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救云姬
晏蓉的情绪还是不高,父母家人在时还好, 等自己独自躺在宽敞的大床上时, 她睁着眼翻来覆去, 一时无法入睡。
人生实在无常,毫无心理准备,噩耗就来了, 这么年轻的一个人,就这么撒手人寰, 丢下两个年幼的儿女。
摸了摸空荡荡的枕畔, 她突然不想一个人呆着,她想霍珩了。
可惜霍珩最近很忙, 早出晚归的, 现在大概还在邺城大营吧。
正这么想着, 忽听见正房房门轻轻一响, 随即有熟悉的脚步声传来。
霍珩回来了, 他先去右稍间门外招乳母问了孩子, 接着回屋。他动作很轻,就怕惊醒妻儿。
没想到刚进门, 就见晏蓉拥被坐起。
“怎地还不睡?”
他一路从邺城大营赶回, 身上冷飕飕的, 也不敢抱她, 只俯身亲了亲她柔软的发顶。
“嗯, 快去洗洗去了寒气。”
晏蓉心疼, 又问:“饿不饿?我让灶下留着火呢, 现做很快的。”
自从霍珩忙起来,她总嘱咐厨下备好食材,他有时吃,有时不吃。
霍珩道:“不用,我不饿。”
他确实不怎么饿,而且今天太晚了,他不想再来回折腾耽误妻子休息。
霍珩动作迅速,很快梳洗妥当上床,他手臂一身,晏蓉十分熟稔地从床里侧滚进他的怀里。
“今儿这是怎么了?”他低声问。
衾枕被弄得有些凌乱,晏蓉眼神清明无半点刚醒的朦胧,显然她是一直未曾入睡的,霍珩想了想,问:“可是因为吕氏嫂嫂?”
晏蓉闷闷点头:“前儿,她还说要给我们阿宁和虎头打对小金手镯呢,谁知道……”
时兴给婴儿戴小金镯,晏蓉却不爱这些杂七杂八的,吕氏见了随口就说她给打几对吧,还抓着虎头的小拳头,打趣说这小子这么胖,得多费她不少金子。
谁知道人说没就没了。
霍珩也轻叹:“世事无常,生死有命,你莫要太伤怀了。”
晏蓉摇了摇头,“我伤不伤怀有什么打紧的,就是可怜阿彘和芽芽,还这么小的,以后就没了母亲照顾。”
这倒是一个很实际的大问题,而且二房没个女主人打理家务也不行,霍珩想了想,就说:“确实不妥,只是有祖母在,大约过个一年半载,她就会给大兄再相看一房,好照顾侄儿侄女和打理家务。”
霍珩和吕氏交往不深,他说这话原是抱着一个务实的态度的,很客观,并无其他意思。晏蓉一听却恼了,捶了一把他的胳膊:“这怎么能一样?!万一新妇心胸狭隘,万一她看阿彘和芽芽不顺眼呢?!”
她怒:“吕氏嫂嫂尸骨未寒呢!你们男人怎敢想这些!”
霍珩被喷了一脸,他有些莫名:“大兄没想,我也没想,只是大兄正值青壮,祖母必不愿他长久独身的。”
他并无掺杂太多个人情感,只单纯以事论事。
“我们霍氏子孙,焉能被个狭隘妇人所迫,大兄在,二叔父也在,还有祖母和我呢。”
“哼!”
霍珩站在客观立场回答她的问题,晏蓉不是不懂,只是同为女性,难免物伤其类,她正要恼怒,却忽瞥见他眸中有些许血丝,眼下还有淡淡青痕。
他持续高强度工作已有一段时间了,精力多旺健也难免疲惫,夤夜而归,只为与她同眠,见她心绪不佳,先不睡还给认真开解。
虽然两人有点没在一个频道上。
晏蓉的心软了,也不捶他了,偎依在他的怀里,闷闷嘟囔:“你们男人可以娶妻纳妾,诸多美人相伴,这世道何其不公。”
妻死续弦就不说了,因为妇人守寡也能轻易改嫁,如今对女性还不算太苛刻。
这个说法很新鲜,霍珩还是头次听,他道:“旁人是旁人,我是我,如何能混为一谈?”
