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 28 章
纪寒食犹记同白狼族结下梁子, 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
庭郁带着无处可去的童年玩伴兄妹俩,求他收留。
小蛇孤傲, 以前从没求过他什么。而那兄妹俩瑟缩着,衣襟染血,满眼悲哀、绝望、迷茫的样子, 更叫纪寒食于心不忍。
彼时, 白狼王听闻月沼庇护和炎兄妹, 盛怒之下高叫着“一个不留”。大披狼军压境, 纪寒食不慌不忙降下周遭雾瘴缭绕,最后白狼围沼两个月, 几次突入无果,始终连月沼的边边都没摸到。
白狼族数百年来横行妖界、所向披靡,白狼王首次受挫、自不死心。
后来的日子里,搞了不少事情——绑过红着眼去报仇的和炎、绑过落单的小狐狸,屡次要挟纪寒食出去单挑。
纪寒食都去了。
跟白狼王、白狼太子分别狠狠干过几架, 却谁也奈何不了谁。
时间久了, 白狼那边讨不到便宜,也只好偃旗息鼓。从此与月沼井水不犯河水,就这么消停了二十多年。
这期间, 纪寒食出门转悠, 沼民逛妖集、买东西,也从来没发生过什么事。
所以月沼老大哥万万没想到, 二十多年后, 白狼族竟会故技重施、卷土重来。
“……”
啥也别说了, 无论如何,得立刻去救他家的小东西们才行!
可一摸身后,纪寒食才发现出来连弓都没背出来。
虎王倒是大方:“有有有!我给你拿,我老婆陪嫁的时候,有一张上好的。”
纪寒食只想着能用就行,背了就要走,却被虎夫人拦住:“等等!弓给你可以,儿子还我!”
纪寒食:“回头还你,先借我用一下。”
虎夫人:“不是已经借你了嘛?!”
纪寒食:“意思是,儿子也借我用一下。”
“???”旁边小老虎寒毛一凛,吓得脸色惨白。
不要!他才不要一起去送死啊啊啊!
对手可是全妖界谈之色变的白狼族……月沼大妖怪是毫无惧意、视死如归了,可他还小、还想活的好不好?
……
一个时辰后,白狼族营地。
“咻——”“咻——”
巡逻的狼兵闷声一个倒地,两个倒地。
纪寒食踩在略微晃动的树枝上,咬着小竹片的带子。那是庭郁给夏长泽削的那半块小面具,掉在妖集被筵晟捡回来的。
微微眯着眼睛,瞄准第三个巡逻的狼士兵。
虎族的弓,比他想象中的好用。
弓弦劲儿很大,放箭只有“咻——”轻轻的一声,顷刻又一狼倒地。
要小心,万万不能被巡逻的狼兵发现。
狼王帐所十里围营、处处重兵防守,万一被人发现,一呼百应围攻过来,就算是纪寒食也注定插翅难逃。因为白狼族的真正可怕之处,不仅在于人称“妖界最强”的白狼王或白狼太子,更在于众多精锐骑兵。
每三五只狼骑兵加在一起,战力便几乎可以匹敌一只白狼王。
一直以来,白狼族便是依仗着如此庞大而训练有素的狼骑,几百年来在妖土横行屠戮、无人敢阻。
……
一路悄无声息,终于进到了十里狼营正中的祭坛。
黄昏下,满地的血池散发浓重的腥臭。白狼王的影子幽然落在地上,而在对面的两根祭柱上,纪寒食终于看到了自己家的两只小妖怪。
两只都受了伤!
都被绑在柱子上,都浑身血污,可恶的白狼……
纪寒食抓着弓的手不禁微微颤抖。心疼、气愤,虽也暗暗松了一口气——还好,还来得及。
至少,小东西们都还活着。
纪寒食一路都不敢想,若是小东西们被杀掉、被剥了皮,那他该如何……
身子侧了侧,努力压抑住紊乱的气息。
躲在层层树叶之中,想办法去对庭郁的视线。
……
蛇都是无比警觉的动物。
不出片刻,庭郁微微抬眼,师徒俩四目相对、心有灵犀。
庭郁眼中青光淡淡闪过,顷刻,一阵怪风刮过,掀起满地浓重的腥臭味。原本黄昏的天色忽然暗沉,周遭紫色雾气冉冉升起如同黑夜,惹得狼族祭司、士兵一阵慌乱。
“休要慌张,不过是雕虫小技而已!”
白狼王见多识广,目中凶光闪过,很清楚那不过是蛇族的秘法的“蛇梦”而已。
“真是条不乖的小蛇……”
他狞笑着,向庭郁走去,眼看着仿佛就要用手拧断蛇妖纤细的脖子,忽然身后破风一声惊鸣,层林掩映中,弓铉闪出耀眼的光。
……
白狼王堪堪转过头,瞳孔紧缩的瞬间,利箭已直中右眼。
他大吼了一声,血水飞溅中甚至还保持着那一瞬的惊愕。
好,中了!
