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小宝儿啊
姜媃两辈子都没有过母亲的, 对母亲这种生物她陌生又隐带怯懦。
就像是窝在洞窟里头的兔子, 分明馋窝边草的厉害, 上前一步退后两步,根本不敢轻易过去。
云初颤颤巍巍地走过来, 眼圈绯红, 还泛着盈盈水光,映着她那张脸,反而多了几分岁月沉淀下才有的美感。
姜媃是青涩的栀子花骨朵,那云初就是怒放到极致, 芬芳馥郁到极致的白栀子花。
“宝儿, 为娘的小宝儿啊!”云初泣不成声, 死死抓着姜媃的手,浑然就将刚才那个秀美的小姑娘给忘了。
侧门口,余下的几位妇人脸色很难看, 那穿蜜合色绣万字福褙子的妇人更是表情铁青。
她上上下下打量姜媃, 用一种嫌恶的审视目光, 阴阳怪气的道:“大嫂啊, 这小姑娘后腰窝有没有胎记还另说, 我帮你找到的这个, 你可是亲眼看过的,胎记真真的。”
息长源捻美须的指尖一用力, 生生扯断了两根又细又直的黑须。
息重月扬起下颌, 那张和云初有两分相似的脸甚是冰冷。
他道:“对大房的事三婶这样费心, 真是有劳了, 后面的事就不劳烦三婶了。”
息家有四房,息长源在长,下面除了二房是嫡出,三房和四房都是庶出。
息家老四这些年一直在外任职,举家一起搬了出去,并不常回京。
偌大的息府,目下也只住了三个房的人。
其中息家老三文不成武不就,不是入仕的料子,又眼高手低舍不下身段做个商贾,故而这些年一直游手好闲,靠着府里每月的份例和自家媳妇的嫁妆过日子。
故而,息三夫人最是喜欢在府里上蹿下跳,生怕有甚好处会忘了三房似的。
至于二房,和息长源一母同胞,目下息家二老爷正是大理寺供职。
大房和二房的关系也最为亲近,息长源凡事也都喜欢和老二相商。
息三夫人贾氏被抵了一脸,甚觉无光,拂袖呛声道:“好心当驴肝肺!”
说完,她还莫名其妙剜了姜媃一眼。
姜媃一脸懵,不过她也不是个吃亏的,当即转头无辜地望着秦野,委屈地问:“小叔,他们不高兴我来,咱们就回去吧好不好?”
这话一落,息长源几人都急了,云初激动地说不出话来,只用力抓着小姑娘的手,硬是把小姑娘手背都给捏出了红痕。
秦野眉心一拢,捉着姜媃细细的手腕,冷声道:“你捏痛媃媃了。”
云初愣了下,息长源赶紧把人往怀里揽:“阿初你轻点,姜姜皮肤娇嫩着呢。”
云初反应过来,手足无措地松开手,呐呐道:“小宝儿……我……我不是故意的……”
诡异的,姜媃就是没法生出不悦来,反而还想跟面前的妇人亲近一番。
她按捺住这种悸动,抿着嘴角摇了摇头。
秦野捧起小姑娘的手,带薄茧的拇指指腹轻轻摩挲了两下。
微凉的体温透过皮肤,直蹿肌理,顿生酥麻。
姜媃瞥他一眼,见大佬半垂着眼,表情认真。
他还说:“息大人,我看今日不适合登门拜访,还是改日吧。”
“改什么日!”息长源一口接上,不给人拒绝的机会,“姜姜就今天,阿初有见面礼要送你,咱们一起进去。”
说完,他还冲身后三个儿子使了个眼色。
三人心领神会,息九颜和息羽华往前一步,一左一右就把秦野夹在中间。
“秦画师,听说你身手不凡,咱们讨教几招。”息羽华豪气冲天,和息九颜两人夹着秦野就飞快进门。
姜媃默了,再看息长源,就觉得他像一只笑得不怀好意的大灰狼!
息重月轻笑两声,站在姜媃身边:“姜姜,走吧,我领你进去。”
大佬都被拐进去了,她一个人还跑得掉不成?
姜媃瞥着不远处站在那很是拘束的小姑娘,然后低声道:“她怎么办?”
