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第八十三章
第八十三章
昨夜一番颠鸾倒凤, 让计荀这一觉睡得分外沉。
他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仿若回到了少年时代, 正跪于师尊面前听训。
外头的日光照进殿中,光可鉴人的石板反射出淡淡冷光。紫阳真人负手而立,一身紫袍迤逦拖地, 只留了一个背影给他看,浑厚而苍老的声音响彻大殿:“荀儿, 你心中可是怨为师不对梵音阁弟子施以援手?”
“弟子不敢。”计荀微垂着头,恭恭敬敬地答, “师尊胸有丘壑, 深谋远虑, 凡事必有考量。”
话说得漂亮,那句“必有考量”却露出了他心中的不满意。
紫阳真人对他这个弟子再是了解不过, 闻言,微微一笑:“佛语有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非是为师心狠,而是无极道之功法取自天地万物,讲究的是心正、气清,但凡修炼之人有一丝恶念顿生, 坠入魔道, 不过须臾。他全身灵脉尽断, 若要彻底治愈, 须传他唯掌门方可继承的破念天阙。他是外门弟子,焉能习我派秘术?此乃其一。其二,也是最要紧之处,此人虽天赋异禀,但年纪轻轻,便已心思过重,执念根深,若他日行差踏错一步,必将万劫不复。”
“弟子斗胆一辨,师尊此番论断怕是过于严重了。”计荀恭敬道,“修行之道,贵在于‘修’。若众生心中皆是虚妄,何必苦修,一步登顶即可。他心中有执念,我心中又何尝是万般清净?”
“你错解了。”逆光之中,紫阳真人半转过身来,深沉的目光定在他身上,“七情六欲并不可怕,它本就是我们的一部分,可怕的是,拿得起,放不下。于大是大非面前,依旧执着于心中所念,这才是魔。”
阳光耀眼得让人睁不开眼,他的声音久久回荡——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
计荀慢慢睁开眼睛,好半晌,躺着没有动弹。
直至熟悉的脚步声响起,他转眸去看,却见云霜持剑走了进来。
许是刚练完剑,他额上还带着汗。
两人对视片刻,云霜神色复杂,慢慢道:“……我方才好像,窥见了你的梦境。”
他方才在练剑,桃花纷扬落下之时,他似乎于时光之中交错,恍然看到了跪于大殿,正和紫阳真人分辨的计荀。
这是一个本不该出现的场景,可偏偏,真实得恍若隔世。
计荀听罢,亦是微微一怔,随即从床上翻坐起来,对着云霜别有深意地一笑:“看来双修之法,果有奇效,你我如今心神合一,宛若一人,妙哉妙哉!”
“……你就信口胡说罢。”
云霜去净手,身后传来脚步声,计荀带着笑意的低喊了一声:“挽风。”
云霜应了一声,偏过头来。
眼前阴影移叠,那人飞快靠过来,吻住了他的唇。
片刻的分离,已叫人长久的思念。
计荀想,他还是无法领会师尊所说,这些时日,他常在思索,若是易位而处,他是否会跟任雪桥做出一样的选择?
也许会,也许不会。
光束之中尘埃细舞,云霜微微一怔,靠近半步,闭上了眼。
计荀的嘴角微微翘起,神色平静而满足。
不知明朝如何,但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刻,都是快乐的。
如此,足矣。
……
随着日子推进,七星连珠之日悄然而至。
唐显派了裴不止,并带一队人马,和云霜、计荀一同走暗道,潜入天剑峰。
赤仙宗由穆峦江坐镇,而他自己,则带着唐壁庭于天剑峰山脚埋伏,等待云霜信号,一同攻打上山,实现里应外合。
云霜原是不太同意,带上唐壁庭,怕他在这等大事之上犯浑,反拖累了大家。
唐显却叫他放下心来,言及,唐壁庭不但一手毒术出神入化,且与真正的妙医圣手雁南楼师出同门,于医人一事上,也甚为厉害,若是带上他同去,兴许能为那些被困之人解毒也不一定。比试台之事结束后,他已找唐壁庭彻夜聊过,解开了他的心结,此番,亦会将他盯牢。若是将他放到赤仙宗不用,没得让他心中生出不被信任之感,反倒坏事。
他如此一说,云霜自然无可辩解,最终只得同意。
暗道直通天剑峰敛峰殿。
裴不止举着火把,在暗道之中带路。
云霜走在他身后,摸着阴冷潮湿的石壁,低声问道:“师兄,你是何时知道有这条暗道的?”
裴不止用火把晃了晃脚下,叫云霜小心走路,随口回道:“得了宗主信任之后,他告知于我的。从前,是为了和右掌使大人碰面而用,后来,宗主另派了穆大哥做此事,我就再也没来过。除了……有一回,偷溜回来,去见师尊。”
计荀在后头问道:“你口中所说的右掌使,不知是何人?”
