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亦如幻
万万没想到, 竟和最不想见到的人在此直面。
毓坤心中慌得很,面上却波澜不惊, 低着眉目藏在门道一侧的阴影之中。
那人似乎并没有发觉她,带着人堪堪自她身畔走下门道, 距离极近, 毓坤几乎能闻到他身上幽静的龙涎香, 和梦中如出一辙。
她几乎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擦肩而过时, 那人略微停顿一瞬,毓坤身子发僵,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发觉他已走出丈许。
提到嗓子眼儿的心方放下一些,毓坤却听见城楼门道内回荡起沉稳的脚步声, 原是方诚见城门已开,大步流星迎了上来。
虎背熊腰的锦衣卫指挥使单膝跪地,抱拳道:“督主。”
他面前那人,自然就是司礼监掌印兼东厂提督, 蓝轩蓝凤亭, 身畔则是他之副手, 司礼监秉笔郎燕生。
毓坤悄然抬眸, 只见蓝轩器宇轩昂立着, 并没有说话, 似是望着跪地之人蹙眉。方诚下意识低头, 方发觉自己的皁皮靴上染了几滴暗色的血迹, 不由告罪道:“属下失仪,请督主恕罪。”
毓坤一顿,未想到蓝轩竟对血腥气如此敏锐,又暗暗心惊,看样子方诚今夜应是打北镇抚司的诏狱来的。
果然,方诚低声道:“史思翰已招了。”说罢取出一张薄笺奉上。
毓坤看不清那笺上写的什么,心知大约是口供一类,恐怕是刑讯逼供得来的,不由有些怒意。
蓝轩却看也未看,径直将那页纸收入怀中。
方诚道:“史家尚余男女数十人,当如何处置?”
郎燕生闻言也躬身而望,似听候身边之人发令。
蓝轩风姿俊美抬眸,望着城楼外夜空中稀疏的星子,神色淡淡道:“男子处死,女子入教坊司,家产抄没。”
那是他第一次开口,毓坤浑身发冷,未想到他竟如此轻易地决定了史家满门的命运,甚至不经大理寺审讯,随意便处置了朝廷的三品大员。
方诚得令起身,郎燕生眸色深深,居高临下望着他道:“需记得,这是陛下的旨意。”
毓坤暗嗤,她爹整日忙着求仙问道,恐怕连史思翰是谁都记不得了,司礼监掌批红之权,诺大的皇城之中,还不是蓝轩一人说了算。
望着蓝轩从容沉稳的样子,毓坤知道不过因他一句话,昨日还煌煌其盛的史家,待到天明便覆灭无存了,心中颇为不平。
紧紧蜷着指尖,毓坤低着头,听脚步声渐近,蓝轩正打她面前走过。她屏住呼吸,却见那双攒着金线的玄色皁靴正在自己面前停下。
感到被注视的压力,毓坤被迫抬眸,正见蓝轩若有兴致望着自己。
一瞬间气血上涌,她知道他早已发现她了,自然也知道自己听到那些话,恐怕这次真的将他得罪了。
毓坤几乎可以想象出,若他在皇帝面前说些什么,会是什么局面。
夜禁方归,行治不检是小事,若是抖落出陆家,一顶结党营私的帽子扣下来,即便脱罪,陆循也必定会避嫌,不会再为她说话。
蓝轩望了她好一会,将她片刻的慌乱收入眼底,方淡淡道:“殿下如何在此?”
毓坤此时倒冷静下来,知道不能退缩,反迎上道:“原来厂臣也在。”
这回答倒有些出乎意料,蓝轩打量她一眼道:“有些公事。”
见他如此冠冕堂皇,毓坤倒不知该说什么。
走出门道的方诚听到声响,回眸见立在阴影中的竟是太子,不由一惊,拜道:“殿下千岁。”
毓坤只能硬着头皮走出来,望着他道:“免礼。”
方诚起身,知道太子定然听到方才谈话,不禁望了望蓝轩,又望了望毓坤。
忽然有些冲动,毓坤知道,兴许挽救史家数十口无辜之人的机会便在此,既已将蓝轩得罪了,倒不如一条道走到黑,她正色道:“史思翰之事,我以为不妥。”
方诚面色一沉,蹙眉望着她。
毓坤心中也发沉,知道他并不买帐,而蓝轩仿佛置身事外,目光暧昧,却并不表态。
她索性无畏道:“不知史侍郎何罪之有,若是难于决断,倒不如交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三司会审,按律定罪。”
方诚面上冷意更甚,沉声道:“史思翰是钦犯,北镇抚司衙门的事,恐怕还轮不到太子殿下插手。”
这是明着说她擅权了,锦衣卫确实只对皇帝一人负责,然毓坤没想到,方诚竟连她这储君也不放在眼中。
毓坤怒从心起,方诚也并未退却,剑拔弩张间,却听蓝轩叹道:“那便依殿下的意思,先审一审再杀罢。”
是安抚的语气,却带着漫不经心的强势。
毓坤心生凉意,相较方诚明着驳她面子,蓝轩的不在意更令她无力。她心知他不过将她当孩子哄,并不曾将她放在心上,她的话也没有半点分量。
方诚望着蓝轩道:“是。”