息重月看过去,眼神骤然变冷,但他对姜媃说话的口吻却很柔和:“姜姜不会担心,一应我们都会查清楚的。”
半按在息长源怀里的云初忙不迭点头,她想说什么,息长源拍了她肩一下。
云初只得将话吞回去,在姜媃看过来之时,慈爱无比地的对她笑。
姜媃分明不想笑的,但是不知怎的,看着云初,她也就不自觉跟着笑了。
在大门口耽搁了约莫一刻钟,进去后,又走了半刻钟才算到大房住的南山院。
南山院占据整个息府的南面,北面则是二房的地儿,每房之间都用一丈高的院墙分隔开来。
那院墙攀爬着翠绿葱茏的藤萝,藤萝开粉嫩粉嫩的小黄花,墙与墙之间有半丈宽的院道,道上铺细小的鹅暖石,踩上去有按摩脚底的作用。
这会是晚上,道两边挂着无数灯笼,将整条道映衬的来亮如白昼,有夜风徐徐,嫩黄的缤纷漫天,光影交错甚是美。
精致的宅院,姜媃不是没见过,可像息家这样精致奢华,还透着一股子岁月沉淀的底蕴的,她还是头一回见。
就是庭院里头,每一处都能感受到这个几百年顶级门阀世家的深厚韵味。
那是一种雕栏玉栋无法修饰出来,只能靠时间去浸染用门风去熏陶才会有的东西。
姜媃不期然想起了紫砂茶壶,她曾听说,最上等的紫砂壶不是刚制成的时候,而是煮泡无数次的茶水,一次一次用滚烫茶水去浇,让茶香一点一点渗透到紫砂壶身里头,成为紫砂的一部分。
如此,方能成就最上品的紫砂壶。
息家,在她眼里就像是这样的。
她此刻才深刻的认识到什么叫做顶级的世家门阀,原本她还以为所谓世家,就是兜里的银子多一些,家族存活的时间久一些罢了。
息重月一路都在关注着姜媃,小姑娘杏眼晶亮,虽表现出了微末好奇,但规矩很好,并不失礼的东张西望。
他暗自点头,对姜媃的礼仪规矩心里有数了。
南山院开了偏厅,厅里头燃起了味道清雅的玉兰花香,烛火铜灯,一如白天。
息长源和云初在主位坐下,姜媃和秦野坐在左手边,右手边则是息家三兄弟。
息长源扫了一眼,随意开口道:“家里还有个整日不着家的老二息舜英,再有几日你就能看到了。”
姜媃点了点头,她晓得息长源的意思,在拐弯抹角得想让她认亲。
姜媃端起茶盏,呷了口只打湿了粉色嫩唇。
她顿了顿,舔了下唇珠,黑白分明的眸子退去天真,认真严肃的开门见山道:“别的不多说,我想知道,你们究竟找到多少能证明我是息家女的证据?”
息重月本以为会是秦野跟他们谈这事,没想到小姑娘率先开口。
息长源斟酌道:“你应当不知,姜坤并没有死。”
听闻这话,姜媃在记忆里扒拉了圈,硬是没想起来姜坤是谁。
秦野倾身过去低声提醒:“你从前的父亲。”
姜媃挑眉:“我记得我娘是病死了的,然后爹是一个月后失踪了,所有人都跟我说他死了。”
息九颜猛地跳出来,骄傲的说:“姜姜,我今个逮着他了!他跑来看息念念,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你要不要见见他?”
姜媃从善物流:“方便的话,那就见见吧。”
息长源挥手,他的长随吉安立马下去安排。
云初坐立不安,她期期艾艾的问:“他们不是你爹娘,见到你我就明白,找了这么多年,只有你才是我身上掉下来的那块肉,小宝儿你……你回来吗?”
云初最后的话,声音小的都快听不见了,美貌妇人眼巴巴地瞅着她,可怜又无助。
姜媃扶额,她本是不准备和息家有关系,但云初问出这话,她却发现自己怎么都狠心拒绝不了。
不想看到她哭,不想看到她失望,也不想叫她不开心……
姜媃觉得,这种感情还真特么神奇!
“小宝儿……”云初嗓音都带着哭腔,黑白分明的杏眼湿漉漉的,眼睛红的像是下一刻就要崩溃。
姜媃头大,求助地扭头看着大佬。
秦野薄唇抿紧,眸光深邃地注视了她一会,忽的伸手揉了揉她额发:“媃媃,不用着急,你可以慢慢考虑,他们等了十几年,再多等一些时日也是可以的。”
这话说的,顿时惹来息家老少男人们的怒瞪,什么叫再多等一些时日也是可以的?