纪寒食接连着又是两箭,分别射断绑着两个小妖怪的绳子。
庭郁还好,从祭柱上一跃而下,可他家的小妖怪……竟是软绵绵地从祭柱上跌了下来!
“小佑!”
竹片面罩掉在祭坛血腥的池水中,纪寒食冲过去便抱起小妖怪。
夏长泽其实还算清醒,身上的伤也已经在自愈,只是失血过多不太有力气。这一刻被熟悉的气息和怀抱包裹住,便马上贪婪似地蹭了蹭大妖怪暖暖的身子,又忽然觉得浑身疼,轻轻漏出一声呻|吟。
呜……
纪寒食感觉,心脏像是被人捏在手里一样。小妖怪在他怀里颤一下,他的心就跟着疼一下。
黏在衣服上的血水已经冰凉,沾了纪寒食一手。猩红色,无比刺眼,染得他眼底也一片鲜血一般的红。
“馋哥!”
“馋哥,莫要耽误,上马快走!”
庭郁的吼声传来,他刚趁着白狼王受伤的短暂混乱,先闪身冲到旁边抢了两匹马。
而白狼族远远近近的守卫军,也终于不忘点起了狼烟、吹响了狼号。
那号声破空嘹亮、刺耳绵延,纪寒食和庭郁此刻都很清楚——不出一会儿,十里营帐的守军就将层层包围而来,要逃只有现在!
“想走?笑话!”
见他们要逃,狼王副将马上拔剑,带着数名精锐狼兵守卫从四方围杀而来:“胆大包天只身一个人闯来我十里狼营,还想全身而退?你以为你们能逃得掉?”
确实……若这样下去,定逃不掉。
纪寒食咬咬牙,目光一沉。
“庭郁,你带小佑先走——”
翻身下马,先是一弓扫倒近处两个狼兵,继而弯弓搭箭,破风一箭直直射穿那白狼副将的喉咙。继而将弓弦翻外充作近战丝刃,不管不顾直向着受伤的狼王冲去。
擒贼先擒王!
白狼王:“呵,自不量力!”
庭郁明明听见纪寒食要他走,亦知道确实该走,却动不了。
蛇梦的漆黑夜下,纪寒食只在眨眼间便已与那白狼王错身而过,漫天猩红的血点,狼王的利刃似乎刺透了纪寒食的胸膛。
“馋哥……”
一瞬剑,百骸寒凉。
按说,蛇都不怕死。毕竟全族族皆生性淡漠、大家都只是随便活一活而已。
庭郁自己在月沼,每天抓抓虫、晒晒药,日复一日,也过得无聊的很。
可是……真到了这一刻,却忽然想起来,窗台晒的一堆斑蝥忘了收,雉羽说过晚上要下雨的,这下全都要浪费了。
还有,馋哥生辰快到了,跟小佑一起准备了那么多礼物都没来及送出去。
又想起几年前还被狐狸骗走个坠子,一直都没能讨回来。
常常都想写信给去讨的。可每每提笔,却又不想浪费墨水给破狐狸,就这么搁置着……就这么死了,岂不便宜了缺德狐狸?
片刻之后,却见那白狼王的身子晃了晃。
一颗高贵的狼头,缓缓从肩头滑落。
纪寒食虽咳了几下,抹了抹唇边的血,终究是站定了,转过头来走回白狼王倒下去的尸身边,手中的弓弦缓缓滴下血来,一滴、两滴。
一时间,安静得很,只听得见呼啸风声。
狼族士兵黑压压地围了一圈又一圈,一时间静若寒蝉,无人再敢上前。
纪寒食拾起白狼王的项上人头,提着那狼头再度跨上战马,战马向前两步,狼族士兵齐刷刷退后两步。
……
两匹快马,在层林小道中呼啸疾行。
“馋哥,”庭郁道,“咱们已出了十里狼营,狼头……可以扔了!”
纪寒食闻言“噫”了一声,像丢什么烫手的山芋,赶紧把白狼王的头抛旁边草坑里,又皱眉在衣服上抹了两下。
刚才,真是难为死他了……
为了吓住白狼兵,单手拎着个这么吓人的狼头拎那么久!
若非逼不得已,纪寒食其实很不习惯做这种事。
他谨记小时候师父教过他——上天予你妖力强横,是让你用那力量护着重要之人,若尚有半分回旋余地,亦则切莫将这双手沾上鲜血。
唉……
不过刚才那情境……纪寒食看了一眼庭郁身后血迹斑斑的夏长泽,一阵心疼。师父他老人家若在,也只会说他宰了那狼王半点不亏吧?
“馋哥不好!”忽听庭郁道,“白狼骑兵像是追过来了!”
“!”纪寒食竖着耳朵一听,果然,身后隐约传来踏踏马蹄声,听着人还不少……至少有一整队的狼骑兵!
