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托孤
被汪洋大海里所包围着的,近前房顶上,乌压压的都是人。
富人家的主子奴才不分身份,通通挤在了房顶上。
远处,原本错落房檐已然消失,那些平民和贫民的院落,一片一片的坍塌不见,被滚滚洪水掩藏的一点不剩。
李阿婆第一个哭了出来。
这场洪水与多年前那场洪水多么相似。
便是在那场洪水里,她同独子逃过一截,却失了父母双亲,失了夫君,成了寡妇……
一直忍着不哭的如水终于跟着李阿婆泣了起来。
哭声似瘟疫一般,迅速传开一大片。
等天彻底大亮时。
雨依然未停。
积水越来越高,仿似从房顶上弯腰伸手就能碰到水面。
翻滚洪水里,有时能瞧见挣扎的活人,有时能瞧见随波逐流的尸体。
所有人被水淋的湿透,面上再不似最初看到时那般焦急和慌张。
除了孩童不停歇的痛哭声,所有人脸上都是麻木。
青竹第一个发起热来,咳嗽一声接着一声,仿似天上无处不在的雷电。
“阿姐……我们……会死吗?”她眼中滑下一滴泪,很快又和雨水混在一处。
芸娘将她抱在怀中,拨开散落在她脸颊的湿发,凑在她耳边坚定道:“不会死!你不知道阿姐命有多硬,有我在,我们都不会死!”
青竹笑了一笑,轻轻道:“我总是相信阿姐的……”
病了的不止是青竹一人。
李氏、如水先后打起了冷颤。
刘铁匠轻声对李氏道了声得罪,便将她紧紧揽在自己怀中,用他的体温为她驱寒。
她只是些许挣扎了两下,便将脑袋抵在他胸前,沉沉睡了过去。
天色再次转暗,雨水渐缓,而洪水水位依然无下降迹象,河面上漂过的尸体越来越多。
柳香君凄凉叹道:“我还未寻到我儿子,便要这般死了……哎,我那块御赐的匾额只怕也泡坏了,下了地府,我给小鬼们吹嘘我是‘义妓’,他们谁会信呢……”
隔着雨幕,远处忽然传来呼喊声。
初始众人只以为是前面有人被尸体惊到,然那呼喊声却越来越大,前方路口一转,陡然漂过来一艘大船。
柳香君蓦地蹲坐起,使劲瞪大了眼珠子,瞧着那船上拿着篙子的船夫身影越来越熟悉,不禁起身朝那大船挥手:“老船头,快,我是柳香君,是‘义妓’啊——快来救救我们——”
原来船上撑着篙子的竟是当初与柳香君一同协助官府破了“百孩大案”的船夫,眼前这条船便是御赐之物。
柳香君即刻吩咐她的丫头:“素喜,快,跟着我喊!”
随着几人齐声呼喊,房顶众人纷纷打起了精神。
而那大船却并不近前,只将前头房顶上的众人接进船里,这才划近了李家宅子。
船夫大声回应了柳香君的呼喊:“人多挤不下了……下一趟来救你……”
柳香君跳脚高声骂道:“你竟然不先救老娘……我这回没死……就向圣上告你……”
此时天王老子的名头也豪无作用,便在柳香君几乎将房顶跳榻的愤怒里,那船越顺着院落的走向转个弯,渐渐远去。
所幸船夫说话算说,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那大船果然驶了回来,将躲在李家房顶上的十一口人救进了船里。
船上人群挤挤挨挨,有人面上是惊魂未定的恐慌,有人面上是大难不死的狂喜。
洪水的浪头不小,船身抖动翻滚,仿似一片凋零树叶,不知将去向何方。
船夫大喊一声:“坐好了——别给老子找事——谁不想活自己跳船——”
随着这一声粗鲁的呼喊,他一撑船篙,船儿缓慢却坚定的往前驶去。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沿途的景象比众人在屋顶上瞧见的更为惊心。
几乎所有贫民区的院里都已坍塌,偶尔有只塌了半面的屋顶倔强而立,悲凉的注视着这无助的现实。
洪水一波而来,船行的越来越快,遥远的古水巷很快就到了人们眼前。
所有院落都被淹没。若不是从原来李家赁的院里伸出来桂花树的枝条树冠,几乎无人能认出这是李家曾住过十几年的地方。
“大杨家呢?戏班崔呢?小阿柳呢……”
李阿婆同李氏失声痛哭。
“快,那是黄阿婶!”石伢扑向船舷,伸手指向前方路边的一棵树,竭力嘶吼起来。
便在他所指的树梢上挂着个怀抱娃儿的妇人。妇人瞧见大船过来,立刻扬高声向船夫求救,惊得怀中娃儿哇啦一声啼哭起来。
芸娘即刻求向船夫:“阿叔,开过去,救人!”