他们谁说这话了?
等了十几年,早不想再等了!
姜媃松了口气,踟蹰问云初:“可以先看证据,让我考虑考虑么?”
闻言,云初抽了下,当真就要落泪了。
姜媃赶紧解释:“这件事太突然了,我一直以为我就是出身绮罗村的乡野小姑娘,从来没想过会是你们的女儿,我一下子不习惯也不太能适应接受,但我绝对会认真考虑,过几日就给你们答复。”
息长源这个老狐狸深谙进度的艺术,他安抚地拉着云初的手,无声安慰她后,就跟姜媃和和气气的道:“那这几日,你就住南山院,不习惯就多多习惯一下,也算提前了解。”
生怕姜媃拒绝,他又飞快道:“你放心,不管你考虑的结果如何,血脉在那,我们都不会逼你,相反这些年亏欠你的,我们都会补偿给你。”
秦野轻飘飘看过去,哼,狡诈的老狐狸,不能来硬的就来软的,还对个没及笄的小姑娘使攻心手段!
为老不尊!
话都到这份上,前前后后都让息长源都给说完了,姜媃还真不好再拒绝。
她咬了下唇,飞快夹了秦野一眼,提出要求道:“那我小叔跟我一起留府上作客成么?”
笑话!她刚才还没进门牛鬼蛇神就跑出来了,这几天她绝对不要离开大佬,不然自己中招了怎么办?
关键时刻,大佬反派命格保命啊!
毕竟,她就不怎么相信大房这几个人,她只相信大佬。
尽管很不情愿,息长源还是笑着爽快同意一并留下秦野。
末了,姜媃又让人把婢女流朱接过来,此时夜已经深了,只是南山院这边不见黑暗罢了。
事说开了,在座众人心头的就不用再有顾忌。
息重月让人准备了一桌宵夜,几人围坐一块,不用依着规矩,边用边闲聊。
云初恨不能什么好吃的都夹给姜媃,姜媃用不下那么多,只得找大佬帮忙。
是以,从来都是自己“剩”东西给姜媃用,今个秦野硬是用上了小姑娘剩的。
两人这样不分彼此,甚至还很是习惯的模样。
息家几人看在眼里,默默记在心里,还不约而同在心里又把秦野这个名字画了个重点。
宵夜用罢,仆役飞快撤下去,长随吉安带着个人来了。
那人脸上有好几道交错的疤痕,让那张脸显得狰狞。
他被吉安丢进来掼到地上,身上衣衫褴褛,还有血肉模糊的鞭痕,显然是上过重刑逼供了。
一股子浅淡的血腥味顿时弥漫开来,姜媃偏头去看他相貌,仔细打量了,又把这人同原身模糊不清的记忆里人影比较。
最后确定,确实是姜坤!她所谓的“父亲”
姜坤喘着粗气,适应了厅里刺眼的光线后,他缓缓蠕动抬头。
甫一抬头,就见着个精致漂亮的娇娇小姑娘,他愣了下,几息后才惊呼道:“姜媃!”
然后他还看到了秦野,秦野不曾见过他,他却在暗中看见过他很多次。
“你……你竟然……长这么大了……”姜坤用一种意味不明的口吻说。
姜媃单手撑头,懒懒的说:“他们说我是息家小女儿,所以你来告诉我是还是不是。”
出人意料的,姜坤居然摇头:“我不知道。”
姜媃皱眉,很不满意这个答案。
许是身上鞭伤疼得厉害,姜坤缓了缓继续说:“那年冬天,下着大雪,我两岁多的女儿媃儿在屋外堆雪球,只不过晃眼的功夫,她就不见了,我四处找寻,嗓子都喊哑了也没找到。”
“后来到了晚上,有个蒙面黑衣人抱着奶娃上门,他将奶娃留下,还说,从此以后,我女儿就是这个奶娃,只要我好生照顾着,我的媃儿就能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
姜媃皱起眉头,不用说那奶娃就是原身了。
姜坤动了动,坐将起来:“我原本以为只是一个奶娃怎么都能照顾好的,没想到不到半年,就有生人在四处打听,还将同村同龄的奶娃都抱走了,我和媳妇儿很害怕,商量了后连夜搬家。”
“再后来我们落脚到绮罗村,后面的事你应当还记得。”姜坤看了姜媃一眼。
“我那口子思念媃儿,身子也不好,没几年病逝了,我想找媃儿顺势也离开了绮罗村,几经周折好不容易才确定息家大夫人当年捡的小姑娘就是我的媃儿!”
