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不明不白
众朝臣进宫,在武成殿候旨,不片刻,内侍传令,武后身体不爽,不耐烦移驾,朝会在寝殿长生殿举行。
众臣脸色各有不同,却无人发出声息,按照朝班,雁行有序,从武成殿向北,煌煌然如大片彩云,颇为壮观。
“臣等拜见天后,恭请天后圣安”
“众卿平身,入坐”
待得君臣行礼还礼完毕,权策偷眼往上,看了一眼高踞御座的武后,只见她面如银盘,气色圆融,颜色美妙,中气十足,丝毫不见衰老,也无病痛之色,视线一游,碰上上官婉儿,却见她神情复杂,忽而忧形于色,忽而哀伤难明,如此多情绪,一股脑儿朝权策倾泻下来,令他心情愈发沉重。
“朕体不豫,岑相,由你主持议政”武后金口一开,朝臣受惊不小,权策心神微动,暗地里揣摩,莫不是患了内疾,表面不显,内里病痛难言?
岑长倩起身离开坐榻,拜伏领命,紫袍一抖,抖掉或艳羡,或鄙夷的眼神,“众位同僚,天后追思圣贤,乃有追封先圣孔孟之议,我等为臣,仰体天后慈怀,当善加斟酌,以全天后诚心,孔孟儒学,绵延至今,为士林显学,所倡礼乐仁义之道,为华夏根本,不容轻忽,李尚书,此事春官衙门该管,可有建言?”
李若初被点了名,人犹在恍惚之中,侧后方的地官侍郎武攸绪好心,伸手捅了他一把,他才如梦初醒,跌跌撞撞来到大殿中央,伏地请罪,“臣失仪,请天后降罪”
武后眼皮子夹了他一眼,双目平视远方,不予搭理。
“李尚书,天后宽宏,议政重地,还请牢记为臣之道”岑长倩不轻不重刺了他一下,“孔圣追封,贵官可有高见?”
“下官以为……”李若初久在庙堂,即便神思不属,东拉西扯的功力也是不浅,车轱辘话转着圈儿说,一张口,等闲人找不出岔子,也收他不住。
御史排班,在御座之侧打横,朝臣相对竖列,只能看到侧面,离席奏事,却是恰好正对脸,权策打量着李若初的神情,嘴上靠着惯性说话答对,表情沉凝,隐隐然有颓败之色,若说最近得罪了谁人,那么就是赵郡李氏,借武后的神威,逼着他们嫁女儿给酷吏鹰犬,当得是深仇大恨。
但是,以制科舞弊报复于他,势必将李若初牵连进来,为了出一口气,将苦心栽培的紫袍大员坑陷进来兑子,智者所不为,但如果不是,李若初今日低迷状态,又是所为何来?
还有与人为善,近段时日,没了生死关考验,谋算屡屡得手,得意忘形,麻痹轻狂了许多,与侯思止为善,与武攸暨武攸绪为善,与傅游艺为善,交接之人有凶悍酷吏,有武家子弟,也有无耻摇旗呐喊的蝇营狗苟,不只是外人,便是权策自己,回头看,也觉得自己俨然竟是武家同党,会不是是李氏皇族有人不能容,出手发难?
权策咬了咬腮帮,心中忧惧交缠,若是李氏出手,此事绝难善了。
权策心思纷乱,朝议也在纷乱,爵位没有争议,都同意给孔老夫子一个公爵,在封号上却是争议颇大,武承嗣一力坚持,要将禅让的禅字,加入孔圣的封号,原因也很有力道,孔圣是圣人,他的衣钵继承者,却是曾参颜回,俱是外姓人,而且禅字与参禅之意相合,正是天意令佛家儒家并行不悖。
事关儒家道统,即便晓得禅字肯定合乎武后胃口,也顾不得了,朝臣们的骨头一瞬间邦邦硬,将武承嗣批驳得体无完肤,便是北门学士出身的宰相范赐履,也板着老脸撸袖子,指斥武承嗣是儒门奸佞,名教罪人。
权策听他骂的极为痛快,朝臣群情激奋,武承嗣明知事不可为,却死咬着不肯松口,脸上带着冷笑,却是盯着主持议政的岑长倩,定要让他裁断此事。
权策恍然,武承嗣此举,固然有讨好他姑母的用心,受挫不能得逞,并不打紧,这一颗包藏祸心的毒丸,已然送到岑长倩面前,却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岑长倩夷然不惧,声音朗朗,“纳言若曾读书,当只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孔圣追封,兹事体大,成则尽收天下士人之心,败则尽得天下士人之咎,纳言欲得心,或是得咎?”
大殿里静寂无声,权策却隐然听到无数喝彩击掌之声,岑长倩一语双关,直抵人心,格局浩大,不可匹敌,又无丝毫烟火气,真真将宰相持心如水,调理阴阳的功力发挥到了极致。
武承嗣碰壁头破血流,狼狈退下,却看御座之上,武后面露赞许之色,竟是对岑长倩的表现甚为满意,心中翻江倒海,险些怄气而死。
岑长倩继续主持朝议,很快定下了孔圣封号,道隆公。
余下议题和风细雨,逐个解决,岑长倩回身俯伏缴旨,武后温言嘉勉,以手支颐,摆出个松快地姿势,“春官尚书李若初,御史中丞权策,侍御史闫百里,你们几人,各自陈奏”
闫百里是原告,抢先发言,“臣前日奏疏,句句属实,权策横行不法,制科舞弊,请天后彻查”
老调重弹,权策不动声色,瞟了眼李若初,看他有何话说,等了半晌,却寂然无声,李若初似乎也在等他。
权策神情桀骜了一瞬,很快归为苦涩,不外乎赵郡李氏,皇族李氏,我认下这遭,全都不得罪,且看能脱得身否。
“罪臣权策启奏……”权策伏地开口,却未见到,他一吐出罪臣两个字,武后的神情便冷厉如刀,上官婉儿笼在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抖动起来。
“臣素无异志,皇天后土实所共鉴,然而行事不谨,结交士子,有朋比为党之心,亦有暗助会试之意,制科会试组织严密,臣未能得计,事虽未成,心却已污”权策艰难地认下了自己做梦都没梦到过的罪行,顺便给李若初说了好话。
“好一个心却已污,还有什么话,一并说来”武后腾地站起身,亢声怒道。
“臣,臣弹劾侍御史傅游艺,其人行止卑污,贪财好色,不足以跻身法司”权策犹豫了下,还是开了口,弹劾一个与人为善的,表明一下切割立场,只盼李氏不再有后手。
“哈哈哈,哈哈哈哈”武后仰天大笑,声震大殿,良久才收住,“李若初,你呢,有何话说?”
“罪臣心怀贪念,贪渎钱财,协助权策会试舞弊,请天后责罚”李若初一脸沉痛,俯首认罪的当口,看了权策一眼,面无表情。
权策闻言,浑身精气顿时全无,只觉天旋地转,狠狠一眼瞪了回去,我认罪,为你脱罪,你还认个狗屁的罪?
贪渎钱财?我的钱帛却是不少,何曾予你分毫?
不对,不对,他一认罪,我舞弊坐实不说,还罪犯欺君,这可是要命的勾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赵郡李氏真要鱼死网破?
“可有人为权策求情?”武后负手在后,声音似从天边来。
等了好一会儿,仍是无人。
“来人,将权策拿下,丽景门严加鞫问”
殿中东都千牛,却是韩斋领衔,他微叹口气,架起权策的胳膊,拖出长生殿。
权策神识已然昏乱,仅剩的念头无意识地转动,“为何不捕拿李若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