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 68 章
北京城中的隆福寺, 坐落在东四牌楼对过的大街上,自前朝兴修,已近百年。
毓坤原本以为蓝轩带她来这儿, 是有什么深意, 却没想到真的只是听禅而已。
隆福寺的主持慧明法师, 师从前代佛法大家梵净天, 善讲《楞严经》,毓坤也曾听说过他的事迹。但因隆福寺是前朝皇寺,她的祖父有意不加恩遇, 所以到了她这儿,已只是间普通寺院, 但并不妨碍其香火鼎盛, 每月初一十五,善男信女掎裳连襼。
今日是正月十四, 信徒们大多要赶明日清晨来上头香, 因此寺中倒显得冷清。也好在蓝轩挑了这个日子, 让他们此行被人识得机会少了许多。
知客僧引他们入山门, 毓坤打量着寺中空濛的灰瓦佛堂,不禁想,这隆福寺也说得上是京城最数得上名的寺院,未想到倒简朴得很。但在这想法, 在见到殿中供奉的释迦摩尼真身时又打消了。
大雄宝殿中, 以整木雕成的释迦摩尼像高二十丈, 通身涂金。见她有兴致的样子, 引路的知客僧解释道:“佛祖的真身是取自天竺的整根乌木,是在冬天的时候,洒水成冰,再用骡马拖拽,仅将此木运回东土,便用了将近三年的时间。”
毓坤叹道:“如此这般,要花费多少人力物力。”
蓝轩正走在她身后,听了这话,低声道:“陛下懂得爱惜国力,是明君所为。”
毓坤心想,倒是会说话的,不过她也不得不承认,听他这么说,她心中是受用的。
知客僧一路引他们到般若堂,毓坤拾了个蒲团坐下,望向上首那个法相庄严的老僧,知道这便是那位慧明法师了。
与她先前听过的不同,今日慧明讲得并不是佛法,而是佛祖诞生的故事,虽浅显却引人入胜,她听了会,渐渐沉浸。
那慧明法师讲,佛祖有三世,前世为燃灯佛,现世为释迦牟尼佛,来世为佛弥勒佛,三佛为一佛。
毓坤忽然就想起此前困扰她的梦,那样真实如身临其境,难道竟也是三世之一,却不知道到底是前世,现世,还是来世。
再听慧明法师又讲,现世佛以佛法,济度娑婆世界所有众生,她心中豁然开朗起来,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现世才是应该好好把握的。
这么发了会怔,再回神时,毓坤发觉身边的蒲团空空如许,原本坐在那的蓝轩已不见了身影,显然离去有一会了。
她就知道,今日他带她来这儿,并没有那么简单,恐怕是存着假公济私的心。
既然叫她发现了,她是决不能放任的,定要去瞧瞧他又想搞什么花样儿。
想到这儿,毓坤便起了身,高台上的慧明法师仍旧在讲,她在心中道了句不敬,走出般若堂去寻蓝轩。
然而再回到大雄宝殿中,毓坤发觉这隆福寺极广阔,她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向何处去。
想了想,毓坤到山门处去寻那知客僧。方才引他们进来时,那僧人对蓝轩态度很是恭敬,看着像是熟识的,想必是他捐过不少香油钱,是寺中的常客。
果然,那知客僧听说她要找蓝轩,只疑惑了下,倒也没多问,便领着她向寺院后的碑林走。
据他说,与她同来的这位萧施主,上次来是到碑林与慧明方丈的师兄慧心法师论佛,今日想必也是如此。
也就在这一路上毓坤才知道,就像她猜得那样,蓝轩还真是这隆福寺的大恩主,寺中藏经阁里要修的佛塔也是他捐资。
不过这位慧心法师,毓坤却熟悉,他与慧明同师从于梵净天,但与庄重的慧明不同,他据说是个能卜凶吉的奇人,但性子乖张,行止狂放。
在她祖父为帝的时候,尚未出家的慧心为钦天监监正,有次太白夕见,他便上书皇帝,言将有女主用事,被她的祖父以为无稽之谈,罢官后妻离子散,便到隆福寺中出了家。后来她爹即位,这话更被当做不攻自破的谣言,逐渐被人淡忘。
但是谁也没想到,二十年后,所谓太白夕见,女主用事,竟在她这里应验了。
在她即位后,薛太后才将这事讲给她。起初毓坤还以为是她娘编出来哄她的,叫她不要心存顾虑,没想到去钦天监查了旧档,还真有这么回事,今日听这知客僧说,这位慧心法师竟尚在人世,不由让她起了三分好奇。
待到了碑林身处的一片灰瓦禅房前,那知客僧道:“慧心法师便居于此处,施主请便。”
毓坤到了谢,遥望那片灰瓦硬山顶的禅房,朱漆斑驳的门扉微微敞开,隐约可见地上的青蒲上正襟危坐着两人。
她不动声色地沿着回廊走,还未到跟前,便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公子已是第二次来,此次依老衲所卜,东南仍无生机。”
毓坤想,这段时间蓝轩每日皆不离她左右,那他上次来这儿,又是什么时候?思索了片刻,毓坤不由想起她刚刚即位之时,蓝轩曾告假三日。难道在这其间,他来见过慧心?