说道这里,姜坤几乎将牙给咬碎了,他好像在恨着什么,又好像对自己的无可奈何悲愤又绝望。
说到底,整件事里,姜坤也是个受害者。
但姜媃却没法产生恻隐之心,她很冷静,并用一种盘观者的角度来看待整件事。
她说不上来自己为什么不同情姜坤,也兴许她根本就不是原身的缘故,所以所有的事在她眼里都像是别人的故事。
“哼,”息重月冷笑一声,“你敢说你十年前来没来过京城?不仅来了,还见了某个人,还在息念念出行的路上扮作乞丐,讨的了几两碎银。”
既是要查,息重月自然里里外外都查的清清楚楚,甚至姜坤十年前登记在官府的路引底子他都能找出来!
姜媃看向姜坤,真真假假的,果真没说实话。
姜坤眼神有慌乱:“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息重月面容冷酷无情极了:“你早在十年前,就知晓了我家小宝儿的身份,也早知道息念念就是你的媃儿,一个乡野农家女,一个是门阀世家贵女,你倒真会替你女儿着想!”
听到这,息长源也是动怒了:“你既是不识趣,鸠占鹊巢的货色,老夫照样能把她打回原形,是继续做珍珠还是选择当鱼目,全在你一念之间。”
听闻此,姜坤适才慌了,除却息念念这个亲生女儿,他算是孤家寡人,故而照着这个软肋踩准没错。
姜媃却觉得没意思极了,小姑娘懒懒地打了个呵欠,揉了揉眼睛,软绵绵地伸手去拽秦野袖子。
“小叔,我想去安置了,今天舞了峨眉刺好累啊。”小姑娘声音糯糯的,像裹了一层细白砂糖的年糕,咬一口满嘴都是甜的。
云初腾地站起身,几步到姜媃面前,殷切地看着她:“小宝儿,我送你去明珠楼安置好么?”
那等小心翼翼的模样,着实让人心酸。
秦野也道:“媃媃你随大夫人去吧,我再等一会。”
姜媃便知道,他是想插手处理姜坤的事了。
“好的吧。”姜媃妥协,跟着云初出了花厅,把姜坤留给息家老少男人们和大佬。
唯二的俩女眷走了,不用担心会吓着谁,男人们心头的戾气遂不再掩饰,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秦野起身,他踱着步子到姜坤面前,居高临下睥睨着他:“你应当感恩,至少从前你没苛待过媃媃,有给她一口饭吃一件衣裳穿,但有一点你不该。”
姜坤茫然地看着他,似乎不太明白这话的意思。
秦野抬头,玄色锦缎面的皂靴踩上姜坤手指头,并一点点地用力。
“你不该在知道媃媃身份之时,还试图鱼目代珍珠,让她多吃了这么多年的苦头。”秦野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无波,面无表情。
“啊!”姜坤惨叫出声,指尖连心,痛的当场失禁。
一股腥臊味缓缓蔓延,从姜坤屁股地下蔓延出水色。
“这一脚你且记着,我是为我嫂嫂讨的。”秦野道。
息重月抬眼梢,总觉的秦野这话有点不对,他起先都喊媃媃,怎么这一句特意喊了嫂嫂。
他嘴里的嫂嫂,不就是姜媃么?何须特意咬重字眼。
若是姜媃在此,就能明白,秦野此时喊的“嫂嫂”,是那个胆小到话都不敢跟他说半句,却处处都为他着想,巴不地拉他走正路的原身姜媃。
那个“姜媃”,才是息家真正的小女儿。
这也是秦野为何会留下来的原因,他对原身姜媃多敬重,对现在的媃媃却多爱重,感情从一开始就不一样的。
“咔咔”指骨被碾碎的声音接连响起,实在太痛了,几欲让人生不如死。
姜坤失声喊道:“我说,我什么都说。”
秦野力道顿缓,狭长凤眸中不动声色酝酿着狂风骤雨。
姜坤大大喘息,艰难地吐出字眼:“我说,十年前我来京城,跟我接头的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