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回首万里04
从迴影中脱离出来, 杳杳有一瞬间的眩晕。
她沉溺于风疏痕回忆的情绪太久, 已经有些影响她自己的神志了。
然而那段记忆中的信息仍然让她震惊不已,杳杳伸手扶着木龛急促喘气, 而且心跳得很快。原来……风霭是死在风疏痕面前的,而且死前,他的元婴不见了。
十多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不由得皱起眉, 发现这盒子中不仅没有答案, 反而还制造了新的问题。
将迴影珠放回原处,杳杳盖上盖子, 目光落在那个更旧的盒子上。
在风疏痕的那段记忆中,风霭死前曾对他说“有一个太上元君交给风家人保护的秘密”,想必说的就是这个盒子。
一念至此,她伸出手, 触碰铜锁。
这锁纵然繁复,但也不是不能解开, 她对此物一窍不通,可降丘却了如指掌。
咒印古旧, 想必风疏痕也并未打开过。
杳杳想, 若是自己打开了它, 也许对方也会好过一些。
起码不用再继续一人被服一切。
然而就在杳杳即将触摸到咒印的瞬间, 一个声音忽然响起。
“杳杳,你在做什么?”
这二字犹如惊雷, 让她霍然回身, 甚至来不及擦干脸上的泪水。
风疏痕则站在门口, 起先目光复杂地看着眼前的少女,而后他沉默良久,反手关上门,看表情,大致已经猜到杳杳看见了什么。
杳杳有些惊慌,她尚未从回忆的情绪中抽离出来,此刻看到对方,她忍不住磕磕巴巴地说:“小师叔……我、我……”
她努力整理自己的话,片刻后才在对方的注视下道:“我是来这里等你的。”
杳杳思绪混乱,想了半天才开口问:“师父是看到这个盒子里的内容了吗?”
她握着那半片破碎的锁,剑口朝向对方,痕迹明显,只要是熟悉春方远的人便能一眼看出,杳杳甚至可以想象出师父劈开这锁时的模样。
他年岁大了,剑法又十分平常,一击之下显然没有得手,之后则是靠着蛮劲后力,生生将它斩断的。
风疏痕却闻言不语。
“你知道是谁害了风霭,对不对?”杳杳连声问他,“其实你已经有预感了,或者说你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在等,就为了报仇,对不对?”
风疏痕看了她片刻,忽然开口。
“这与你无关。”
杳杳闻言一怔。
她从未听过对方用这种语气说话,纵然以往的小师叔虽然总让人捉摸不透,但始终是温柔和缓的,此刻声音中的冷意和抵触,她还是第一次听到。
冰封万里,犹如记忆之中的风霭一般。
“怎么、怎么与我无关呢?”杳杳反问,“我的师父无缘无故地死去了,这理应由我来查出真相,这是我的职责和使命!”
说罢,她用手指攥住盒子上的锁,低声问他:“小师叔,这里是什么?风霭因它而死吗?师父也因它而死吗?”
“放开那个,”风疏痕叹了一声,“整件事都与你无关,你没必要如此。”
“你脸上的是什么?风霭死前说的心锁又是什么?”杳杳并不理会,而是继续问道,“你身上有咒的束缚,是不是?它束缚了你什么?”
记忆中的风疏痕意气风发,满身都是尖锐的少年气。
然而不过十年,不过十年。
问到这里,杳杳微微颤抖,她觉得自己的情绪像是即将溃坝的洪水,混杂着痛恨、压抑、愤怒和无人诉说的委屈。
而后她咬着牙问对方:“风霭死前你将他的元神封入自己的神识中,多年来反复起元想寻求真相,所以你的起元符用得那么熟练!对不对?!”
“还有你手臂上的那些伤口,元神会随时间而消散,你怕风霭离去,所以用自己的血肉留住他,对不对?!”
面对厉音柔时娴熟的符术,还有袖口下斑驳的伤口。
少女思路清晰,一桩桩一件件,竟然全数串联。
而风疏痕意味不明地看着她,眼中有几分悲戚。
他记得朝试上无拘无束、无畏无惧的一招“六鹢退飞”,让原本已避世不现多年的自己察觉到了几分当年影子,那种被事事保护,随心所欲的张扬。
然而此时,杳杳的那种张扬也随着他的沉默,变得愈发黯然。
风疏痕心口发烫,很想告诉对方全部事情。
那些生死天机,那些誓言使命。
但是……不可。
于是他依然重复:“与你无关。”
杳杳退了半步:“为什么?”
