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婚车遇伏
出了晋阳城二三十里, 路渐渐颠簸了起来。
没办法,连日降雪, 乡间道路总比不上大城周边的,能一路畅通无阻,已是军民一心清除积雪的良好成果。
晏蓉饿得前胸贴后背,烤热的点心吃饱了一盘子, 她又喝了杯酽酽的热茶, 随后卷着厚被子躺下,短榻垫得软软的, 虽颠簸但感觉还好。
她天未亮就开始折腾, 现在已是午后, 一路马不停蹄几乎水米不进, 挺累的, 闭上眼很快就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居然傍晚了, 申媪唤起她:“女郎,驿馆到了,咱们下去修整一番,用些吃食再睡。”
冬季天黑得早, 刚至日入时分, 天色就暗下来了, 幸好迎亲队伍已经赶到驿馆。
“女郎大喜,天儿也好起来了, 没再下雪不说, 晌午还见了些许日光。”
申媪一边侍候主子穿衣, 一边欢喜絮叨:“天公作美,可见这是一桩上好的姻缘。”
晏蓉轻笑,也不答话。
不过不管怎么样,天晴起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起码不用顶着风雪艰难前行了。
驿馆这边早就准备就绪,霍珩请晏蓉下车,她微微低头钻出车厢,将手递到他的大掌。
很厚,很暖,一点不像刚顶风骑马赶路两三个时辰。
“阿蓉可是乏了?”
她睡得脸红扑扑的,左耳旁的脸颊处还有一点睡印子,刚醒来的人难免有些迷瞪,晏蓉一向优雅从容,这般娇憨的模样实难得一见,霍珩目光在她身上绕了一圈,面带关切。
“没,我刚睡醒。”
晏蓉仰脸瞅他,见他一身大红缀黑迎亲吉服,精神奕奕,明显心绪极佳。看来抱得美人归,人生一大喜,是让他身心舒畅了。
“阿蓉看甚?”
他笑道:“可是月余不见,记不清为兄了?”他可是写了好几封信给她的。
晏蓉备嫁挺忙的,还真无暇多想,但说记不清就夸张了,况且这话哪里是能应是的,她连忙摇头,又一本正经地说:“没有的事,表兄月余不见,越发俊朗威武。”
说好话总不能错的吧?
果然不错的,霍珩虽不信她,轻哼了一声,但眸底的笑的一直没有褪下去。
“热水备好了,你先梳洗一番,再用些吃食。”
二人并肩前行,他低低嘱咐她,二人虽已将是夫妻,但到底未行大礼,按礼该分开起居。
晏蓉应了。
新娘子的房间是驿馆最中心最好的一个,霍珩在她对门,晏蓉中午吃得多还没活动,并不怎么饿,她稍稍用了一些就搁下银箸。
“阿媪,晏一他们安置好了吗?吃食热水可够?”
她陪嫁还有两千白翎卫,这也是霍珩点了三千精兵作为迎亲卫队的原因之一,不让男家迎亲队伍的气势被压下去。
加起来足有五千的将士,一个小小的驿馆肯定住不下的。好在双方准备都十分充裕,一到地方,将士们就有条不紊地围绕驿馆安营扎寨。
“女郎放心,晏一刚使人禀上来了,白翎卫驻扎在驿馆东边和西边,已扎好营帐正在安置,一切俱好。”
“嗯。”晏蓉颔首,站起来缓缓在屋里绕圈消食,顺带活动筋骨,她吩咐:“阿媪,你传话给晏一,让安排人轮值,守好粮车。”
她顿了顿:“还有那些大樟木箱子。”
粮车上的是大豆种子,大樟木箱子里头的也是。前者是普通种子,用来掩人耳目;后者才是真正的良种。
晏珣虽知悉晏庆对良种虎视眈眈,但考虑过后,仍旧决定让剩下那一半的良种随婚车一起入冀州。五千精兵守卫,冀州太原乃二家地盘,风险很低,他当然选择为女儿撑腰。
她的其余嫁妆,统一使用簇新的填漆樟木大箱装运,这几百石良种也混入其中,外表一般无二,让她的嫁妆车队看起来更加壮观。
申媪应了一声,正要亲自去,不想刚开门就见对面的霍珩穿过庭院站在门前。
她连忙福身见礼,“婢子见过君侯。”
“表兄吗?快进来。”
里头晏蓉探头看了眼,他冲她一笑,叫起申媪,大步进了门。
