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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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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闻异事, 耳濡目染, 背峰征鸿,不饮不食。

当日的泰安尚且懵懂, 如今回忆起来秦相英所说的这十六个字,竟觉得字字句句都有深意。

相英在皇后身边教养多年, 应了“奇闻异事”“耳濡目染”;而“长空披风”“不饮不食”, 何尝不是暗指一张纸片似的泰安?

果然,当初的自己蠢得令人心惊。

而现在回想,秦相英异乎寻常的关心和在意,太子在时的示好, 和太子离去之后毫不掩饰的杀机, 处处都有矛盾和疑点。

秦相英怕是…一早就怀疑她的身份。在太子面前的隐忍是为不打草惊蛇,而在太子离去后的痛下杀手, 更是为了挽救太子于水火之中。

泰安苦笑, 曾以为自己出现在他生命中,是为了同舟共济相濡以沫,而今才惊觉她的出现,也许从一开始就是要他命的一场阴谋。

“民间曾有传言, 驸马李彦秀自公主泰安尸身上收来一本书册, 奉在长安城南兴善寺中。每逢中秋金铃声响,便有衣脚裹身的小鬼在书册上跳舞, 以慰藉驸马相思之情, 是为蠹灵。”太子曾经说过的话语在她脑海中深深回响。

而她刻意忽略过的那个问题, 却成了他们相遇的关键。

那本她附身的《圣祖训》, 是如何从兴善寺来到长信殿中?为何刚巧是三十年后的中秋夜,为何刚巧是…太子?

泰安心中隐约有了猜测,悲凉感慨的情绪之后,又生出无穷尽的勇气。

她和太子之间经年累月的感情,被当做了插向太子胸口的利刃。

可是以情来算计他们的人,恰恰忽略了她的情深。

情深不移,生死相许。

泰安扬起衣袖,已能看见不远处的云州城墙。

日头大亮,她一身赤红织金的襦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宛若仙女下凡一般。墙头上早有兵士发出惊呼,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泰安看见了郑将军,一脸肃穆地站在角楼上,手中紧握长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而在他的身后,站着一身戎装在城墙上督战的秦相英。

泰安越飞越近,几乎在城墙上方盘旋。

墙下攻城的突厥兵士亦看到了她飘浮的身影,震惊无以言表。

人群中,她瞥见了哥舒海,一身黑色甲胄英姿飒爽,灰色的铁帘遮住面孔,手中举起赤红色的一张短弓,对准了她飞赴的方向。

她闭上了眼睛,突然间加快速度从天上俯冲下来,无师自通地将娇小的身躯卷成一支金箭的样子。

城墙上的郑将军见状,连忙故技重施,大喊:“天佑大燕,仙子下凡!助我燕军灭突厥狗贼兵败城下,保我云州万夫莫开固若金汤!”

守军适时齐声怒吼,气势慑人,连远方的应李二将都能听见。

泰安却早已在人群激愤时,悄无声息落在角楼平稳的屋檐上。

“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她身形微动,单膝跪地,连回头都不必,就已经知晓身后来人是谁。

秦相英定定地看着她,上下打量一番,唇角带了讥讽:“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你如今法术甚是厉害,驭风驾云如入无人之境来去自如。只不知殿下如何?可是当真被你害死了?”

泰安转身,缓缓变换身姿,双膝尽皆跪地:“皇后娘娘当日…是如何说我的?”

秦相英眸光闪动,往事幕幕回荡眼前。

当日含章殿中醒来,她云里雾里就成了皇后娘娘身边的“女官”,虽不知情由到底如何,却也明白自己处境堪忧,稍有不慎就会招致杀身之祸。

“我初初尚且担忧,宫中骤然多出我这女官可会引人怀疑。后来渐渐发觉,含章殿中多出的侍女并不止我一位。”

她是京中贵女,千娇万宠长大,一眼便知皇后身边新晋的“女官”“侍女”皆未受过调/教,行为粗鄙不通规矩,甚至口不能言,连声都发不出。

她们住在含章殿中,更像是被供起来关在宫中,日日精美食脍送入,活似豢养的牲口。

“奇怪吗?偌大的偏殿,却安静得仿佛完全没有人的踪影?”皇后漫不经心地问。

秦相英惊惧交加地低下头,心中猜测没有办法说出口。

“你想的不错。”皇后微笑点头,“舌头被割,殿中不置桌椅床榻,皆以软垫包裹。都是为了确保五月之后生产当日,这些女子不会发出半点声音。”

皇后轻轻叹道,转过身来望着秦相英:“逆贼陈克令胆大包天,妄图混淆大燕皇室血脉,世所不容。我虽是陈家女,却也有家国大义,不满其久矣。”

“今夜之后,陈氏送有孕女入宫一事将会公诸于世,有孕那人,顶的…便是你的名字。”皇后一字一顿慢慢说,“今夜之后,我亦会与陈贼斗智斗勇,全力扶持燕氏太子卢睿入主金銮殿。”

“回家吧。和你祖母商议一番。”皇后微笑着说,“你入宫时,大司马对我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千万勿要令你承宠,想来对秦缪与老淑人防备极重。若有孕那人是你,怕是在宫中没办法安然活至生产。”

