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番外二(下)
番外二:夜来枕边争闲事(下)
房门敞开着, 齐慎安早已将玲珑棋盘搬了出来,摆放整齐。
熏香冉冉而升, 是云霜身上惯有白檀香气。
齐慎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唇角噙着笑,指尖捻着一颗白玉棋子把玩,似乎觉得甚是有趣。
听见熟悉的脚步声, 他瞬间丢了棋子, 笑着迎了上去:“你们商议完了?倒是比我想象得要快许多。”
云霜仿佛有心事,低应了一声, 随他坐了下来。
齐慎安望着他笑了笑:“你看我这盘棋局恢复得如何?可是一子儿也不差?”
云霜心不在焉地扫了一眼,随即抬眸与他对视, 神色平静得让人看不透他心中所想:“你一向聪颖, 自然是不会错的。”
“挽风,说来也不怕你笑话。”齐慎安执黑,云霜执白,他捡起一颗棋子落下,“我……我最喜欢听你夸我, 若能得你一句称赞,即便知道这或许只是客气恭维, 心里头也高兴,能乐个好几天。”
云霜紧跟着落下一子, 抿了抿唇, 唤他:“慎安。”
“……嗯?”齐慎安脸上的笑容愈发显得灿烂耀眼, 似乎这个称呼很合他意。
他的目光在风云变幻的棋局之上流连, 分神留心着云霜要说的话。
“我虚长你许多,本不该与你同辈论处,但既投了意气,这些也都是小事一桩了。”云霜徐徐道,”君子之交,贵在坦诚相待。你我相识日短,诚然你对我还不甚了解……”
齐慎安抵着下巴思索,似乎还未想清楚这步棋该如何走。听了云霜的话,当即便想答他,日后有得是时间慢慢了解,然而他唇边的笑意尚未完全展开,云霜的话却接着说了下去:“对我道侣的脾性也不甚了解……”
“道侣”二字,狠狠击中了齐慎安的心。
他本想好了将棋子落在何处,此时手僵硬地举在半空中,人有些发怔地抬头望向云霜。
“想来,你也听过一些我和他的一些传闻。”云霜并不回避,坦然与他对视,仿佛他现在说的,是再稀松平常不过的话,是世人皆知的事,“他这个人随性惯了,说话做事,大多时候,全凭心情。今日他摆的脸色,皆是因我而生的迁怒罢了,若是有让你觉得心中不快之处,还请见谅。”
齐慎安没有将心迹表明,云霜自然不能挑破拒绝,借了计荀的由头来说,也算是一种婉拒了。
闻弦歌而知雅意,齐慎安如此聪颖,断然能想明白,他忽然提及这件几乎算得上是“私密”之事的原因了。
“是……”齐慎安下意识喃喃应了一声。
他只觉心中发堵,难受至极,偏生云霜讲话周到,挑不出半点毛病。
他到底还是年轻,哪怕再有城府,此刻脸上呈现的失魂落魄,却几乎掩盖不住。
僵立在半空中的手终于落下,棋子敲在棋盘上,发出一声轻响。
齐慎安抬头,勉强一笑:“道主性情中人,我并未觉得被冒犯……”
云霜垂眸:“那便好。”
他又取了一颗白子,正要落下,却微微一怔。
齐慎安也跟着看向棋局,蓦然回过神来,啊,他方才竟下了一个死棋。
本来,他没想着要落在那里的。
齐慎安牵着嘴角一笑:“一步错,步步错,满盘皆输。”
他意有所指地叹了一句,随即丢了棋子,掀袍站了起来,“我看这局棋也不必再下了,我已然是输得一败涂地。”
云霜跟着站起来,神色是惯有的清冷,目光却极为平和:“慎安棋艺出众,远甚于我,方才只是不小心罢了。相信日后,定能找到与你匹敌的对手。”
齐慎安深深望着他,嘴唇几番蠕动,似乎有未尽之言想要冲口而出。
可打破砂锅问到底,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很该为自己留最后一丝颜面。
他微笑抬手,向云霜作揖:“天色已晚,我就不打扰掌峰歇息了,告辞。”
云霜目送他离去,坐回棋局面前,怔怔发了会儿呆,心中犹豫片刻,起身出了门。
一应贵客,如今都安排在天剑峰东隅。
云霜没有惊扰任何人,取了一盏羊角灯,独自走在东隅长廊上。
一个弟子苦着脸,神色匆匆地埋头走过来,差点撞上他。
云霜扶了一扶,问道:“出何事了?怎如此慌张?”
那小弟子怎么会料到在这里碰到他,吓了一大跳,脸色发白,手足无措地向他行礼:“弟子无礼,惊撞掌峰了。”
云霜安抚道:“不打紧。”
小弟子嗫嚅了半晌,为难道:“弟子负责在此照应无极道的贵客,办差办得不甚妥当。道主一会儿嫌被褥太薄,一会儿说茶难入口,弟子不敢怠慢,按着道主的喜好,一一重新置办了。可是……不知怎的,我才转身去烧了一壶热水回来,道主叫我去摸被褥……被褥……被褥竟是湿的……”
小弟子委屈,几乎快要哭出来。
“道主要见管事之人,弟子适才是想去请师兄过来。”
云霜听了,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他不发一言,朝计荀所住之处走去,小弟子连忙小跑着跟上,满脸忐忑。
计荀背着他们,站在窗前,听见脚步声,也未回头,懒懒问道:“小弟子,人找来了么?”
