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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 3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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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当晚, 月沼上空雷云翻滚、紫电交加。

天际黑红一片,风嚎鬼泣,山川震动。

“呜哇哇……”树枝不断敲打着屋瓦, 小梨央吓得嗷嗷直哭, 千化忙将她抱在怀里哄:“别怕别怕,乖, 相信老大,老大会保护我们的。”

村子像是昏海之上一叶扁舟、四处摇摇欲坠,筵晟躲在雉羽家,小才苗瑟缩在庭郁家, 挨家挨户房门紧锁。

村中央从来平静的沼面,亦掀起阵阵波雾涟漪。

沼边,夏长泽静静立着。

一身白衣,长发纷乱,风卷衣袂。

双目中一片晦涩沉寂,缓缓抬起手来, 月沼四周的天际逐渐升起一整层青焰。

缓缓的,那青色之火越烧越高,逐渐竟像是个青色的钟罩一般, 遮天蔽日将整座月沼笼罩其中。

几道冷汗缓缓滑落,只是几道平雷砸在那守护阵外,已让他瞬间仿佛身负千钧。

这咒法“云蚀翳”虽是守护阵法, 但因会将周遭一切仙法攻击全部引由自身承受, 施法者九死一生, 因而被定位云锦禁术。

夏长泽也没被教过,全是当年在云锦东宫衾冷难眠,大半夜的跑去藏书阁秉烛看书,偷偷背下来的。

初次缔阵侥幸成功,心里却仍惴惴至极——

生怕自己实力不济,根本难以承受魔尊的雷霆万钧,最后还是要连累身后所想要守护的一切,一同化为灰烬。

他不想。

明明,一丁点都不想拖累月沼的……

可是不管如何解释,大家就是不肯放他离开。

千化:“小妖怪你可不能出去的,白狼太子存心报复,已在月沼雾瘴外布下了重重包围。若你出沼,白狼伏兵马上会一拥而上,将你撕成碎片!”

筵晟:“在咱们月沼一向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怎能眼睁睁看你送死?”

庭郁:“馋哥舍不得你,不会放你出去。”

任凭夏长泽一遍遍解释,几乎是声嘶力竭——上界天土远非白狼可比,魔尊更是可怖至极。一道天雷下来,整个月沼灰飞烟灭,所有人都会粉身碎骨、魂飞魄散!

没有用。

月沼四面为雾瘴所覆。只要大妖怪纪寒食不驱开那迷雾,任何人也别想出沼。

“轰隆——”

天际近处,又是一道惊雷翻腾。

小太子心头一震,红着眼眶腰起压,凶狠地瞪着天际欲来山火、烈烈红莲燃尽。惊雷狠狠砸在上空的青色罩壁上,一片明烈的滋滋电光,那千钧之力直击夏长泽胸口,一阵剧痛,小太子骇然咳出一大口血来。