是不是他也曾听说过太白夕见那件旧事,又见到真有女主用事,所以信了慧心的话,因而来找他?
将这些事前后串联起来,毓坤越发觉得,这便是真相了。只不过,他究竟要向东南方寻什么?
待慧心说完,毓坤听见蓝轩低沉的声音道:“当真,无可转圜?”
慧心叹道:“公子所求虽无望,但依老衲所见,公子乃紫微……”
毓坤正屏息凝神,却听慧心话被打断,蓝轩沉声道:“谁在外面。”
她知道自己被发现了,只能走上前,推开那扇破门。
见她竟寻来这里,蓝轩似乎也有些讶异,毓坤第一次得意起来,不发威,还真以为她是个傻的。
见她这般表情,蓝轩微微一笑,止了和慧心的谈话,站起了身。
她还没听明白,他便要走了,毓坤很不服气,却忽听慧心道:“且慢。”
蓝轩一顿,慧心的目光却并没有落在他身上。
过了会毓坤才发觉,慧心看着的是她,或者说,看的是她腰间悬着的那块玉。
说起来,这玉还是陆英送给她的,似乎正是在这隆福寺中求来的,难道与他竟有什么关系不成?
她心中虽疑惑,然慧心不说话,她也不好开口,只觉他的目光在她身上转了又转。
一时间毓坤倒不知,他到底是认出她便是女主用事的那位女主,还是认出了她腰间悬着的,陆英送的那块玉。
终于,慧心开口道:“这双鲤玉佩,女施主是从何处得来的。”
听他唤她女施主,毓坤愣了下,心想这老和尚当真敏锐。只是陆英求玉的事,她好不好讲。
瞧她犹豫的样子,蓝轩道:“末学告辞,法师止步。”
慧心便不再追问,双手合十恭送。
出了禅房,蓝轩沿着回廊向外走,许多疑问徘徊在心中,毓坤不由道:“你今日,是不是专程来见慧心的?”
蓝轩笑了笑道:“也不傻。”
毓坤审视着他道:“你找他,究竟是为了何事?”
蓝轩道:“为了寻一个答案。”
毓坤不禁道:“什么答案。”
蓝轩瞧了她一眼道:“该叫陛下得知的时候,自会叫陛下得知。”
他不愿说,毓坤也无法,只在心中打定主意,回去要暗暗地查。跟在蓝轩身后走了会,她心中又盘桓起另一件事来,不由道:“你可知道,双鲤玉佩是什么东西?”
蓝轩淡淡道:“双鲤乃佛家八宝之一,据说是佛祖双目所化,有驱邪避厄之用。”
这倒与陆英说的一样,不过她想知道的是,所谓双鲤,到底是不是有一对。
然而她等了会,却不见蓝轩开口了。
好罢,走出山门的时候,毓坤在心中想,下次若有机会,她倒要再去见一见这慧心,瞧一瞧他那里有什么说法。
不过今日她也算未白来,听了慧明讲法,连日来被噩梦所扰阴霾散去了些,望着蓝轩的背影,她不由想,难道这也是他安排好的?可他又如何知道,她究竟梦见过什么。
回宫时他们打东四牌楼下走,那处北面有一条长街,京城中元宵灯会赏灯赛诗之所在,每年中从正月十四到正月十六这三天,京城中解了宵禁,通宵达旦地欢庆。
但这样的热闹,她是不曾见识过的,每年正月十五这天皆是在宫中过的,虽隆重,却没有那样热闹喜庆的氛围,所以打那条长街过的时候,见街两边已挂上了花灯,毓坤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只这一眼,竟叫蓝轩察觉了。毓坤只见他微笑道:“陛下想不想,去逛逛灯会。”
她下意识想拒绝,蓝轩径自唤了停车。那宫车正停在长街边上,蓝轩打起车帘望着她,毓坤犹豫了下,也下了车。
吩咐人远远跟在后面,蓝轩带着她在长街上走。今日是正月十四,街边上元宵的花灯尚未布置好,只有个雏形轮廓,即便如此,也叫毓坤新奇得很。
华灯初上,满目琳琅,勾栏瓦舍搭起的戏台子,轰轰烈烈唱着,货郎背着挑子沿街叫卖,人流熙熙攘攘,虽然世俗,却生机勃勃。
走了会,街上的人不见少,反倒更拥挤起来,毓坤左右环顾,寻不着蓝轩的身影,心中一顿,却见一串鲜艳欲滴的红果儿递在自己面前。有个高大的身影立在自己身前,毓坤再抬眸,便见蓝轩俊美的面孔上带着点儿笑。
棠棣果裹上冰糖,北方谓之糖堆儿,这吃食毓坤在宫里也见过,比街边的自然精致许多,但她虽喜爱,却是向来不尝的。
此时见到他手中那串沁出糖霜的红果儿,毓坤虽能想象那酸酸甜甜的味道,却恼他将自己当小姑娘哄,板起面孔,径自向前走。
然没迈出步子,却被蓝轩将去路拦了。他低声道:“就尝一口,也不叫旁人知道,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