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计深远
毓坤一顿, 抬眸望着他道:“你再说一次。”
蓝轩却没有再重复。毓坤知道他不会骗自己,她猛然转过身去。望着她微颤的纤盈背影,蓝轩下意识伸手, 即将触碰到她单薄的肩头时又收住, 蓦然从那细窄的腰身划落。
他并非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时刻,生离死别, 不止一次痛失至亲。他原以为他早已看淡了,然此时此刻,他竟感同身受。
谁说天家没有亲情,蓝轩在心中想, 他们不过和寻常人家一样,也有父母兄弟,骨肉至亲。
身前之人很快转了回来,再望向他时,毓坤面上的表情已归于平静,若不是曾见她眸中那一点莹莹, 他几乎要以为方才是他的错觉了。
将一切的情绪压在心中,毓坤望着他道:现在要如何打算,我已准备好了, 你说罢。”
蓝轩道:“殿下相信臣么?”
毓坤道:“用人不疑,既然和你立约,自然毫无保留信你。”
“不过, 这样的信任有且只有一次, 你莫要辜负。”
听了这话, 蓝轩沉声道:“好。”
说罢,他举起手,毓坤一怔,也伸出手,与他击掌。然而她想收回手时,却被蓝轩牢牢握住。
攥住她的手掌有力灼热,让毓坤几乎有种被灼伤的错觉。她想收回手,却发觉完全动不了。
不知他何意,毓坤有些紧张地望着他,过了好一会,直到她掌心开始微微冒汗,蓝轩方松开她,微笑道:“定不负殿下所托。”
毓坤松了口气,听蓝轩道:“那殿下要按我说的做。”
毓坤郑重望着他,示意他说下去。
蓝轩沉声道:“如今杜家的线断了便断了,反正现下也用不到,殿下需要考虑的是,一但山陵崩,如何平稳过渡。”
毓坤顿了顿道:“太突然了,就像你说的,如今我尚未在朝中有稳固的势力,也没拿到皇后得把柄,更没能将禁军掌握在手中,拿什么与皇后抗衡。”
蓝轩道:“殿下想太多了,先前我说的这些,若要实现,少说要一年半载,但如今皇上等不得,殿下自然更等不得。”
“按现下的情况,朝中殿下是指望不上了,如今群臣以陆相马首是瞻,他已称病了二月,却放任陆公子与殿下交往,便是在两边都留了后手,待殿下和福王其中一人登上大宝,他都有说法,是断不会在此时出头的。”
听他这么说,毓坤不由沉默,她既知道陆循的想法,陆英自然也知道,但他依旧违逆了父亲,她是懂得他的难处的。
见她表情,蓝轩即知她在想陆英,冷道:“既说到这,我少不得再提醒殿下,查杜家的事,殿下谁都可以说,唯独不可叫陆公子得知。”
毓坤望着他道:“为什么?”
蓝轩道:“殿下不需问,照做便是了。”
见她蹙眉,蓝轩淡淡道:“不过殿下也不必担心,如今殿下是储君,即位顺理成章,只要皇上那里没生出什么变化,没有人会不臣服。”
而皇后那,蓝轩顿了顿道;“抓不到她的把柄,那就送她一个。”
毓坤蓦然抬眸,蓝轩道:“她不动手,我们可以逼她先动手,再将其一举铲除。”
“只是这样,我们至少要将禁军掌握在手中。
毓坤道:“若按你先前说的,现下再去找你说的陈谨身,恐怕也来不及了。”
蓝轩道:“那是自然,现在只有从严鸾图谋另一半虎符,但他是皇上的人,除非皇后当真逼宫,否则不会为我们所用。”
“不过这件事无需殿下操心,殿下只需考虑,一但制住张远,要如何收拾残局。照如今算来,他手下少说也有万人。”
毓坤想了想道:“这个好说,安国公谢言曾随先帝打江山,戎马半生,我和他家熟得很,到时候让他接任蓟州总兵,将张远的人都收编了,定能稳定局势。”
蓝轩闻言微微一笑,似乎对她这想法很是赞赏。
毓坤有了信心,继续道:“其次便是皇后那里,如今先将她稳住,待万事具备,再请君入瓮。只是要逼她动手,这却有些难。”
蓝轩道:“这有何难,只要将皇上病危的消息透与她知,再告诉她皇上并无改立太子的想法,难保她不着急动手。”
“但到时候殿下需使人参我一本,做出结怨的样子,这样我说的话,皇后娘娘才更好信服。”
毓坤没想到他连这苦肉计都想的出来,不过这事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如今朝廷上下,还真找不到一个敢弹劾蓝轩的人。
想了想,毓坤道:“我有位伴读沈峥,正是左都御史沈頫之子,我想这事,交给他去办应该稳妥。”
“只是……”她望着蓝轩道:“要参你什么才好。”
蓝轩道:“献媚人主,窃弄国柄,诬陷忠良,草菅人命,这么些事,随殿下写什么都可以。”
望着毓坤,他微笑道:“难道还要我教么”
毓坤抿了抿唇,忽然不说话了。
蓝轩瞧着她道:“怎么,殿下倒不舍得了?”