室内放了两个大熏笼,里头炭盆挑得旺,暖融融的。晏蓉脸色红润,衣物不用穿的很厚,活动自如,看着轻松,他满意点点头,“这驿丞可赏。”
“阿蓉,樟木箱子我已命人暗暗守着了,你无须担忧。”粮车守卫森严,而樟木大箱明松暗紧,这甚至无须多加商量,就能定下的策略。
“表兄办事,我自是放心的。”
二人在矮案两侧坐下,晏蓉见案上备了蜜水,于是斟了两盏,递一盏给霍珩。
她略带歉意一笑:“劳表兄费心了。”
父亲用心良苦,晏蓉自然不会说什么“悄悄运走更安全”之类的废话,不过这样,确实让霍珩多添不少麻烦。
霍珩一笑:“姨父爱女之心拳拳,理所当然。”他不甚在意,自己能护得住新妇,护得住她的嫁妆。
青葱玉指,托着精致的彩绘漆盏,昏黄烛光下,她那双纤手白皙酥软,能隐隐看见底下幼细的青色经络,他手指动了动,探手接过漆盏。
霍珩一向不怎么爱喝这些甜津津的东西,这回却仰首一饮而尽。
轻咳两声,他搁下杯盏,又说正事:“太原上党两郡,还有冀州,都是你我二家属地,不足为虑。唯一需要注意的,只有井陉。”
两家的地盘上,五千精兵随行,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不管是流寇土匪,或者别有用心的细作,俱无需在意。
仅有的一点风险,来自井陉。
井陉天险,窄小的山道横贯太行山,如雄伟山脉被一劈到底。道险崎岖且极长,两边高山峻岭,奇岩怪石。夏天林木隐天蔽日,冬日风雪咆哮,光秃秃的树梢和巨石黑黑白白,晃得人眼花缭乱。
总而言之,若想设伏,此乃最佳地点。
只是晏氏和霍氏也不是没有准备的,井陉两边关口一向都看管严密,这一个月多以来,更是严格控制进出。来往者需严查,押运大宗货物的,需绕行飞狐陉或滏口陉。
井陉内每天搜查一次,两端出口左右,沿着山脚戒严,一路蔓延数十里。非原有村庄百姓,不得靠近,更不得上山。若发现携带箭矢、火油等物品,一律投入大狱严加审讯。
莽莽太行,搜山不实际,但井陉两侧的山峦,却是尽力搜过一遍的。
这已不单单是为了良种了,更是为了霍氏晏氏两家结秦晋之好,婚事顺遂进行。
诸般准备功夫,晏蓉是很清楚的,她道:“合我两家之力,应是无碍。”
霍珩一笑:“若真有伏,我当迎战。”
是的,准备功夫都严密到这个地步了,若对方还能把箭矢火油之类的东西大量运进山,有这般才智,那便合该霍珩应战。
“你该歇了,明日还需赶路。”
正事说罢,他话锋一转,深邃的眉眼看着晏蓉,柔和的灯光,倍显柔情。
这眼神看得人脸发烫,晏蓉眨眨眼睛,“嗯”了一声。
*
这厢刚说完应战,那厢就真遭遇了伏击。
迎亲队伍引着婚车一路向东,两天多后抵达井陉关口,刚好正午时分,通过井陉后恰好在丰邑夜宿。
丰邑距邺城只有一天许的路程,走快些,明日夜间一更就能抵达目的地,刚好让晏蓉休息一天。
略作休整,霍珩下令出关,进入井陉。
井陉全程狭窄,宽敞的大红婚车驰入,最多两边再各护上一骑。霍珩命心腹亲卫护在左右,而他则亲自领人驱马护在前头。
而晏一则领着白翎卫身手最佳的一干好手,紧紧护着婚车之后。
不管是作为明面目标的粮车,还是装了真正良种的樟木大箱子,都被霍珩远远安排在前头。
良种很重要不假,但晏蓉的安全更要紧,若有伏多半是火攻,他不让晏蓉冒一点危险。
马蹄铁一下接一下敲打在山道的石路上,发出有节奏的清脆“哒哒”声,除此之外山径很安静,仅余风刮过的呜呜声。
这种氛围挺让人紧张的,申媪瞪大眼护着主子,晏蓉微微挑起一线帷幕,往外睃视。
这几日都没下雪,天空很蓝,陡峭的山壁上白雪皑皑,阳光照于其上,折射出耀目白光。
她看了一会,觉得有些刺目,刚伸手欲揉,余光却见远远的山巅,似乎有什么闪了闪。
恍惚是雪光,又好像更亮一点。
晏蓉刚要定睛再看,外面却瞬间动了起来。
一支箭矢突兀出现,锐利的箭头在阳光下白光一闪,瞬息间奔至粮车。麻袋“噗呲”破了一个洞,哗啦啦滚了一地圆润饱满的澄黄豆子。
“诸位,随我迎敌!”
