴起发难,屠杀各关节知情人,连同钦犯一并料理,浪穹诏使团发现的所谓通商六人,以及权毅父子所称赴吐蕃采买蜡烛之事,应当只是障眼法,不足为信……权毅意图谋反,虽无罪证,推断无误,权策知情不报,遮掩罪证,论罪连坐……经刑讯徐敬真接应活口,另有长安4家勋贵与此事关联,奏请一并捕拿……” 丽景门奏报,“……臣查知,权毅与安喜门守正勾连,意图偷渡数人,然具体偷渡谁人,并无证据……权策于浪穹诏王长史登门致谢之时,当面托付商队之事,权毅要得知此事不难,因此,权家父子事先对口供之说,不能成立……事发当晚,权策与地官侍郎武攸暨通宵宴饮,仿若无事,臣率众抵达,其人竟有闲心为臣作诗……据此推断,商队之事应当属实,权毅或有异动之心,权策应不知情……东都数起命案,全数死无对证,应另有贼人趁乱作祟,请旨彻查” “哼”武后冷哼一声,梅花内卫戾气太重,恨不能将李家人全部杀光杀绝,丽景门挟带私心,口口声声拿证据说事,尽是开脱之词,两份奏报,她都不会尽信。 上官婉儿轻声进来,“天后,丽景门又有禀奏” “还有?侯思止是觉得替他说话还不够多吗?”武后冷哼,随手接过。 “臣侯思止禀奏,逮捕权策归案至今,行刑如左:杖刑一百,笞刑三百,枷刑三个时辰,呕血五碗有余,前后晕厥七次,只闻惨叫,不得口供,气息如缕,臣另附权策为臣所作律诗如左:赵客缦胡缨……” 武后看得心浮气躁,愤而将奏章掷在地上,怒气勃发,“侯思止找死” “天后息怒”上官婉儿跪倒,“侯御史绝不敢忤逆天后,权策乃天后得用之人,必是行刑到此,不敢擅专,才出此下策,请示天后旨意” 武后俯视着上官婉儿,“婉儿,你似乎也要话说” 上官婉儿趴伏在地,以中立身份论事,“天后,奴婢无知,难以分辨真伪,以最坏情形论,各方参奏俱属实,权策也当只是出于保护父亲家人,同时消弭权毅造成的祸患,在忠孝之间周旋,行事或有失妥当,然,观其前后,似乎并无逆反天后之意” 武后沉凝良久,眼皮下垂,“婉儿,跟朕说实话,你是不是思慕于他” 上官婉儿大惊失色,连连顿首,“奴婢不敢,奴婢身在宫闱,此身非一己所有,绝不敢轻许” “哼,也就是说,若不是身不由己,你就许了他了?”武后冷哼一声,继续逼问。 上官婉儿瑟瑟发抖,不敢再说话。 “年少慕艾,人之常情,朕自也不会拘束于你”武后神情冷峻严肃,“但是,不能是权策,倾心不可,许身更不可” “奴婢遵旨”上官婉儿连忙领命,她听出话音,权策的性命应当无忧,心下稍松。 “嗯,起来吧”武后颜色稍霁,“你将他那日为浪穹诏王捉刀写的七律念诵一遍” 上官婉儿朗声吟诵。 武后神情复又转怒,又是事了拂衣去,又是笑入琴高不死乡,若非生在皇家,只怕此子早已浪迹天涯去了,“迂腐懦弱,愚孝之辈” “天后,鄂国公薛怀义,地官侍郎武攸暨,翰林学士崔融,东都千牛将军郑重殿外求见” “不见,令薛怀义好生疏解大云经,令武攸暨即刻起行迎接太平”武后自然知道他们的来意,“崔融、郑重懈怠公事,罚俸一年” 小太监灰溜溜退去,殿外四人听得武后口谕,各自心惊不已。 义阳公主府,义阳公主神情憔悴,靠在床榻上,翻看弟妹的回信。 高安公主还像个小女儿家,雀跃不已,要这样要那样,浑然不知愁,十多页信纸,五页拿来列举想要的东西,另外五页全都是关心大外甥权策的,高安公主得子比姐姐更早,心智未成熟,对自己的儿子只是平平,照料之事多是假手仆妇,待到母爱泛滥,儿子渐大,与她不甚亲近,恰巧大外甥此时落地,一腔母爱尽数给他,掏心挖肺,唯恐不足。 豫王李素节老成得多,唏嘘感叹他们姐弟三人境遇,声称母亲遗物,只做两位姐姐嫁妆,他什么都不要,他也多次提及权策,担忧外甥儿年少思虑过重,叮嘱姐姐好生照料。 义阳公主看完,信纸已经被泪水浸湿,她以为她的泪水已经流干,丈夫、长子一夜之间锒铛入狱,丈夫音讯全无,长子竟然入了丽景门,那可是例竟门啊,非她心狠,二者相权,她宁愿入丽景门的,是丈夫,而不是长子。 哭了一场,她起身来,命身边四大丫鬟拿出尘封已久的公主装扮,她要去对她来说噩梦般的皇宫,求见杀母仇人,但能为长子求得一线生机,便是要了她的命去,也罢。 还没装扮好,门外传来丫鬟通传声,“主母,大卢郎君、韩郎君来了”所谓大卢郎君,指的是卢照印,小卢郎君就是他儿子卢炯了,韩郎君是韩斋,他未随权策东征李贞,没有立下功劳,还在东都千牛当千牛备身。 “请他们稍待,令权福代为陪客” 没多久,脚步声又起,“主母,芙蕖娘子回府来了,武夫人也到了” “请她们进来,快”义阳公主一叠声吩咐,不管怎么说,芙蕖是儿子的房里人,又是最后跟他见面的人,若曾留下三言两语的交代,她当娘的,也多少能安下心。 丽景门,制狱。 权策披头散发,脸上血迹斑斑,浑身恶臭,身上衣衫褴褛,露出来的皮肉处,棍伤鞭伤纵横,没有一块好的地方。 侯思止亲手将他从刑架上放下,扶到长条凳上坐好,从食盒里端出一盘盘热菜热汤,还有一碗河南府特色烩面,油汪汪的,筷子递过来,“吃吧” 权策费力地冲他笑了笑,接过筷子大快朵颐。 侯思止看了他一会儿,叹气道,“你父亲被梅花内卫带走了……” 权策筷子停下,满面忧戚。 “不用担心,他们擅长砍人头,刑具花活儿,没有我这里多”侯思止的安慰别具一格,“其实啊,早知今日,你当初就不该插手,保全自身,也好过父子俩一同失陷” 权策大口咽下一块肉,摇头不语。 “呵呵呵”侯思止轻笑,“你倒是严防死守,一句口风都不露,不管你信不信,刚才那句话,我是以一个朋友的身份说的,没想套你话” 权策奋力吃东西,低声道,“我信,明天打我的时候,轻点儿就好” 眼睛黑白分明,纯净真诚,语调轻松,似乎在邀约喝花酒。 侯思止心狠狠抖了一抖,立刻拔身而起,转身走出牢房,到了门前,回过头,点了点他,“你,多吃点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