暗自咬牙。
果然,那群白狼不是傻子!他提着狼王的头,最终也只能吓得了他们一时而已,一旦剩下的白狼缓过劲来,这不?马上就追着寻仇来了。
“庭郁,再加把劲跑快一点,小不点你抓紧庭郁,驾——”
一边心里暗暗盘算,万一真的狭路相逢,庭郁单打独斗最多对付两只,他自己最多能同时对付七八只,可剩下的怎么办?
若是只有他自己一个人,或许还能拼死一搏、全身而退。
可两只小东西……
忽然,呼啸林间风声只中,纪寒食听见小妖怪的声音。
“寒食哥哥,”夏长泽虽看着有些疲惫,眼神却很清明,“我记得你说过,白狼太子的寨子就在狼王营寨在附近。”
“我……有个主意。”
……
夜色凄迷、道路崎岖,在“蛇梦”的迷雾下,狼骑兵并没有注意到一行人转了个向。
不再逃向月沼,而是逃向另一个方向。
他们只顾着追,跟着踪迹穿过层林,忽然眼前赫然可见火光森森,那是一处森严营寨。
还没反应过来,忽然凌空不知哪里一箭射中了营寨的狼火,瞬间狼鸣四起!
大批黑压压的甲士,从营寨里面喊杀而出。
暮色沉沉,蛇雾四起,双方互相看不到脸,只听得金鸣交加。
一侧,一条小路曲折拐弯通向山顶。
两匹气喘吁吁的马儿在悬崖边驻足修整。纪寒食从山上往下看去,只见下面黑灯瞎火,两边人马早已杀成一团。
小佑的办法真的……成功了!
回过头,在并不明亮的星空下,隐约可见夏长泽趴在马背上正静静看着他。虽然有些虚弱,样子却很开心,神情舒展,唇角带着一丝浅浅的、微微志得意满地笑。
哎……
纪寒食记得以前,也看见小妖怪笑过一次。
但那次太过于昙花一现了,并不像当下……这孩子也真是的,人稍微长大了点而已,怎么连笑容都像个大孩子了。
……看起来既沉稳、又聪明。
比庭郁还有种少年老成的感觉,这么瞧着他,大妖怪一时间只觉得耳朵尖有点烫,喉咙也有点干。
手脚都像是不知道该往哪里摆,慌乱之间也没多想,吸了口气便又翻身上马。
“呜嗷嗷嗷,疼疼疼!啊啊啊啊……”
夏长泽又好气又好笑:“寒食哥哥,你倒是当心点,还受着伤呢!”
纪寒食努力、强吞着炸头皮的眼泪:“不不,没事儿,小伤,不疼!走,回家!”
庭郁回望了山下一眼,并未多言,心里倒是一路暗叹。
这小佑,想出的办法也真是诡谲。
竟趁着夜色把白狼追兵引到了白狼太子驻扎在附近的营地,再让纪寒食在黑夜里射下营地的狼灯,叫同是白狼族的两支人马在黑灯瞎火中不分敌我、自相残杀。
如此妙计,一石二鸟,不但追兵再无闲暇追杀他们,而且经此内耗,便是白狼太子想要寻仇,估计最近也不会再有足够兵力反扑月沼。
这小东西,到底哪里来的神机妙算……
天上的小神仙下凡不成吗?
不然,从哪儿学的这么多神仙招数?
……
回家路上,纪寒食带着夏长泽共乘一匹马,慢慢走。
庭郁在一旁斜眼看,就看到自己家那个师父哟……
唉,明明疼得龇牙咧嘴、又一副开心雀跃的样子,笑得开朗又傻兮兮,简直白瞎了一张帅脸。还屡屡伸爪想抱小妖怪,但似乎又怕碰疼他,所以又屡屡硬生生缩回来。
呵。若不知道的,看那副样子,只怕是要误会深了。
活像想碰又不敢碰的自家心上人!
纪寒食根本没注意到正被庭郁盯着,满心还沉浸在啊啊啊自己的小媳妇儿真聪明、真能干的小情绪里。
因为自己不算聪明,他一直都想娶个特别聪明的媳妇儿。
虽知道小佑会很多才艺,却不知道他原来还这么聪明……能娶到这种媳妇儿,简直血赚不亏。
甚至,已经想到很久以后的事情——
将来生娃不用愁了。头脑像小佑,样子像自己,完美。
自顾自开着心,并没有注意到,夏长泽偷偷蹭破了刚结好痂的手指,正偷偷将一些血水涂抹在他胸前的伤口。
果然,没有用呢。
记得之前被绑在祭坛柱子上时,白狼王盯着他,如同看稀世珍宝一样的贪婪眼神。
硬要说他是什么“回转石”的转世。说他的本事不仅能似植物生长,还可回溯过往、起死回生、令生者长生不死、羽化飞升。
【可快算了吧,他小子可没那本事啊。】
狼王话还没说完呢,庭郁就不给面子地笑了。
事实证明,他果然没那本事啊,伤口都治不好。
唉,对于自己其实是云锦小太子,而并不是“某石头”转世这件事,夏长泽按说一早就知道。
可这一刻,竟不知道该释然还是该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