“秦家该如何做,考虑好了,且告诉我。”

秦相英抖抖瑟瑟好似风中落叶,在含章殿的偏殿中被关许久,才由一顶小轿送出宫中。

而她回到家中,才知晓短短数日,皇城变了天。

因太傅之死而饱受弹劾的太子殿下咸鱼翻身,于永巷中彻立天威,将“秦宝林”失踪一案查得干净利落。北衙千牛卫李少林摇身一变成了东宫率卫。而她自己,却成了皇帝痛失的亡妃秦才人。

太子不仅将太傅死后的窘迫局面彻底扭转,还给秦家卖了一个天大的人情。

“七岁母丧入宫,在大司马眼皮子下活到今日,还有能力与陈皇后联手。太子殿下…当真人中龙凤。”秦老淑人长叹,“如今局势,皇帝那条路是走不通了。若皇后当真有心为殿下打算,秦家何尝不能拼一场拥立之功?且行且看吧。”

皇后派来的大监将忐忑不安的秦相英送回含章殿。

她谨小慎微听从皇后教导,渐从点滴相处中,探得皇后的苦心一二。

“福建进贡旱禾花,江浙送来百年首乌,全数送入大司马府中。淮通苦寒,首乌瘰燥,旱禾花更不必说,既寒又毒,服食日久,伤肝伤肾。可是陈克令为人贪妄,必不懂得过犹不及的道理。此番只说宫中圣人对我眷顾娘家之举颇有微词,陈克令便是为了炫耀,也会将贡品悉数食下。日后…便不会断。”皇后轻言细语,将给生父下毒之事说得云淡风轻。

她孕中体乏,宫中大权尽数旁落,唯独御膳房一项牢牢握在手中。

秦相英小心托起她的手,听她细细嘱托:“太子的长信殿中日日茹素,只为饮食清淡不易落毒。睿儿食惯食物本色,日后再有异状,便有机会尝得出来。”

秦相英觑着她的面色,小心提醒:“娘娘身子已沉,生产在即,还当小心凤体…”

皇后微笑着抬起手:“生不出来的。”

她语气平淡,没有半分波澜:“…有这场孕相,不过是堵住陈克令送孕妇入宫的心思罢了。这个孩子,活不下来的。只有活不下来,才会让皇帝对我放心…才会让陈克令,暂时死了这条废储的心。”

陈克令意于五月十五诛杀太子于马场,而五月十四当晚,怀胎九月的陈皇后提前小半月发动,历经千辛万苦,产下一名死胎。

秦相英躲在含章殿的帘后,听见太子推门,静静地坐在皇后的身边。

“你妹妹,可惜了。”她的声音温柔又伤感,却让坐在身前的太子,和帘后的秦相英不约而同悚然心惊。

“娘娘,您没了的…是名小皇子。听闻圣人甚是哀痛,丧仪之重几乎比肩合德太子。”秦相英小心翼翼地说。

皇后眸中神色难辨,良久后才说:“不…不是皇子,也不是公主。只是我的女儿,女儿而已。”

她袖中昙香阵阵,恍惚间像是回到多年前的夏夜。陈家的马蹄声如同催命的符咒,她双手捂上微凸的小腹,拼命地哀求:“我们的女儿…”

而她的丈夫,背过身子离开,轻轻带上房门,将她留给了陈家的仆妇。

前尘往事尽数停留心中,分明一场死亡能够解决的夙愿,她却无端停留在这世间。

皇后闭上眼睛,再睁开时泪意早已不见,冷漠又自持:“陈家父子兄弟阖墙,人人心中皆有杀意。乌孙胡姬既是睿儿想到的主意,我们便助他一臂之力。”

“你修书秦老淑人,只说陈克令中毒日久,如今强弩之末。他坠马之后自有我亲来送药,陈继尧会奉我懿旨约束陈府上下,抗命者格杀勿论,兄妹二人联手,将陈克令鸩杀府中,不留痕迹。”

“另外…裴家不可尽信。当年中秋夜,裴太傅买通殿下身边乳娘设套害他,幸得我用宫中太医及时下手处理,才不至无可挽回。你妹妹如今留在裴府,切记盯紧裴安素。如有异动,即时来报。”

“以圣人心思,睿儿断无可能顺利登基。而下情状,必得军权在手。北境动乱,朝中无人,殿下该借此机会领兵北伐。即便将来有日朝中动荡,也可起兵勤王反攻入城,便如定王当年一般。”皇后沉吟,“只是…长信殿中,殿下身边那位侍女有些古怪…怕是,来历有些不明。待我与她会面之后,再行定夺。”

及至太子生辰宴上,陆天师大出风头。一向胜券在握的皇后,初次露出了彷徨的神情。

“圣人此次这局设得细缜,欲以巫蛊嫁祸殿下。”她冷笑,“多少年了,心机和眼界都还只有这么浅薄。”

皇后低下头,说:“此番破局,怕是我与殿下二人无法两全。若是身份暴露,以皇帝盛怒,恐我此次在劫难逃。”

