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章 第二百四十九章 杀白虎
谢春残曾经对白鹤州说过, 最诚心的书祈, 应该用血。
——骗他的, 这话只说对了一半。
最诚心的书祈, 也是被孤身一人的谢春残沥尽心血研究到极致,却多年以来一直隐而不发, 终被炼成今日奇兵的书祈。
这书祈的材料乃是人的骨头。
谢春残亲自斩断自己左臂,锥刺自己胸口,用横流满手的心头精血一笔一笔刻凿下了书祈猩红的痕迹。
是他的骨头, 他的血,蝇头小字里密密麻麻地记载着谢春残的无数个不寐之夜,和属于他的刻骨深仇。
他是曾在死地雪原中蹒跚着的孤狼,眼底隐隐泛着惊澜和平波。他也是今日悬挂在檐角梢头的一条毒蛇, 身子细瘦伶仃,然而只需毒液一滴就是灭城的封喉杀器。
孤狼埋伏在雪地, 毛色上泛着濒死的冰冷暗青;毒蛇蜷缩在檐角,七寸大喇喇地敞开着,好像伸手一捏就能要它的命。
于是便很少有人发觉狼藏着利齿, 而蛇含着一口致命的毒。
就像是白鹤州只关注了谢春残那气息邪异的元婴修为,却从不曾好好想想,一个元婴修士为什么会断去半截手臂。
那并不是手臂,而是谢春残寄予厚望的一只暗箭。
当这只由他的血肉骨头雕琢而成的长箭现出雏形的一刻, 所有鲜血淋漓的书祈都流转出了暗金色的光华, 如同传奇话本里那些只此一例的神器。
最顶级的炼器师会认得这种光芒, 金色的浮屠之光在灼然的火炉里浮现, 象征着最顶级材料在天火地火之中磨砺出的纯粹和卓越。
要获得这样一件成品,通常要用最珍惜的材料,升起最难得的天火,再有炼器师抡起一柄重逾千斤的锤子,在单调的叮啷声里打磨出神器的雏形。
但谢春残只用了他自己和书祈。
他的血肉是炼器的火炉,骨头作为最朴素的材料,至于那炼化珍品的火焰,就用他十六年间时时焦灼着自己的心火。
谢春残得到了一只破敌之箭,金光缭绕着淡红和森白,虽不曾破弦而出,但完全可见它的一往无前。
他伸手在箭身上轻轻一握,长箭知道他的心意,眨眼便隐没在虚实之间。
谢春残闭上眼,在空无一人的山谷里,坐在自己的血泊之间,露出一个狰狞的笑。
没人知道,谢春残那落拓而狼狈的,随便打个结系起的空荡袖管里,藏着一只致命的箭。
而今日,是让这空前绝后的谢氏书祈一见天日的时候了。
谢春残举弓,开弓,左袖里透出不祥的暗金。
这道金芒如同虚体,空若无物地穿过谢春残的袖口,这道金光也是据实存在的破军利器,一路上摧枯拉朽地划破长空,带着呼啸的风声,直奔白虎而去!
这一箭的威力,胜过之前的所有箭雨。
白虎虽然一直以来高踞尊位,实际战斗经验不足,但毕竟有传承记忆垫底。谢春残的这一箭来势汹汹,他单用耳朵听便知不妙。
那一箭如鹰击长空一般,带着不死不休同归于尽的气势,白虎忙招出自己的道源护体。
乾之道源至刚至阳,无坚不摧,在白鹤州的预料之中,这根长箭不是折断弹开,就是要箭头粉碎。
然而并没有。
在金色的箭头与白虎金刚般的道源气墙相撞之后,两者竟然持相持不下之势。那长箭悬在半空,淡金色的箭尖已经戳进了气墙一点。它既没有被摧折,也没有就此跌落。
白虎皱了皱眉,猛地在其上加了一股力道。
华美璀璨如同凤尾金羽的长箭微微一颤,箭身上无数书祈金光同时一亮,像是闪烁而无声的眼。
这以人骨为载的长箭,依旧丝毫不退。
可箭不是这样的。
常言道开弓没有回头箭,羽箭只要脱弦,剩下都该生死由天。然而这根箭背后仿佛有什么气机牵引……
白虎恍然之间察觉了什么,猛地冲谢春残的方向抬起头来!
