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章三十一
现在已经七月, 一年中最热的时候,与少梁相比,陇县要凉快得多, 但街上还是能见着些只穿着开裆裤的小孩子,蹦蹦跳跳地跑。到家已经是日落时分,夕阳染红了半边天, 大多数人家都在做晚饭,天晴无风, 炊烟便就成一条笔直的线, 袅袅地飘散到空中。
走在巷子里, 两边是斑驳的土墙, 鼻端闻着的是苞米杆被烧着后的呛人烟味。
一切都太熟悉。
薛延牵着阿梨的手,带她绕过前面的一方小水洼,许是前不久这里也下过雨, 水洼的周遭有些泥泞, 上面许多细小的蚊虫在飞。许是近乡情怯,阿梨看着近在咫尺的院门,原本的兴奋渐渐冷却,取而代之的是胆怯。
她有些怕冯氏会失望。
阿梨站住, 她手指揪着衣摆,无措地望向薛延,不敢再往前走。
薛延垂眼, 笑着摸摸她脸颊, 问, “怎么了,你不是很想阿嬷吗?”
他们现在已经不再需要写字,只要薛延慢慢说,阿梨能从他的唇形中分辨出他的话。她点头,又说,“但是……”
薛延点了下她嘴唇,道,“有什么好但是的,阿嬷见到你一定也会很高兴,待会到了家,你可别傻呆呆的,记得喊人。”
阿梨眨眨眼,又道,“但是……”
薛延“啧”一声,弹了她脑门一下,“不许但是。”他将包裹塞进阿梨怀里,自己绕到她背后,将双手搭在她肩上,挤着阿梨往前走。路边有小孩子看见他们这样奇怪的姿势,簇拥在一起哈哈笑起来,薛延心情愉悦,手指伸到前头勾了勾阿梨下巴,逗得她也笑起来。
薛家的门口有一块一步宽的空地,冯氏撒了些月季种子,本没抱希望它们能活,现在看来长势倒是极好。一团团的大红色,娇艳欲滴样子,富贵且喜庆。院门半敞着,鸡鸭在院里漫无目的地踱步。
现在是好时节,满地的草籽,阿梨看着那些肥哒哒的母鸡,觉得它们似是比她走时要胖上许多。
冯氏蹲在厨房门口,正洗韭菜,阿黄乖顺地蹲在它脚边,脑袋一点一点地啃萝卜。阿梨站在篱笆墙的外头,无言看着这一切,忽然觉得心底又酸又胀,他们只走了两个月,但她却觉得好像离家了一两年。冯氏看起来比那时要老了些,鬓边的白发好似更多了,连腰背的弧度都更弯了些。
阿梨想,他们不在的这段日子,阿嬷一定很寂寞。
她丝毫没察觉到有人进来,仍旧自顾自地搓着韭菜根上的泥,边碎碎地和阿黄说着话。
冯氏说,“兔儿啊,你说,两个孩子什么时候能回来啊?这都这么长时间了,我天天觉都睡不好,就惦念着他们,怕他们出什么事。”
她叹了口气,又道,“薛延脾气坏,做事又冲动,我就怕他到时候管不住自己的性子,会闯祸。也不知道阿梨的病好些没有,薛延待她好不好,银子够不够花。肯定是不够的,那么点钱,做盘缠都难,若是早知道,我便就去找人借一些了,都说穷家富路,两个孩子还那么年轻,没经过事,没有钱可怎么行。”
阿黄萝卜也不啃了,仰着脑袋听冯氏说,冯氏掐掐它耳朵,总算露出些笑模样。她把韭菜捞出来,甩了甩上面的水,转身要往厨房走。阿梨红着眼呆在原地,直到被薛延恨铁不成钢地捏了下脸颊才缓过神来,低低唤了句,“阿嬷。”
冯氏定住,她蹙着眉,左右看了看,觉着自己好似是幻听,没做理会,又往前迈了步。
阿梨扬声,又唤了句,“阿嬷。”她瘪着唇,强忍着没有哭出来,说,“阿嬷,我们回来啦。”
冯氏僵硬地回头,见到夕阳下他们身影的一瞬,手一松,韭菜全都洒在地上。阿黄被韭菜盖了一脑袋,它茫然甩了甩头,顺着冯氏的视线看过去,忽而发出了短促的“吱”的一声,冲着阿梨的方向奔过去。它现在胖成一个球,蹦的还不如小时候高,纵身一跃后直接撞到了薛延的膝盖,又弹回去摔在地上。
薛延将它抱起来,疼溺地摸了摸脑袋,阿黄终于平静下来,哧哧地喘着粗气。
阿梨抹了把眼睛,朝冯氏跑过去,扑进她怀里,冯氏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轻声问,“我们阿梨真回来了?”
阿梨听不见,但能察觉到她胸腔震动,她抬起头看着冯氏的眼睛,哭着道,“阿嬷,我好想你。”
冯氏也湿了眼睛,她手抚着阿梨后脑,重复道,“回来便好,回来便好。”
薛延也走过来,冲着冯氏笑,“阿嬷,你怎么都不问问我?”