“因为纵然你猜得不错,但这件事是风家的事,”风疏痕终于抬眼看她,语气如冻冰的湖水一般冰冷坚硬,“外人不该插手。”
“可你说过!”杳杳愤怒地打断他,“你说过桃峰与别处不同,我家出事了你来帮我,那你的事为什么我不能帮?!何况此事关乎师父——”
她看向风疏痕一直挂着的络子,心痛难当。
“我们约定好了那么多的事情!”
风疏痕的视线却落在那只已经被打开的盒子上,他脸上的咒印花纹逐渐浮现出来,这是当他有意催动,或是心绪不稳时都会显露出来的。
杳杳立刻想到心锁的成因,手一颤,下意识想要靠近对方。
“小师叔,你不要再一个人承担了——”
“因为我并非真心想帮你,”风疏痕忽然垂眸,淡淡道,“是我发现了无声起身上的剑痕,猜测到风霭的斩雾重新现世。但若非有你,我根本进不去玉凰山,于是便随意找了一个由头。”
“骗子——那你为什么要帮我赢得七长老的认可?!”
风疏痕的话杳杳一句也不信,她愤怒质问:“你又在骗我!”
“若你不成太子,我又怎么立稳正法峰?”风疏痕看着她,轻轻叹息道,“对不起,其实我一直在骗你。”
杳杳彻彻底底地愣在了原地。
她一时分不清对方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朝试上、试剑会上、摘星宴上、云舟上,风疏痕都曾经毫无保留地帮过自己……可他又是最早知道自己身份的人,所以这些帮助究竟出自什么,没有人会比他清楚。
半晌,杳杳颤抖着声音问:“你当真吗?”
“当真,”风疏痕收敛了情绪,目光重回沉着冷静,甚至连脸上的咒纹都消失殆尽了,他神色间带着几分歉意,重复道,“骗了你,对不起。”
“我明白了……”杳杳扯了扯嘴角,“原先南渊叫我小心你,我还不信。”
她抬起头:“我说我信任你,不计一切地信任你,甚至不惜反驳南渊,觉得是他多疑多虑了……他什么时候错过?我早该想到的。”
风疏痕道:“谷主是对的,你该防备我。”
“没错,南渊是对的,”杳杳低声道,“是我错了。”
她视线落在盒子上,片刻后又抬起头,神情忽然变得冷锐又坚定:“但如果我仍说,要不顾一切地打开它,还要不顾一切地找出杀死我师父的凶手呢?”
“此事有关天机,”风疏痕道,“除风家传人外,不可被旁人触碰。”
他道:“杳杳,不可。”
杳杳冷声问:“如果我偏要打开呢?!”
“如果你执意如此,”风疏痕看着她,眼中划过一丝捉摸不透的情绪,而后语气一顿,才淡声说道,“那么你就不再是正法峰弟子,也不再是昆仑弟子。”
“……”闻言,杳杳闭上了眼。
她忽然想起很多画面,她窝在树下吃糖葫芦、和二师兄一起造玄青镜、第一次练就“烽燧星落”剑法、几个人一同给桃核洗澡、吵醒午睡的小师叔、还有春愁时在江边一起许下的愿望。
林林总总,化成了一句话。
——“我是风疏痕,以后我就是你的小师叔了。”
杳杳忽然笑了一声:“好。”
一言未落,她倏然出剑!
这一剑并非对着风疏痕,而是对准了盒子上的锁,然而杳杳一剑未至,那锁上符咒竟骤然亮起,将绡寒的剑锋直接弹开了。
下一刻,风疏痕也出手了。
他瞬间以飞鹘将杳杳格开,手腕微转,一招便将绡寒从对方的手中打飞出去。
他们平日里并未有过这样的对战,多半是切磋,而且也是风疏痕引导和传授为主,并未真正敌对过。而此刻,绡寒脱手的那一刹那,杳杳才意识到他们的实力相差多少。
切磋时的风疏痕,不知道留了多少情面。
但杳杳仍然不想退。
她飞快侧身,躲过飞鹘的一剑,赤手去抓那木盒。
就在即将触及到盒体的瞬间,风疏痕忽然轻声道。
“对不起。”
这是他今日第三次道歉。
一次比一次声音轻,然而却一次比一次要坚定。
杳杳一怔,还未反应过来对方究竟是什么意思,下一瞬,飞鹘猛地向着地面一刺,剑气即刻暴涨!铺天盖地的灵力,犹如一颗投放在湖中的巨石一般,在室内撞出波浪。
她下意识要抓住绡寒抵挡,然而却直接被撞了出去!