谢春残也悬立在半空之中,他冷冷地看向白鹤州的方向,目光是两团炽盛的火,其中满载着近乎偏执的执着。
而在他的心口处,正牵引出一条长长血线,遥遥地跨过半空,与那金色的长箭相连。
——最上等的书祈,不但要以人的骨血为祭,还要时时吞噬着用祈者的心血。
书祈是谢春残如臂指使的另一条手,是他寸步不离的奇门兵刃,是能感受他心意由他驾驭的如意器物……而谢春残是书祈的供奉者。
他举身投进书字之道,用自己的血和命,同先人们的文机签下一个没有实体的契约。
他把自己的血肉和性命都放在祭台上。
于是那些翻山倒海的神通,随心所欲的力量,便也跨过苍茫的历史,依照他的想象附着在他刻做长箭的手臂上。
白鹤州虽然虚伪得令人作呕,可眼光却是真的不错。他当初不惜屠杀一族来谋夺书祈,就正是看中了这项技能的潜力。
当然,对于这偷来抢来的东西,他没能学会。
可能文字起承搭结之间,也有他们的气节所在。至少在书祈一道上,它们能分辨出谁才是真正配驭使他们的主人。
兜兜转转到最后,天赋和荣耀仍是归于谢氏。
而当书祈的力量被发挥到极致时,仿佛真的能夺天造化。至少此时此刻,只有元婴修为的谢春残可以用一根长箭来和乾之道源相抗。
这场面几乎是一种逆天的奇迹,以小博大,凭梢打多。画面悲壮、凄凉,不可多得,然而谢春残也只有那么一点的心头血。
白鹤州在察觉谢春残是拿心血在熬的瞬间,就几乎放下了一半的防备。他又在道源气墙上加了三分力,打定主意要把谢春残熬到油尽灯枯。
此时此刻,比起谢春残来,他更关注撤离了战局的寒千岭。
初生神龙能抗虎。他和寒千岭真刀真枪地继续搏斗下去,大概会拼个两败俱伤,不过他要是想跑,对方应该也拦他不住。
白鹤州现在已经不把谢春残当做一个对手,满心估量的都是一会儿怎么从此地逃走。
而对面的谢春残,好像也真不配做他的对手。
谢春残的脸色已经肉眼可见的苍白下来,嘴唇甚至褪去了最后一层粉。豆大的汗珠顺着他额角颗颗低落,沾湿灰色前襟的时候,像血又像泪。
与白虎的异兽本体相比,薄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谢春残显得那么消瘦;同白虎支撑起的那道气墙相比,那只金色长箭又被衬托得这样渺小。
论地位,白虎是四象之一,天生身具不凡血脉,论修为,白虎是当今十指可数的大乘修士之一,占尽了道源的便宜;轮消耗,道源始终维持着白鹤州的灵力,可心头血却是一样消耗品。
谢春残比不过白虎的地位,比不过他的血脉,更比不过他的修为。
谢春残没有异种身份,没有道源加持,也没有多年以来修为和人脉的积累。
可谢春残还有一条命!
谢春残眼神一厉,重重朝着自己心口一按。刹那之间心头血竟似一道赤溪般泉涌而出,虽然只有一瞬,但白虎登时感觉对抗的压力骤然翻了数倍!
面对如此不要性命的攻势,就连白虎都要骂一句:“回光返照,竟还不死!”