然而水下不知有何物阻挡,船身驶到离树子几丈之外,如论如何前进不了。
洪水冲打着树子,树上一大一小两人摇摇欲坠,随时都有可能掉进水中。
刘铁匠忙忙上前向黄阿婶伸出手:“将手给我,我拉你过来——”
娃儿被汗巾绑在黄阿婶身上,她一只手紧紧拉着树身,另一只手探向刘铁匠的手,然而船距不够,两人之间距离甚远。
李大山过去压着刘铁匠的腿,刘铁匠将身子又探出一些。即便如此,却依然够不到她的手。
黄阿婶趴在树上一日一夜早已力竭,此时只不过是为着怀中幼子强撑,眼瞅着几次三番都无法靠近,而她拉着的树梢因着她身体的扭动几欲折断。
泪水扑面,她紧紧的闭上眼。再睁眼时,只低头亲了亲还在嚎啕的幼子。
她将手背到身后,竭力解开汗巾,对着幼子道:“你这哭便当做是为阿娘送终吧,乖小子……”
她使出最后的力气一扬手,汗巾带着娃儿往船上飞去。
就在娃儿稳稳落进刘铁匠怀中一瞬间,她喃喃道:“他爹,我来寻你了……”身子一歪,涛涛洪水里只倏地现了一波水花,便不见了人影。
“阿婶——”
撕心裂肺的呼喊声不绝,然而船夫的船篙再未能将那妇人捞上来……
船行到尽头是一座山。
山脚下静静坐着几千民众。
见到船开近,便有守在岸上的壮年汉子伸手为下船之人搭把手。
而下了船的人自动的去找一处空位坐下,眼神空洞的望着浑浊洪水,不知这灾难何时才能结束。
直到这时,众人才觉出来冷和饿。
离上一回吃饱饭,已过了整整一日一夜。
如水嚎啕着蹭着惜红羽的前胸,惜红羽含泪将胸脯塞进她口中,她徒劳的深吸几口,再次哭了出来。
如水的哭嚎带动了黄家伢子,且周围全是他不认识之人,再次咧着嘴喊起了“娘”。
石伢此时躲开众人,凑在芸娘身前,悄悄撩开他的衣襟,眼中似有得意:“阿姐,你瞧!”
在他的秋衣胸前,赫然绑着三根油亮亮的鸡腿。
芸娘探头进去一闻,惊喜道:“没坏!好小子。”她眼珠子往四处一瞧,连忙抓了两个鸡腿塞进自己衣襟里,又将剩下的那根鸡腿撕了一半肉在手,方偷偷对石伢道:“你快把这一半吃掉,若被旁人瞧见,定要抢了去。”
她一把将石伢拉到身前,石伢将头埋到她怀中,将芸娘留给他的那根鸡腿狼吞虎咽的吞下。
待他吃罢,芸娘悄悄去了惜红羽身旁,塞给她一根鸡腿,又到了李阿婆身旁,将最后一根鸡腿给了她。
大人可以不吃东西,娃儿和老人不能不吃。
青竹眼巴巴瞧着石伢吃过一根鸡腿,石阿婆同李阿婆合吃一根鸡腿,李如水和黄伢再合吃一根鸡腿,不禁舔着嘴,有气无力道:“我从未像现在这般,如此爱吃鸡腿……”
芸娘将她手心里的最后一把鸡肉塞给青竹,悄悄道:“吃罢,吃过睡一觉,水就退了……”
柳香君隐隐闻到传出来的香味,咽了一口口水,叹息道:“如此饿下去,我这妖娆的胸脯子只怕要瘦几个码啊……”
夜昏昏沉沉的来,又昏昏沉沉的走。
第二日,雨已停了,然而洪水却并无褪去的迹象。
山上起了大雾,在这白茫茫的雾里,四处传来寻人的呼喊声。
然而石伢却在这境地下有了不一样的感受。
他鼻翼翕动,一把推醒芸娘:“阿姐,有饭味!”
芸娘有气无力的揉了揉眼睛,强撑起身子也四处闻了闻:“没闻到啊……”
石伢摇头:“有,真的有!”
他牵着芸娘衣襟,四处再闻了闻,十分肯定的往上山的方向一指:“就是那处传来的……”
芸娘咽了咽口水,将枕在她腿上的青竹搬开一些,过去对李氏道:“阿娘,我四处走走……”
李氏倚靠在刘铁匠身畔,苍白的面颊没有一丝血色。她睁了眼,轻轻点点头,叮嘱道:“小心些……”
芸娘跟在石伢身后慢慢顺着山道往上而去。
她实在饿的紧,只得走走停停,约莫行了一刻钟,却见一队僧人抬着大缸远远走来。
随着僧人们越来越近,果然有一股食物的味道传来。
两人忙忙迎上前去,踮着脚探头望去,那大缸里竟然是满满一缸馒头,少说有几百个。
石伢拔腿便要冲上去。芸娘一把拉住他,极快的低声道:“等一等……”
僧人们越走越近,抬着大缸目不斜视而来。芸娘的声音微不可闻:“一……二……三!”
“三”字一出口,两人迅速往前扑去,石伢出其不意一把抱住最前面抬杠僧人的大腿,啊呜一口狠狠咬了上去。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