至于世道如何,这并不归霍珩管,他突然有些明白晏蓉心中所想了,有些心疼又急于表明心迹,遂挖出她埋在胸膛的脸,二人面对面。
“阿蓉你莫怕,我与旁人不同。”
也不是每个男子丧妻都会续娶的,从此守身守心的也不是没有,不过霍珩拒绝将这些事往自己身上套,他看着她的眼睛。
“此生,唯汝足矣。”
再多表白的话,霍珩说不出来,但这一句话,他说十分认真。
晏蓉眼眸泛起热意,她眼前蒙了一层薄薄水雾,眼前人眉眼却依旧清晰,她轻轻回道:“吾心如君心。”
此刻,他是真心的,方才那种莫名的沮丧感一扫而空,她受到吸引,缓缓凑上前,印在他的薄唇上。
霍珩立即回应,很小心,很慢,很悱恻缠绵的一个吻,二人微闭双目,亲吻不带一丝情.欲。
不知亲了多久,最后晏蓉把面深深埋进他的胸膛,他抱着她轻拍,“睡吧。”
“嗯。”
……
*
或许困了,或许感觉到安心,晏蓉阖目后很快陷入沉睡。
翌日,天蒙蒙亮她就醒了。
要打点的事情还有很多,不过霍珩起得更早,摸摸枕畔,触手甚凉。
晏蓉处理了些事务,看天大亮了,先去给老太太问了安,接着就命套车出门,去给吕氏上炷香。
麻氏昨夜起就睡在那边,见晏蓉来了暗撇撇嘴,好活轮不上自己,这些晦气事就特意叫的她。
不过她也不敢有微词,因为这是荀太夫人的意思。
麻氏这些小情绪,晏蓉并不知,就算知了她也不理会,互相见了礼,她给吕氏上了香,哀思一番,又闻言劝慰了两个如霜打茄子般委顿憔悴的孩子。
待了约半个时辰,她出了灵堂,仰脸看了眼湛蓝的天空,天气很不错,可惜春寒陡峭。
晏蓉叹了口气。
沿着廊道往外走,刚拐过弯,忽听见前方有些喧哗,她蹙了蹙眉。
麻氏喝道:“何事喧哗?”
她这一喝十分严厉,虽是过府打理白事,但这毕竟算是麻氏数十年来首次独掌权柄,二日来风风火火,她立下规矩良多,其中一条就是不得喧哗。
如今有人违了,她一脸不悦。
有个管事装束的中年男子匆匆上前,见礼后,忙禀:“回三夫人的话,是大院有个舞姬昨日傍晚私逃了,奴正要遣人手去拿。”
“昨日傍晚逃的,为何如今才发现?一院子的人都是吃干饭的么?”
麻氏斥责几句,又说:“那你先遣几个搜搜去,昨日逃的,今日怕是难寻。若找不到,遣人去官衙报一报就罢,府里正忙碌着,哪还能腾人找个逃奴?”