冯氏把阿梨搂在臂弯里,打量薛延两眼,说,“怎么黑成这样?”薛延一滞,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冯氏也笑起来,又道,“我们家薛四儿怎么样都是好看的,黑了也很好看。”
薛延终于满意了些。
冯氏拉着阿梨的手不肯松,地上的韭菜都没心思捡起来,扯着她往屋里走,嘴里说着,“让阿嬷好好看看。”
天已经快黑了,薛延将阿黄夹在臂弯里,空出一只手去找蜡烛。屋里的摆设一点没变,他无需思考就从最底层的架子上拿到了烛台和火石,这样熟悉亲切的感觉,像是他们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
薛延舔了舔唇,将烛芯点燃。晕黄灯火摇曳着将屋子照亮,阿梨和冯氏面对面坐在炕沿上,红着眼睛笑,冯氏用帕子沾了沾眼角,踌躇了好一会,才小心问出口,“阿梨的耳朵……还听得见吗?”
阿梨的笑慢慢敛下去,但她怕冯氏伤心,又弯起唇,摇了摇头。
冯氏心里一酸,眼眶又泛红,阿梨摇摇她的手腕,笑道,“但是没关系的,阿嬷,我能看得懂你说话。你看,我和正常人不是也没什么区别吗?”
冯氏本觉得难受得不行,但看着阿梨笑起来的样子,心里的那股涩涩也渐渐淡去。她最怕的就是阿梨难过,但现在既然阿梨能用一种好的心态去面对,冯氏便也就有了勇气。
她爱怜地将她落在颊边的碎发拢到耳后,轻声说,“等咱们以后有钱了,咱们再去找更好的大夫治。”
阿梨点头,弯着眼睛说“好”。
冯氏本是想自己随便炒盘韭菜就着窝头吃的,但薛延和阿梨回来,她心中欢喜,又去割了些韭菜,做了顿韭菜鸡蛋馅饺子。时隔许久,一家人终能再次聚在炕头吃顿饭,韭菜味道重,掀开盖子后很快就飘了满屋子,薛延拿了个杵子坐在一旁捣蒜,阿梨不爱吃蒜,只蘸些醋就能小口吃的很香。
席间不免谈及出门在外之事,冯氏一直担忧他们盘缠不够,得知薛延还带回来了四十余两银子,惊讶地嘴都合不拢。薛延没与她扯谎,实话实说了在永利坊的事,冯氏听完后一阵后怕,千叮咛万嘱咐着要他以后绝不可再去那种地方。薛延诚恳应下,冯氏知他不是言而无信之人,又念叨了几句,此事便也就作罢。
不管怎样,他们能顺利平安地回家来了,还有了许多余钱,这是好事情。
冯氏夹了个饺子,问,“那你想要拿这钱做些什么?”
薛延答,“准备盘个店面,做点正经营生。”
冯氏点头同意,又道,“做些什么?”
薛延咬了口蒜瓣,说,“还没想好,我再四处转转,琢磨琢磨。”
冯氏笑,“你有打算便就好,你是家里的顶梁柱,我们都信得过你,怎样都会支持。”
闻言,薛延偏头看向阿梨,刚刚他们说话阿梨一直有在看,现见薛延看向她,转瞬便就明白他的意思,鼓着腮点头。她把嘴里的东西都咽下去,很认真地和薛延说,“阿嬷说得对。”
薛延笑起来,揉了把她头发。
冯氏体谅他们舟车劳顿,吃过饭后也没拉着他们多说什么,催着两人洗澡睡觉。他们不在的这段日子,冯氏常常过来打扫,床褥也是经常拿出去晒,阿梨坐上去,褥子还是软软的,一股子清香气。阿黄也被她洗了一通,擦干毛发后蓬松的更像是一个球,懒洋洋趴在被子上,任由阿梨用手指给它梳毛。
薛延光着膀子出来,靠在一边柱子上,边擦头发边乐不可支地看着她们,最后提着阿黄的脖子将它扔在炕尾的篮子里,自己躺在阿梨身边。阿梨面上带着笑,双手并拢放在枕侧,一对梨涡浅浅甜甜,薛延食髓知味,一到晚上就忍不住对她动手动脚,腆着脸凑过去亲她。
阿梨伸手推开他,低低道,“你能不能离我稍微远些。”
薛延挑眉问,“为什么?”他将自己胳膊伸过去,死皮赖脸凑在阿梨鼻下,懒声道,“你闻闻,我是香的。”
阿梨鼓着嘴,扭头道,“我不闻。”
薛延便就又凑到她面前,说,“真是香的,不信你来亲亲我。”他逗弄阿梨上了瘾,一手轻轻蒙住她眼睛,然后将吻落在她的颊边,鼻尖,眼下,顺序乱的不成章法。阿梨想要躲,但是又不知道他下一次会亲她哪里,痒的直笑。
闹了好一会,薛延终于肯停手,他心疼阿梨乏累,也没做别的事,只是让她枕在自己臂弯,说了句“睡罢。”而后便吹熄了灯。
这一觉睡得极好,阿梨再醒过来的时候,天已大亮,身边的枕席也已经凉了。
她匆匆起身下地,穿衣洗漱,冯氏听见屋里的声响后推门进来,问,“怎么没再睡会?”
阿梨笑道,“睡饱啦。”她探头看看院外,没见着薛延影子,疑惑问,‘阿嬷,薛延哪儿去了?’
冯氏说,“去找县令家那位胡公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