裴不止静了一刻,方笑道:“右掌使大人不愿将身份暴露于人前,若是此番机缘得当,相信道主会见到的。”
计荀眸光微闪,笑了笑,也不再追问。
暗道四通八达,弯弯绕绕的,不知从前花费了多少心血才建成。
区区一个天剑峰,竟值得他们耗费至此。
云霜心中暗自揣度,眼望火把照不到的前方黑暗之处。
裴不止回头之时,恰好看到他的神色,微微一笑,仿佛知道了他心中所想,温和道:“师弟不必疑虑,宗主建此暗道,探听仙道之事是其一,更重要的,是为了随时得到你的消息。”
云霜微怔,裴不止已转身继续往前走了。
暗道尽头,另有一人手持火把,静待他们一行人走近。
随着越走越近,云霜脚步一顿,惊喜道:“阿玄?!”
计荀更是从他身侧越过,大步走上前,阿玄见了计荀很是激动,立刻就要跪下。
计荀连忙将人扶住。
阿玄声泪俱下,激动道:“道主,是阿玄无用,叫那贼子把持了无极道!若非当初,谢师兄极力护我,赶我先行出逃,又得严长老相救,我……我当无法苟延残喘至今日……”
计荀眸光温和,拍了拍他的手臂,宽慰道:“不必言说了,我知你已尽力。”
阿玄抹掉眼泪,又见过云霜和裴不止,不敢再耽搁时间,指了指上头,道:“此处出去,便是敛峰殿偏殿,一众掌门尊者,还有谢师兄皆被关押在水牢,仙君应是知道在何处,我便不多说了。要注意的是,水牢入口,如今由伏灵谷两大神兽看护,怕是不易进入。”
他又转头望向计荀,“道主,萱姑姑先前被困在一处法阵,单独看押,听闻已昏迷不醒多日。任雪桥那厮想必是预备在今夜拿萱姑姑献祭焚天剑,竟偷偷将她转移了,我如今也不知她被关在何处。”
计荀与云霜对视一眼,果断道:“那我们分开行动。”
不必他多说,云霜就已知道他的打算,颔首道:“好,我和师兄去水牢救人,你和阿玄去找萱姑姑。”
商议完毕,他们掩盖脚步声,掀开敛峰殿偏殿之中的一块地板,从里头钻了出来。
分别之际,云霜走了两步,回头喊住计荀:“万事小心。”
计荀弯唇一笑,点了点头。
月夜之下的雪地一片莹白,冷风夹雪,穿堂而过,衣袍猎猎作响。
两人的眼中都倒影着彼此清晰的影子,仿佛就要这样,将对方深深刻在心里。
片刻之后,他们对视一笑,同时转身,往不同的方向而去,眼神之中俱透着坚毅。
……
铜镜之中。
青年一头青丝如墨,红衣烈艳,眼角的泪痣在他凝眉之时,显出一种病弱的愁态来。若非长年修道,让他眸光清亮,气质出尘,此番错眼一看,几乎让人产生一种今日他为新郎之感。
在他身后,一个同样一身红衣的男子正面带温柔笑容,替他束发。将玉簪插入发间之后,一切算是完成了,他愈发满意,微微弯下腰,与青年亲昵地贴面,一同望着铜镜之中,两人的身影。
“师弟,”任雪桥目光之中尽是宠溺,“你从前从不着红,其实,你很是衬这个颜色。”
骆棠透过铜镜与他对视,木然道:“倘若,你要将禁锢之术,一辈子加于我身,不如杀了我,更痛快些。”
任雪桥不喜他开口闭口就拿死威胁,心中瞬间一股恼意划过,眼底闪过血红之光。
但他很快稳住了,扯了扯嘴角,温柔哄道:“我知你心中不痛快,但你相信我,待过了今夜,我与焚天剑合二为一,这天下就再无人可阻碍我们了。师兄一定会将你的禁锢术解除,上天入地,日后你想去哪儿,我就陪你去哪儿,可好?”
骆棠如何察觉不到他的变化,心中难过更甚。
他闭了闭眼,低声道:“过了今夜,是你操控焚天剑,还是焚天剑操控你,还未可知。”
“住口!”任雪桥一下直起身来,脸色阴沉,“我岂会被一把邪剑所掌控!”
骆棠站起来身来,望着他,悲伤一笑:“师兄,你近来暴躁易怒,难道心中就没有半分察觉?”
“不……”
任雪桥头痛欲裂,按住脑袋,摇摇晃晃转身。
骆棠扑上去,扶住他,急得脸色煞白:“师兄,你怎么了?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