时下逃奴并不鲜见,主家找到人便罢;若找不到,就遣人上官衙报备,官衙和属地上的州郡互通有无,若是以后逮住,就刺青送回主家。
不管前者后者,生死皆由主家。
只是如今照片啥的通通没有,只要逃脱一开始的搜捕,后续再被找到的可能性就不大。
不过吧,不要以为逃了就万事大吉,从此重获自由了,事实上并非这样的。
没有户籍,只能冒充流民,人身安全完全没有保障。再来如今的世道,很多地方都遍地饿殍,拿着钱未必买到粮食,三餐就是个大问题。
总而言之,没点硬本领,逃了是活不下去的,因此更多人是宁愿死也不肯离开主家,只求有一片遮风挡雨之地。
那管事虽挨了骂,但麻氏说的在理,他忙不迭应了,匆匆下去办不提。
这个小插曲很快过去了,晏蓉并没在意,和麻氏告别后,她出门登车折返。
马蹄哒哒,宽敞的车厢微微摇晃,晏蓉喝下一盏热茶,觉得胸腹处多了热意,慢慢流淌至四肢,她吐出胸腔一口浊气,索性推开轩窗,撩起帷裳往外眺望。
几个孩童在道旁追逐打闹,嘻嘻哈哈,一个最小的男孩摔跤了,跑在前头的其中一个大男孩连忙折返回来扶他,然后两人手牵手一起继续追逐。
还有农人挑进城摆的小摊,卖的腌萝卜和几样腌菜,后面坐着两对青年夫妻,衣裳半旧不新,脸冻得通红。那个夫君刚买回一个热饼,未坐下就递给妻子。那包着头巾妻子让夫君先吃,夫君不肯,妻子只得接过,低头咬饼时,眉眼含着化不开的笑意。
还是有很多美好的东西的。
晏蓉眉目渐渐舒展,勾起一抹微笑。
“夫人,外头冷,您快快放下罢。”
“我不冷,我……”
话未说完,前方突然出来一怔骚动喧哗,隐隐听见有哭声,御者轻叱一声,马车停下。
护持在侧的晏一打马过来,禀道:“主公,前方道阻。”
晏蓉已经看到了,拐了弯后,前方有一车驾正挡了道,正确来说,应该是这车驾也被人阻了。
香木车驾,精绣吉祥纹的蓝色帷幕,显然被对方也是邺城有身份的某家夫人或小娘子。那挡路者是个蓬头垢面衣裳褴褛的女子,大约也是看明白了这一点,才扑出来求救的。
“贵人,求您善心,救救我吧!”
那女子声音有些哑,不过还挺好听的,她一边跪伏叩首,一边面带惊恐地频频回头,她身后不远有几个膀大腰圆的男人,正虎视眈眈。
云姬虽有心理准备,但她没想到外头生存会这般艰难,她甚至还没出邺城呢。
昨日傍晚,她仔细布置一番后,借着主母逝世家里忙乱,成功逃了出来。她已经乔装打扮过了,脸涂黑,衣裳陈旧褴褛,十足一个贫民少年。
但事情远没这么简单。
既然是贫民,还没有户籍,就甭想去上好的客栈投宿,她也不敢。然而底层混生活的人,眼光毒辣者甚多。她刚踏足外城,一家赌坊的管事单凭她的步伐,就断定这必然是个受过严格训练的舞姬,再一看身姿,就知是个上等货色。
这是大户人家的逃奴吧?
正好捡漏了。
于是,云姬还未被主家搜捕,就先碰上了一群如狼似虎的赌坊打手。人家正大光明地抓,说是东家逃妾。
因宵禁云姬幸运躲过一夜,可惜天亮后就没那运气,她东躲西藏,跑了又跑,眼看要被抓住,她绝望时见面前有一华丽车驾,就如见救命稻草般扑了上去。
晏蓉看不清云姬是老是少,但她打量对面车驾几眼,却觉得这应该是个自己认识的,毕竟在邺城,出门能乘这般档次马车的女眷,实在不多了。
车帘一掀,探头出来的果然是个熟面孔,麻桐,如今的霍望夫人。
麻桐不是为了云姬出来的,而是为了晏蓉。
晏一领着百众服侍分明的护卫,紧紧拱卫中间的车驾,在邺城,出门有这般声势的只有君侯夫人。晏蓉陪嫁了三千精卫,单单候在霍家大宅轮值就有百余,谁人不知?
麻桐那边的护卫,也不用看车驾上的府徽,离得远远就知君侯夫人至,忙禀告了自己主子。
“麻氏见过夫人,夫人可是从城西来?”