不幸的是,这句诅咒就好像是一道谶言。
仿佛正应了白虎的预料,强行挤出最后一道心头血后,谢春残在空中摇摇欲坠,那道混合着灵力一起,不断朝金色长箭运输的血线也猛地崩断开来。
谢春残好像都已经没有力气睁开眼睛。
金色的羽箭能够感知到主人的状态,它本就是取谢春残的骨头雕琢而成。几乎在谢春残昏昏欲坠的瞬间,那长箭也要跟着往下掉。
随着谢春残头颅重重往旁边一偏,刻着书祈的金箭就仿佛融化一般在空中消弭无踪。
白鹤州仍撑着自己那面道源构成的气墙,只是嘴角已经咧出一个胜者的微笑。
他这个笑容,只在那张虎脸上展开到一半儿。
下一刻,金色的箭羽又一次在空中凝结成型,它穿过了那面乾之道源的纯粹力量,笔直笔直地刺入了白虎的心头。
谢春残亲手造出的箭,一笔笔写上去的书祈,能让他的骨头随他心意,时时辗转于虚实之间。
谢春残猛地抬起头来,脸色苍白如纸,目光却迥然似电。他没有露出笑容,可脸上的每一块肌肉走势都仿佛写满了快意。
当着白虎主的面,谢春残猛地攥紧了自己的拳头。
这是一个发动的号令。
穿透了白虎主心脏的金箭箭尾骤然一颤,散着光芒的书祈恍若流动一般,在这个瞬间将所有的力道聚集到箭尖。白虎主吐出一大口血,从白色老虎大张的嘴里,隐隐能顺着喉管看到尽头处炸开的一蓬血雾。
仿佛淋漓不尽的鲜血持续地从白鹤州的口中涌出,像是他心脏里有一个喷血的泉眼。
谢春残盯着那滩象征着罪孽被抹杀的鲜血,不自觉地流下了两行眼泪。
谢氏因书祈获罪,而白鹤州最终死于书祈。
支撑谢春残走到今日的那股力量终于被抽离了,他闭着眼睛,捂住自己的心口,心头血仍潺潺地顺着他的指缝渗出来。
谢春残头重脚轻地一个趔趄,整个人便从半空中往下跌落。
他感觉自己轻得像一片羽毛。
在昏昏然之间,谢春残脑海里电光火石般地划过一个念头,他想,我好像、好像……
好像是叫谢见欢啊。
他从长天中坠落,白虎也从天幕中坠落。只是死去的白虎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扑地摔在地上,未干的血拍开一片,又溅起地上新沾染的一段烟尘。
而有人接住了谢春残。
一时间恍然好像还陷在死地的岁月里,洛九江一连劈开谢春残七箭,最后一刀悬在谢春残面孔前时骤然收力,然后结结实实地把谢春残砸做了垫背。
模模糊糊之中,谢春残突然就明白了,那时候的洛九江为什么会不怕摔。
因为此时此刻,也有一双手臂接住了谢春残。
曾经的少年已经长成青年,只有那沾染着光和火的撼动人心的力量,还分毫未变。
谢春残背着他蹒跚地走过雪地,他和谢春残搀扶着,找到离开地宫的路。
可以把性命托付的朋友,自然就更能交托跌落时的重量。
洛九江拦空抄住谢春残。此时此刻,谢兄的面容白得像纸,重量好像也没比一张纸沉到哪里去。
他一半快慰一半心酸,正当抵住谢春残后心,打算输一段灵气给他时,突然看到谢春残的嘴唇在翕动。
“……谢兄?”
谢春残朦朦胧胧地问道:“海……那片海……还在不在?”
洛九江登时红了眼眶。
“在。”他涩声坚定道:“那片海一直在等着谢兄去看。”
谢春残就微微一笑,心满意足地昏死过去。
洛九江托着轻飘飘的谢春残落在地上,白虎既死,他还得去取他的道源。
只是还不等他转身朝向白虎方向,他就听到了董双玉的一声惊叫。
——董双玉竟然也会惊叫。
而被他惊呼的那个名字是——
“玄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