秦相英大惊,连声问该如何。

皇后却微笑,温柔地拍拍她的手:“我已修书予殿下,将你与秦家都托付给他。睿儿自来纯孝,我的话,他不会不听。”

秦相英嗫喏,皇后却了然地点头,劝慰她道:“我做皇后能苟活至今,无外乎忍之一字。”

忍父,忍夫,忍子,忍皇权和父权。

“刃下挑心,有辱不生嗔,做无争士,常行大善人。待你日后做了睿儿的皇后,切记戒急用忍,心头永存一刃,方能长长久久立足。”

皇后细细喁语,像是叮咛离家的孩子,可突然之间,话锋一转,语气骤然凌厉。

“只一点,只一个人,你不要忍。”皇后直直看着秦相英,沉声道,“我死之后,殿下身边那位凤姑娘,来历不明恐对太子不利。若有机会,将她彻底铲除,切勿给自己留下隐患,又替他人做了嫁衣裳。”

皇后语焉不详地留下遗言,字字箴言刻在秦相英的心中。

彼时她尚且不明,皇后既知泰安有所不妥,为何不一杯鸩酒了结了她。

直到军营之中见到太子对泰安细致入微的维护和关怀,才隐隐约约明白了皇后投鼠忌器的顾虑。

“阿凤姑娘,相英并非善妒之人。”秦相英转过身,轻声对泰安说,“我既有鸿鹄之志,便早已舍弃儿女情长,迟早有日要替殿下操持后宫绵延子嗣。你身家弱小,又与我秦家交好,我何必特意为难于你?”

“只是因皇后娘娘指点,我对你早有防备之心。直待你坠下城楼之后,心中种种猜测才一一落实。”

秦相英提高声音,质问泰安道,“你为妖孽,受何人指使魅惑殿下,害他性命?殿下可是出事?不然为何云州被困至今,仍不见燕军大军回援?”

她温言在前厉语在后,柔和的语调骤然提高直击入心。

泰安却轻轻握住她的手,没有回答她的质问,只从怀中掏出《圣祖训》,放在她怀中。

“你既然知道我是个什么东西,知不知道,怎么杀了我?”

她的眸光清澈,日光下光芒璀璨摄人心扉,宛若星河晓空,薄唇轻启,淡淡说出她最后的话语。

“灭我元神,毁我真身,让我彻彻底底消失在这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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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州东关长乐坊,有一道观名万寿。突厥围城,数十位道士由观中下山,站在城墙上驰援燕军。

夕阳低后,暮云齐敛,泰安矗立在万寿观前,看着浸透晚霞的天边。

“可还有话说?”大限在即,就连秦相英询问她的声音中都带了明显的犹豫和不忍。

泰安回过头,望着已腾起一片袅袅轻烟的鼎炉,微笑着摇头。

薄薄的一本书册,被秦相英投入了乌金的香炉中。鹤目长须的老道士站在她的身边,手中一柄拂尘,念念有词。

黄色的符纸伴随黑色的烟灰,在香炉上方盘旋不散,像是扑火的飞蛾苟延残喘。

泰安静静地看着,晚霞零乱新月如钩,远方似传来战鼓赫赫火色熊熊。

她转身凝视云州城外的山河脉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下一秒,她衣袂翻动,身形微动,纸箭一般冲进了白烟缭绕的香炉中。

从何处来,到何处去。从何处生,至何处死。

泰安静静蜷缩在薄薄的一册书上,橘色的火光照在她的面上,将她温柔的神色展露得淋漓尽致。

磷粉四散,拂尘纷飞,她看见黄色的令旗招摇,听见三清铃声婉转。

胸口骤然剧痛,是桃木剑蘸湿了银杏水,照胸一剑戳入心房。浸湿的木剑被火吞噬,散发浓烟滚滚。

而她的面容匿在白烟中,看不清最后一丝表情。

引磬长鸣,法尺噼噼,隐约间眼前一片通红,似是被淋上了一水盂的黑狗血。

泰安苦笑。

还真是…怕她不死呢。这诸多法器齐齐用在她身上,招呼得也忒热情了些。

而她不过小小一只蠹灵,早在这万重炼狱中元神涣散。

火苗终于袭上了《圣祖训》,从书脊至页边,一点一点。

隐约间,泰安听见了秦相英的声音。

她强撑起最后一点精神,抬起眼睛看过去。

秦相英张着口,像是在喊着什么。泰安努力辨认许久,方才认出她的口型。

“你对他,可还有话说?”

泰安唇角勾起,留下一抹极淡的微笑,缓缓闭上了眼睛。

见生何曾是生,闻死未必是死。

情深不必相问,生死…亦无人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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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州城外,燕军大营。

“突厥大军集结完毕,若是今夜攻城,云州守将恐难支撑。殿下还未醒转,你我又当如何?”李将军低声道。

是打,还是不打?

李将军与应先生在太子营帐外眼看凉月高悬,越发焦虑难安。

远方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是突厥军投石雷车攻撞城门。

李将军心头剧震,握紧了拳头。

可便是此时,一个清冷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李将军猛然回身。

太子面色仍然苍白,身姿却如青松,站得笔直。

“打啊,还在等什么?”他微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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