在车上不好动作,麻桐俯了俯身,笑盈盈道:“我正要过去呢,夫人比我早。”
伸手不打笑脸人,况且现在打麻桐的脸,就是打霍望的脸,因此晏蓉微笑颔首,“正是。”
“我挡夫人的道了。”
麻桐笑着说了一句,瞥了眼一脸脏污的云姬,微不可察皱了皱眉,吩咐左右:“带一边去,看看怎么回事。”
那几个赌坊打手知道碰上大人物了,大气不敢喘,点头哈腰候在一边,但他们也没敢放弃云姬,不然交不了差。
确实是贵人不假,然而云姬一个逃奴,无亲无故,人家多半是不愿意管闲事的。
果然,一听麻桐吩咐,几个壮汉一喜,立即跪下叩首,然后安静退到一边。
云姬怎么肯啊?退到一边她必然没了活路,听罢麻桐漫不经心的吩咐,她干脆豁出去,猛地转身奔上后方,“君侯夫人!君侯夫人,救救小女吧!”
她没见过晏蓉,但听说过,君侯夫人心慈,冬季常常布施贫民,又关照育幼堂等地方。
云姬不知道这是否是刻意经营出来的名声,倘若有假,这大庭广众的,为了名声,对方也会行这举手之劳吧?
云姬还没近前,就被护卫抽刀拦住,不许接近一步,她立即跪下狠狠磕首。
“求夫人救命!小女是并州人,家中原略有余财,还算和乐。谁知去年遭了残兵祸害,房舍家资父祖亲人统统没了,听闻邺城乃霍侯亲治,法纪严明,小女独身逃到此处。”
“谁知,谁知竟又遭奸人觊觎!求夫人大发慈悲,救救我吧!”
云姬情急之下,编出的这套谎言倒还算切合自身,唯一破绽的就是肌肤白皙丰润,足下也没有血泡。
但她现在脸涂黑了,脚下也有双旧鞋,看不见。
先混过去再说吧。
她说着说着,悲从中来,“小女身世坎坷,屡遭奸人觊觎,求夫人垂怜!”
云姬把额头都磕出血了,眼神很绝望,晏蓉虽不能凭片面之词判断对方的话是真是假,但最起码,能肯定这是个处境可怜的女子。
她无力挽救天下苍生,但既然碰到跟前来了,举手之劳还是应该的。
晏蓉示意护卫搀住对方不要再磕,又吩咐晏一唤那几个打手到近前来回话,她问:“你们为何追捕她?”
几个壮汉没想到自己还能被君侯夫人问话,瑟瑟发抖,连头也不敢抬,磕首道:“禀夫人,管事说,这是东家逃妾,吩咐我等追捕。”
“那她是你们东家逃妾吗?”
“小的们不知,这是管事说的,小的们只是听命行事。”
打手们没想到拐弯后面还有个君侯夫人在,悔得肠子都青了,一叠声道:“小的们只是听命行事,求夫人宽恕!求夫人宽恕!”
这么回话,其实等于是否认了,晏蓉也没打算追根究底,沉吟片刻,道:“这样吧,这女子我安排到育幼堂去,你回去禀了你的东家,说拿了身契即可去将人领回。”
战争乱世,孤儿特别的多。不管是兵卒遗孤,还失恃失怙的流民孩童。霍氏早年设了育幼堂,原来是养育普通兵卒遗孤的,但后来霍珩又增设了一处,收容无依无靠的流民孩童。后者还可择优吸纳进霍家军。
晏蓉帮人帮到底,给了云姬一份谋生活计,但她也不会将来历不明的人胡乱安插进自己手下,育幼堂这类地方就最合适了。
她发话,那赌坊东家就算胆子再大,也不敢再伸手。
云姬狂喜,涕泪满面千恩万谢;那些打手得以脱身,也只有庆幸的。
麻桐笑道:“夫人就是心慈。”
晏蓉笑笑,和她寒暄几句,放下帷裳,“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