无妨,不怕……

他双膝跪地,又跌跌撞撞爬起来。

事已至此,只愿上苍有灵、怜悯众生。

让他能够以命相换,守住身后这片干净妖土。

……

……

血雨腥风欲来,月沼众妖瑟缩自危,四处空荡荡的不见人影。

只有大妖怪纪寒食一人,正朝云起山下走去。

云起山半山腰有个小山洞,常年传出呜呜哭声。沼里吓唬小孩子,常说里面会闹鬼,因而平日从不有人靠近那处。

但其实,那哭声只不过是风声而已。

洞口因多年不曾有人进入,早已布满萋萋枯藤。纪寒食苦着脸蹲地上拨了半天的草,结果自己辫子尾巴还缠了进去,一会儿被绊住脚一会儿被绊住头,一路东倒西歪苦不堪言。

打亮火折子,可见洞中不深,摆着一方祭坛,上面垂下的藤蔓上贴着一张符咒封印。

轻轻一拂,那封印应声而落。

……

再怎么说,纪寒食也在月沼当了多年的老大哥。虽自知不算聪明,却并非那种一贯感情用事、不知轻重的大妖怪。

留下小妖怪要承担的后果,他根本一清二楚。

封印褪去后藤条凋零,露出一方小木盒来,纪寒食拿起,轻轻吹了几口气,才“吱呀”地打开了盒盖。

木盒之中,安然躺着一方古镜,雪雪寒光。

纪寒食垂眸。这东西,是师父当年离开月沼时留下给他的。

……

按说,纪寒食当年在他师父殷莫上仙的身边,待的时间也不算短了。

只可惜,他那时候只是个天真烂漫又贪睡的小妖怪,偶尔睡醒了就只顾跑出去疯玩,其实跟师父每天并说不上几句话。

他师父的性子,其实和庭郁还挺像的——不冷不热、无喜无悲,成天闷头看书,偶尔说些话,纪寒食也听不懂。

既听不懂,只能努力记下来。纪寒食至今记得彼时他自己还是个少年,师父临走之前将月沼托付给他,又摸着他的头,叹道。

小寒食,这世上很多事情都会变。

你虽无忧无虑,但也要知道,妖一辈子那么长,不可能不遇到很多很多难过的事情。

师父望你一声顺遂平安,可你命中注定有一道浩劫,为师亦无能为力。

因而,为师给你留下了件很玄的东西。

……

握起镜子,镜柄有些微凉。

微明火光翻腾中,纪寒食在那镜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还是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他对着镜子弯起眼睛笑了笑,镜子里的倒影也对他笑得傻兮兮。

反到镜子背面,出现的却不再是他的脸。

而是一片无边的深黑星辰,一团像是青色的焰火,不断地跳跃着。纪寒食眯起眼睛凑近盯着那团火,甚至往镜子上摸了过去——莫名觉得,那小火苗很可爱,又有些熟悉,仿佛有温度一般,却想不起究竟在哪里见过。

师父说过,这方镜子是件法宝,能帮他抵过一次天大的劫难。

但,亦要代价。

【此镜可容你舍情求生,又或舍生求情——舍去情缘,你从此便可独善其身,一生百病不侵、快活逍遥;可倘若你拿他来求了情,求了他人的圆满,便需得……你自己折了性命来换。】

【所以,慎之慎之。】

【寒食,师父望你一辈子不为情之所困,一辈子用不到他。】

【但倘若真有用到它的一天,无论选了哪一面,为师只愿你所求无悔。】

只要折了性命,便能换他人圆满。

纪寒食握着那镜子,喃喃发了一会儿呆。

“但是,不太想折寿啊……”

因为,折寿死掉的话,就没办法继续保护月沼、保护大家了不是吗?

而且死掉的话,就再也没办法再偶尔偷偷、远远地看一眼小妖怪了。

纪寒食倒不是很怕死。

妖类生来很多都不是很惜命。在没有遇到小妖怪之前,他根本就天不怕地不怕,从来都不会瞻前顾后、多愁善感。

曾经的他多么逍遥。当着老大哥,每一天吃饱了睡,睡饱了去沼里到处转转。

什么都不奢求,天天都傻乐呵,从来不会睡不着、不会希望有人等他回家,更不会看到一些散落在家里的小物件,莫名其妙就眼眶发酸。

纪寒食近来努力想,始终想不明白——

明明在没有遇到小妖怪之前,他也经历过很多事情。

跟人干架、受伤、捡回家小妖怪、甚至不得不悲伤地“告别”,养大他的师父走了,他养大的小狐狸也跑掉了。

也难受过,却只是隐隐作痛而已。

可如今,一想到将来自己不在了,有谁会替他疼爱丑丑的小妖怪?别人好多都不知道他的可爱之处,会不会不珍惜他、欺负他呢?

如果能一直守在月沼就好了。万一小妖怪在别人那里受了气,还可以跑回来。

他还可以抱抱他。

可是,他要是不在了呢?小妖怪找谁撒娇?一想到这些,就好难过好难过。

……

几道雷鸣,将纪寒食惊回现实。

身边放着的火折子都快被狂风吹熄了,大妖怪抖了一下,赶紧正色,认认真真捉住那镜子再不敢耽搁。

……神镜神镜,寒食愿以余生寿数,换月沼渡此大劫。

望此事以后,月沼众妖仍能像以前一般安居一隅、和和睦睦。

纵使从此之后我不再能守着、护着大家,还希望众妖一定要平安顺遂。

雉羽一定要继续酿桂花酒,千化继续做松子糖,筵晟继续种竹子,织锦继续绣锦缎,小梨央同她姐姐,还有、还有……

遍地明媚,云起山崖,稻田葱绿。

小妖怪放着风筝,挂着小铃铛遍地跑……

“叮”一声,镜子忽然碎开了。

纪寒食眼眶还红红的,愣了愣,急了:“等等,怎么这样啊,我还没说完呢你怎么就碎了?”

碎片之中,多缕金色的光丝缓缓伸探出来,像是有生命一般。触碰到纪寒食的衣袖,继而一股脑缠绕上来。

纪寒食一边由着它缠,一边指着它愤愤不平道:“我的小妖怪们还没交代完呢?不行,你反正都要拿走我的命了,必须多听一些不能那么小气!”