毓坤气得指尖发抖,却无能为力,见她还欲开口,蓝轩淡淡道:“明日有早课,殿下也该歇息了。”
毓坤一凛,今日既有武考,明日便是文考,事关下月阅兵大典。顾太傅向来严厉,而她尚有一篇要交的文章未写,不由闷着气向冯贞道:“回宫。”
冯贞躬身行礼,再取出铜符走上前递与守门校尉,却听郎燕生道:“冯贞,你也是宫中的老人了,凡事多提点些,不要皆由着殿下的性子。”说罢请示蓝轩,见他没有异议,方摆了摆手,城门便打开了。
毓坤进一步道:“那司礼监的人呢?”冯贞收了铜符,恭敬而立,谨慎道:“是。”
毓坤一滞,这话实是说与她听的,连蓝轩的属下也如此倨傲,她却不好发作。不过好在,他们只当她是贪玩。按下心绪,毓坤带着冯贞迈过城门向内走。
然而走出许久,毓坤眼前浮现的依旧是蓝轩处置史家时杀伐果决的样子。
心中凛然,她下意识回眸,正见蓝轩立在门道下目送她回宫,毓坤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似注意到她的目光,他唇角微扬,黯淡的星光下如春风化雪,倒好似仪容兼美的世家公子。
毓坤进一步道:“那司礼监的人呢?”毓坤一顿,转回身去,厚重的宫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她沉下心向前走,然脑海中蓝轩的样子却挥之不去,凌厉的手段与殊静的气质对比鲜明。
今日她第一次注意到,他身量甚高,很是俊朗,虽生得美,却很有男子气概,与旁人截然不同,毓坤不由又想起那个梦,虽然荒谬,却多了层怀疑,只是为何这么些年宫中竟无人察觉。
方诚已离去,见蓝轩望着太子背影,郎燕生疑惑道:“厂督?”
蓝轩微微一笑道:“去了陆家,倒是有趣。”
回到慈庆宫,冯贞轻声道:“方才殿下不该冲动,为史大人说那些话,恐将蓝掌印得罪了。”
毓坤觑了他一眼道:“怎么,怕了?”
冯贞正色道:“奴婢不怕,只是蓝掌印是皇上的人,日后尚有许多地方需倚仗他,因而忧心。”
毓坤叹了口气道:“今日遇到他,横竖是我倒霉,只是若不将史家的事捅破,反倒受制于他。”
冯贞略微思索便懂了,点头道:“还是殿下思虑周全。”
毓坤道:“日后他若要在御前说起我出宫之事,也要想想自己擅用刑罚和矫诏之事会不会被我拿来对质。”
虽这么说,毓坤却在心中明白,蓝轩既容她将话听了去,自然是不怕她知道,只是她却没有别的选择了。
毓坤进一步道:“那司礼监的人呢?”
不由想起另一件事,毓坤绕着冯贞看了一圈,直看得冯贞心里发毛,方笑道:“嗳,你悄悄与我说说。”
冯贞睁大眼睛,毓坤想了想道:“宫中内侍每年在黄化门验身,是所有人都要去?
冯贞点头,毓坤又道:“那……那些有身份的呢?”她意有所指,不过并没有提蓝轩的名字。
冯贞道:“有身份也是要验的,这是宫里的规矩。”
毓坤进一步道:“那司礼监的人呢?”
天空微微泛起鱼肚白时,毓坤方收了笔,长长舒了口气。彤云与翠雨力度恰到好处地在她肩背揉捏,左肩虽依旧隐隐作痛,但一夜乏意稍解。
冯贞顿时明白她的意思,叹道:“殿下可说笑了,像二十四衙门的太监、少监,也就是去喝个茶,应个卯,而司礼监都是皇上身边的人,遑论秉笔,更不要说掌印,皆是日理万机的主儿,是请都请不到的,能派人来代点卯,已经是给面子的了。”
毓坤有些失望,心中又暗暗更起一层怀疑,果然没有人敢去查他。冯贞又道:“但谁不是从寒微熬过来的,都经过这一道,所以身份高了,不过走个形式。”
毓坤心念一动道:“宫中内侍可需入籍造册?”
冯贞道:“自然,不过不是在宫中,而是在礼部存着。”说罢望着毓坤道:”殿下要做什么?”
毓坤不答,只命他去找詹事府值宿的官员来
作为东宫的属衙,詹事府行辅佐太子之职,今日在官署值夜的是主薄管直,毓坤吩咐一番,他虽有疑惑,但依旧领命去了。
此时已是四更,绛雪传了热水伺候她洗漱,毓坤却毫无困意,伸了个懒腰,命她将东书房中的灯点亮些,取了笔,沉下心写前日顾太傅布置下的文章。
天空微微泛起鱼肚白时,毓坤方收了笔,长长舒了口气。彤云与翠雨力度恰到好处地在她肩背揉捏,左肩虽依旧隐隐作痛,但一夜乏意稍解。
天空微微泛起鱼肚白时,毓坤方收了笔,长长舒了口气。彤云与翠雨力度恰到好处地在她肩背揉捏,左肩虽依旧隐隐作痛,但一夜乏意稍解。
五更鼓过,便到去文华殿听日讲的时辰,绛雪先伺候她换上青色的褡护和贴里,再换上深红圆领袍,胸背及两肩各饰金丝绣成的精致蟠龙,乌发梳起加翼善冠,腰间束以玉带,踏上玄青皁靴,虽略显腰身纤细,却有种无法逼视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