“轰”一声巨响,杳杳撞出侧门,甚至撞塌了一堵矮墙。
无数碎石落下,她下意识想举剑格挡,然而绡寒却被钉在小楼的立柱上,在飞鹘的剑意之下动弹不得。
在慌乱躲避的间隙,杳杳无意中咬破了嘴唇,口中一片腥气。
她咳了一声,吐出血来。
这轰然巨响惊动了前院大殿中的林星垂,他闻声连忙跑过来,只见别院中一片狼藉,小楼的侧门被轰成了碎屑,杳杳则半跪在院墙的碎石间,灰头土脸,唇边还带着血迹。
“怎么了?!”他冲上前一把扶住杳杳,“你们在做什么?”
“我没事——”杳杳倔强地抬眼,神情冷漠。
她透过那些尚未落下的浮土飞灰,看向房间内白衣的风疏痕。
后者轻轻转动香炉,那两只盒子转瞬被收了起来。
这动静同样也喊来了傅灵佼和江啼,三个孩子见此情景均被吓坏了,灵佼搀扶着重伤未愈的大师兄,讷讷地看着风疏痕,有些不敢开口。
她心道不对,但却不敢问。
因为此时,杳杳和小师叔的表情都太古怪了。
就像是冬日冰封的水面上,忽然裂开了第一缕裂痕一样。
她几乎听到了那声脆响。
“我与杳杳在切磋,”风疏痕走出小楼,平静道,“是我没控制好力道。”
林星垂看看他,而后又扭头看看师妹,纵然满心都觉得事情不对,却也只好干笑道:“哈哈……是、是吗?那你们也太不小心了,杳杳你还好吗?”
杳杳伸手抹去唇边的血,觉得浑身都在痛,但却慢慢地站了起来。
“我没事。”她轻声说。
林星垂道:“那就好——”
“反正我已不再是正法弟子,风长老为何要小心?”杳杳反问他。
她眼神荒芜,一招手,绡寒飞来。
“今日是我打扰了。”
而后杳杳执剑而立,对着风疏痕微微躬身。
“多谢照拂,也多谢刚刚……手下留情。”
说完,她转身,踏着一地的碎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风疏痕站在原地,并未开口挽留。
林星垂从巨大的震惊中缓过神来,猛地看向一旁的人:“小师叔?!”
“……无事,”沉默良久后,风疏痕道,“你们各自休息吧。”
“怎么、怎么能没事呢?!”林星垂气急了,以匪夷所思的眼神看着对方,仿佛第一天认识他一般,“你看清楚,她是杳杳啊!她是正法峰杳杳啊!”
风疏痕恍若不闻,又沉默不语。
“你!”少年狠狠咬牙,而后扭头便追了上去。
江啼摇了摇头,道:“我也去看看。”
片刻后,小院内只剩下了风疏痕和傅灵佼两人。
少女突遭变故,原本这几日就沉浸在悲伤中,此刻又落下泪来。
“小师叔,你们在做什么?你为什么要打伤杳杳?师父又是怎么死的!”她几乎是瞬间大哭出声,“我们不是说好的要安康团圆的吗,你在做什么啊!”
傅灵佼盯着对方衣襟上的络子,狠狠抹了一把泪水,大声质问:“你到底为什么要赶走杳杳!”
“没什么,去休息吧。”面对弟子愤怒的质问,风疏痕仍然是这句敷衍的话。
说罢,他不再看少女,想要转身回房。
傅灵佼愤怒难当,刚要出言阻止,却忽然发现风疏痕在颤抖。
昆仑正法,心与手一样永远无波、永远沉稳。
但是此时此刻,他却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