负责守粮车的霍望怒吼,随即他手一指,准确指向刚才发箭矢的怪岩之后。
与其同时,缩进怪岩后的白衣人含了一个木哨,“哔”地一声长长吹响。
约定之意,粮车情况属实,对准粮车发火箭。
异常尖锐的哨声一起,不过一息,两边山壁“嗖嗖嗖”射下火箭,泰半对准粮车,其余无一例外射向婚车。
守护婚车均是百里挑一的好手,这边的火箭悉数被打落。霍珩扫了眼地上,箭头缠了浸油麻布的粗糙箭矢仍在燃烧,那边厢一排粮车却已起火,他面沉如水:“赶紧灭火!青翼卫,攻上去!”
这次迎亲,因为井陉的特殊,霍珩把一千青翼卫都带上了。命令一下,身穿轻铠的卫兵在掩护跃上山壁,足尖轻点,往上攻去。
此刻他严峻的表情,霍望的暴怒以箭回击,又连声命人扑火保护粮车,都无一不表明了粮车的重要。
两边山壁火箭更加猛烈。
粮车火势渐难控制,山壁上惨叫声却开始响起。一青翼卫杀了一个死士,又扑向另一边的岩石之后,定睛一看却是惊疑不定。
只见这是一个樵夫猎户模样的中年男子,粗布麻衣,单薄得很,正瑟瑟发抖往下射火箭,青白的脸上难掩惊惧,见了他来吓得一屁股坐下。
这人真不像兵丁死士,反倒像个贫苦百姓,青翼卫手上的刀不禁顿了顿。
谁知这时,尖锐的哨声急促起来,那樵夫闻声浑身一抖,闭目大吼一声,不顾一切向他扑来。
青翼卫不再迟疑,立即解决了他,转向下一处。
如此的情形不止一起,那哨声越来越急,火箭像受了刺激一般,拼命射向粮车。
粮车火势终于无法遏制,渐渐蔓延。
眼看成功在望,这当口,远处山巅却有人眉心一蹙。
“不对。”
说话的是个身穿白色武士服的男子,身材颀长,头戴一羃离,看不清面貌,身后跟了十多个护卫,护卫个个太阳穴鼓胀,显然都是一等一的好手。
这么一群明显关心战局的人,却恰恰站在一个死角位置,离得远远,不在箭矢射程范围之内,角度又刁钻,交战双方都无法看到他们。
领头那个戴羃离的男子拧眉看了片刻,突然说:“射箱子。”
他手一指,指向一排装满嫁妆的大车,那一水儿的樟木大箱,他却敏锐察觉其中有一段守卫明松暗紧。
“青木,你立即过去告诉晏庆的人,让他们射那排樟木大箱子。”
那名青木的护卫立即领命而去,山势险峻,他打量两眼,却很快找到一个合适的路径,足尖轻点,左绕右绕飞速往下,准确往发出哨声的最近一处悄悄跃过去。
在这个过程中,他不忘撕下衣襟把脸蒙住,显然是不欲对方看清自己容貌。
青木速度很快,但羃离男子的脸色并未有因此缓和半分,他扫了眼两地距离,再看看差不多已到强弩之末的伏击方。
怕是赶不及了。
“奴随其主,一般机变不足,灵敏欠缺,枉费了我的计策。”
羃离男子缓缓吐出一句话:“西河晏庆不及霍珩多矣。”
也就是运气颇佳,时也命也,竟趁势夺得了并州七郡,雄踞北方。
他羃离下的薄唇抿成一条线,“太行山之西,只怕最终会落入那冀州霍珩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