“你一定记得啊,过两年抓紧的给庭郁牵牵红线,给他安排个漂亮、满意的媳妇儿。”

“小狐狸对和光是真心的,你也别让她成天给他摆脸色了,妖生说不定也哪天就要折寿的,哪天小狐狸不在了,她也得哭的……”

“还有、还有,我最重要的小东西……”

纪寒食一顿,口中略微苦涩了一下下。

“他虽是个小神仙,但以前过得很可怜。你得答应我,让他好好的,平平安安、事事顺心……”

本来还想说,给小佑也赶紧拉个姻缘,要一个漂亮贤惠、绝对不会欺负他的媳妇儿。但真这么到嘴边了,又一阵难受始终说不出口。

光丝试探着钻入手臂,有点……疼。

呜,好疼啊!

一股强大的气息,席卷着灼烈的炙热感侵入身体,那是纪寒食完全不能够承受的强大力量,五脏六腑瞬间都挤压着疼了起来,仿佛被火烧一般。

金丝钻入他的身体,又钻出来,像是藤蔓树木一般,爬过他的手背。

纪寒食背心冷汗浸透,恍惚之中再一次觉得,这一幕他似乎以前也经历过,却又记不起是在哪里。

“呜……呜呜呜……啊——”

好疼好疼,这也太疼了吧?

师父留的什么玩意儿鬼法宝啊,明知道他最怕疼了!

……

……

天际如血暗红,如魔似魅,魑魍狰狞

月沼一隅,长空之下,夏长泽浑身是血,已然气若游丝。

上界落雷如雨,每一击都是狠狠砸下,每一击都比之前更加凶狠凄厉,砸得他头昏脑涨眼冒金光。

支持不了多久了,曾经云锦覆灭,他得以偷生,此刻却只觉得……是不是终究还是命不好,便是逃出生天,过上了好日子,也注定过不长久。

眼前已然是一切血红,什么也看不到,在浓重的血腥气中,夏长泽忽然间,竟闻到了很久很久之前的一抹青草香。

悚然颤抖,薄唇颤了颤。

像是骤然得了什么救赎一般,又像是很久很久以前,拼命贪渴那一丝入口的甘泉一般。

犹记那时,他眼不能看、身不能动。

有人一双手,一个怀抱,给他撑起了一小方天地。那片天地,和风细雨、阵阵暖柔。

他狂喜,觉得自己总算有人要了。

甚至觉得,他终于也能有机会作威作福了……

后来,他确确实实是作威作福了。

仗着自己可爱,要抱抱,闹别扭,要独享疼爱,最后却把人推开,然后逃走,把别人弄得那么难过。

他当然知道大妖怪很难过。

尽管逃了那么久,可那人的每一次眼巴巴望着他的眼神,每一次小心翼翼送来东西,他又怎么会不知道。

如今,大难临头,生死一线。

许多之前满心的纠结、计较,觉得不能接受、不能理解,甚至仿佛遭受了什么背叛一般的别扭与心结,一下子全都不再那么重要了。

夏长泽想起那个月下的深夜。

他伸手,把寒食哥哥抱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那样抱着他是对的。大妖怪微笑着,用温柔而认真的眼神看着他,亲吻他,说喜欢他。

真的就不能嫁吗?

嫁了算了,什么云锦小太子,反正早就不当了。什么男儿身,妖界没有这破规矩,他会努力去学、去适应。

但,是不是,已经太晚了?

“寒食哥哥,我是不是……要死了?”

夏长泽突然很不甘心,他还不想死,可是他真的就要没有力气了。昏昏沉沉间,雷光一次一次麻痹着心脏,还好,那熟悉的怀抱将他托起来,紧紧抱住了他。

有点想笑……

因为,明明没过有多久,不过小半年而已,为什么这样的肌肤接触却恍如隔世。他竟都快忘记了,原来被寒食哥哥抱着是这么个感觉,那么温暖,那么安心。

享受完了,哭笑不得,又很想推他赶紧走。

跟自己一起在这雷云中央,是会被殃及的!

忽然,一股温厚的力量,源源不断地从两人肌肤相触的地方注入身体。夏长泽恍惚之间,只觉得身上不那么疼了,逐渐血红的双眼里又能看见天空的颜色,耳边只听得那人轻道:“乖,别怕。”

一如他最初听到的,山泉一般清甜的,他跟他说的第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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