云霜将羊角灯递给小弟子提着,迈步进门,伸手去摸床上的被褥。
一大片皆是湿润冰凉,在下雪天里睡,只怕是要冷死人的。
他摸完,又将手放在鼻尖闻了闻,一股淡淡的茶香味萦绕在鼻尖。
计荀这会儿觉察出有些不对,飞快转过头来,正对上云霜侧脸。
他心头一跳,手微微攥紧,站在原地没有动,也没有吭声。
云霜回头,吩咐站在门口的小弟子:“去罢,再去寻床干净的被褥过来。”
小弟子应了声,搁下羊角灯,扭头就跑。
计荀难缠,他许是早有预备,很快就抱了一床厚实又崭新的被褥过来,他跑得急,放下被褥之后,气喘吁吁,满头热汗。
云霜道:“退下罢,不必伺候了。”
“是。”小弟子感激涕零地行了一个礼,退了出去。
屋子里安静得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交错。
云霜转身,往门口走去。
自他进来,计荀的目光就从未自他身上挪开,此刻,见他往门口走,似乎想要离开,心头一紧,下意识跟着走了两步。
可他很快站住,脸色发沉。
“吱呀”一声,云霜伸手,将敞开的门关上了。
他回过身来,抬眸与计荀对视,见计荀冷着脸将头转开,便慢慢踱步至桌边坐下。
见云霜没有要走的意思,计荀长长松了口气,心里略微舒服了些。
茶水注入茶杯,呼噜呼噜作响,云霜倒了一杯热茶,推到计荀所在的方向,而后,才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道主还有何处不满意,可直接告知于我。”云霜道,“怠慢疏忽,是我的责任。”
他并不说破,计荀许是故意洒了茶水到被褥上,故意捣乱。计荀这样的尊贵身份,弟子们若是不能让他满意,请掌峰过来处理,也是迟早的事。
计荀走到桌边坐下,拿着茶杯在手中转动,却没有喝。
他的眼睛盯着澄黄的茶汤,淡淡道:“云掌峰不是正同人下棋论道么?我哪敢叨扰。”
云霜抬眸看他,静静看了许久。
计荀察觉到他的视线,心中似有一根线牵着似的,终是忍不住回望他:“做什么不吭声?”
云霜目光转开,掩饰似的将茶杯举起来,靠在唇边,却没有喝,只是用唇瓣沾了一些茶水,低声道:“我不是……故意踢你下床的,本以为你会接住,怎知你突然卸了力……这事……是我的不对……”
计荀微微一怔,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云霜居然在同他道歉。
“谁问你这个了……”计荀抿住嘴角,喝了口茶。
云霜说完这个,也自顾低头喝茶,没有下文了。
计荀支着耳朵等了半晌,皱眉看向他:“说完了?”
云霜的眼睛澄澈而明亮,长睫眨动,望着计荀小幅度地抿了下唇。
计荀骤然推开茶杯,站了起来,他正欲往床上一躺,路过云霜身侧之时,一双微凉的手却突然伸过来,拉住了他的手。
计荀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喉咙却极快地上下滚动了下,指尖紧张地微微勾起。
“我承认,你的火眼金睛,偶尔也有看准的时候……”云霜眼神微微有些游移,低声道,“只是……那句软弱示好,未免……也太伤人了……我……唔……”
他尚未说完,计荀已突然发力,将他整个人拽了起来,紧紧箍入怀中,头一低,狠狠吻了上去。
云霜脸颊发热,只觉计荀吻得极深,占有着他的每一寸。
不知何时,计荀已将他压至床上,眼神中尽是霸道的占有欲,喘息着与他对视:“我就是小肚鸡肠,容不得别人对你有半分觊觎,若是可以,我巴不得你日日夜夜陪我住在琴瑟台,不见外人才好。”
云霜这个古板性子,分不清他这句话的真假,张口欲辩,计荀的目光已经挪到他被吻得殷红的唇上,再次低头吻了上去。
地上凌乱地堆着分不清谁是谁的衣衫。
计荀低哑的声音自罗帐之中传出:“挽风,你最爱何人?”
“……”
“说话。”
“……”
“快说。”
于这些事上,他总是这样不依不饶。
云霜脸颊烫得通红,乌睫轻颤着闭上眼,微抬起头,封住了他唇。
房门口的羊角灯在雪夜之中散发着温暖的光,灯上绘着一双璧人,坐在琴瑟台临窗的茶台前,一个懒懒散散地撑着头,正在烹茶,一个坐得规规矩矩。
两人互相凝视的目光中,皆带着笑意。
而窗外,天高海阔,浪拍礁岸。
水浪声时而近了,时而远了。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