毓坤闻言觑了他一眼,冷淡道:“虽然你干做过的那些事罄竹难书,总要挑些在点子上的才好。”
听了这话,蓝轩一笑道:“那便这么定了。”
“一会我便以皇上的名义拟一道旨意,召贵妃娘娘到西苑,如今皇上身边得有我们的人才妥当。”
“也说不定,贵妃娘娘去了,皇上能龙体转安,要知道如今皇上多支撑一日,便是多给我们一点机会。”
毓坤眼眶微红道:“如今皇上……当真病入膏肓,药石罔顾?”
蓝轩道:“本也不至于此,陛下虽说不上筋强骨壮,但身子底不差,只因听了那些所谓方外之人的说辞,服用红丸,反倒误了事,以至于此。”
毓坤沉声道:“可见所谓寻仙,所谓长生。皆是骗人的把戏,有朝一日,我定要将这些招摇撞骗之人斩杀无论。”
蓝轩叹道:“殿下说的无错,今日之祸,后世帝王确应引以为戒,但皇上问道,并非求长生,而是求心境平和。”
毓坤望着蓝轩想,这么些年,包括皇帝身边最亲近的人在内,没有人知道西苑中的详情,还是第一次听蓝轩说起,然她想细问,蓝轩却又不开口了。
想来她爹情形大变,移宫至西苑,正是萧家之事发之时,难道这两件事,竟有什么联系?
自从慈庆宫中追出来,冯贞已在远处等了许久,待两人间谈话的间隙,方上前将披风递过,毓坤下意识要,却被蓝轩顺手接过。
他将那件带银狐长披风搭在她肩上,紧紧将她裹着。离得有些近,这么站着毓坤才发觉他真的很高,为她系上披风的时候,倒像是将她拥在怀里。
微微有些不适,毓坤下意识一挣,却拗不过蓝轩身上成年男子的力量。
月光下他深邃的五官很是柔和,被那样专注地打量着,毓坤下意识转开脸。
蓝轩低下头,修长的手指在她身前打了个结,在她耳畔道:“殿下早些休息。”
“有臣在,境况也不会坏到哪里。”
他的声音很轻,语气却很笃定,竟忽然让她在秋日的寒夜里,生出一丝安心来。
望着蓝轩的身影融入茫茫的夜色中,毓坤怔了一会,方转身向冯贞道:“你也一同去储秀宫,将宁熙公主接来东宫。
今夜薛贵妃要去西苑,去到她爹的身边,是计划中最重要且危险一步,自然不能有后顾之忧。毓坤知道薛贵妃最放心不下便是她和妹妹,只有将婉婉接来她身边,她和她娘才都能安心。
宁熙到了慈庆宫的时候,天色已有些发白。她是从睡梦中被宫人唤醒的,匆匆梳洗换衣后,便被塞上一辆宫车,送到了东宫。
坐在宮车之上,宁熙很有些惊惶,好在一下了车,她一眼便见到了她的太子哥哥。
毓坤将她搂在怀里,方发觉她的手是冰凉的,小脸也有些苍白。毓坤将身上的披风解下给她系上,一面带她向内走。
宁熙心有余悸,握着她的手道:“昨夜是司礼监的蓝轩来宣的旨,要娘到西苑去,我也不知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只见宫人给娘拿了大衫,娘也不穿,倒是让崔姑姑把衣箱子打开,捡了些素净衣裳拿出来换。”
“先前我听人说,父皇这些年都不召后宫的嫔妃,也只有娘得这样的恩宠,可以随侍身边,却没想到,娘不但不打扮,反挑些旧衣服穿。”
见毓坤不说话,宁熙小声道:“我瞧那个蓝凤亭,神情很严厉,娘听完他的话,手都抖了下。”
“还有人说,他可是杀人不眨眼,太子哥哥你说,娘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知道她想岔了,毓坤却不好解释,淡淡道:“你别听那些风言风语,他也没那么可怕。再说有哥哥在,你更什么都不用怕。”
听着这话,宁熙倒释然了,托着腮,若有所思:“也是,若是不算这些,我倒觉得他当真生得好看,也不知这世间有哪个男子能胜过他,只可惜是个内侍……”
“不然,哥哥你说,得有多少女子喜欢他?”
未想到她竟想到这处,毓坤不以为意道:“你一个小姑娘家,又见过几个男人,焉知就没有旁人比得过他。再说了,男儿在世,安身立命的是一身本事,又哪是看相貌的。”
宁熙笑道:“难道太子哥哥是因为我夸赞他,心中不服气么,我瞧太子哥哥也好看,只是太子哥哥的好看,和他的好看是不一样的。”
听了这话,毓坤面色一沉道:“小姑娘家整日想这些没个正经,不如多读些书,也长些见识。”
宁熙不满道:“我瞧那些话本子上也都是这么写的,那些官宦人家的闺阁小姐日日也不做正事,只在心里爱慕一位少年郎,那少年郎多半是个书生,需得是家道中落,所以受到小姐家中阻拦,但最后必然中个状元,再与小姐成就一段佳话。”
不知她打哪寻来的话本,毓坤简直要气笑,却也打不得,终是无奈道:”哪是让你看这些闲书。”
宁熙道:“反正我也是要嫁到瓦剌去的,在这宫里也住不了几日,哥哥还管我这么多做什么。”
听了这话,毓坤心中一软,轻声道:“你瞧着吧,有哥哥,不会要你嫁到瓦剌去,到时候定给你招一位如意郎君做驸马。”
宁熙微笑道:“哥哥焉知我喜欢什么样的少年郎?”
毓坤很是笃定道:“必是既英俊有为,又会哄着你玩,你说对不对?”
宁熙一笑,没有说话。
将宁熙安顿在承华宫住下,天已彻底亮了。此前她已几日都未到文华殿去听讲,今日是不得不去了,少不得还要和沈峥谢意商量谋划。
然到了文华殿,在金水桥边下了轿,毓坤第一眼看到的竟是陆英。
这还是打昨天在河上相遇后,他们第一次见。
见她今日竟来了,陆英的神色立刻起了波澜,然而待她走近些,他却不说话了,只沉沉望着她从自己面前走过,缓缓踏上丹陛,步入文华殿。
在殿中落了座,讲官并宫僚在毓坤面前下拜,她却无暇顾及,只在心中想,他答应过她要入仕,便真的去了顺天府的乡试。他答应过她要回来上学,也真的每天在等这等她。说起来,陆英答应过她的事,没有一件未做到。
这么想着,她心中柔软得很。之后诸位伴读落座,她身边的位置,自然是留给他的。此前那位置已空了许久,如今终于有人坐着,毓坤的心情也好起来。
即便目不斜视,毓坤也感觉到陆英悄然望向自己,然而待她终于想好了话头,微微侧身,想开口的时候,陆英却将视线又转开了。
坐在另外一边的朱毓岚见两人竟不对付,莫名有些高兴。他在心中想,看看罢,原本如胶似漆似的,还不是为了个女人翻了脸。
今日晨起时他便听说,昨日在永定河上,谢意包了画舫开宴,太子和陆英同看上一个教坊女子,为此起了争执,最后是太子将人收了,带回东宫。
这自然是毓坤故意命冯贞放出的风声,为的遮掩查杜鸿案子的事。然在朱毓岚看起来,可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其实这事他原本并不信,但方才见太子与陆英竟似有了隔阂,仿佛还真有这么点意思,到让他认真思索起来传言真实性来。
又看了一会,见这两人谁也不说,朱毓岚越发确定了自己的判断。
这发现令他既开心,又不开心。
开心的是,这下一来,说不得有几日,他都不用看着这两人亲近碍眼。而不开心的是,他怎么也想不出,太子怀里搂着个女人会是什么样子。
也不知那教坊女子是怎样的花容月貌,才教他这兄长看上了,朱毓岚在心中想。
说起来太子并未纳妃,东宫中更连侍寝的儒人媵妾都没有一位,朱毓岚曾认真怀疑过,他这身子娇弱的兄长大概是有什么隐疾,所以才不近女色。
但如今她身边忽然有了这么个女子,朱毓岚倒不适应起来。甚至很有些担心,像她那样病泱泱的身板,在床上到底行不行。
想到这,朱毓岚不由又瞧向毓坤的背影,心想,就那样修窄的腰,真的动两下,折了可怎么办。
这么想,心中竟克制不住浮现起那样的画面来,那情景在脑海中闪烁了两下,朱毓岚的心跳快了起来,呼吸也有些急促。
猛然摇了摇头,他用力将这情景甩出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