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牌坊下悲哀
孙学士再不敢多言, 待要归列, 却听到宋衡说:“孙大人, 别忙着走, 我这儿还有些事跟你有关。”
孙学士抬头看向宋衡, 见他手里的奏折, 心中有些不安, 不过还是说:“敢问赐教。”
宋衡道:“你前些天送我一份御下不严、颠倒礼法、动摇国本的弹劾,我是不敢认的,这次, 也回敬你一份。”说着, 宋衡转身面向楚文帝道, “皇上, 臣要弹劾孙学士渎职、收贿、谋杀之罪!”
宋衡此言一出, 朝堂上下再次哗然一片。
孙学士瞪大眼睛,气地全身发抖,颤悠着跪了下来,哭喊道:“污蔑!诬告!英国公无中生有, 诬陷老臣,请皇上明察!”
就这几日, 楚文帝惊愕了不下三次。
翰林院的老学究可不像六部那样有实权, 渎职, 收贿从何而说, 更何况是谋杀!
楚文帝就算心里偏向宋衡, 也不敢相信。
他说:“英国公, 话可不能乱说,得有真凭实据。”
宋衡不慌不乱道,“皇上,前面说了,臣可不像孙大人只凭捕风捉影便在这朝堂上大放其词,臣既然弹劾他,自然做了充足准备。”
他将那份奏折呈于头上道:“此中记录着这些年孙大人请封的贞节牌坊之地,有西江伍林村林张氏、陈州慈溪镇房李氏、凉州莫家村莫陈氏、津武四檐村谢江氏……共八位节妇。”
楚文帝接过应公公取来的奏折,打开查看,而宋衡继续说:“伍林村林张氏守节尚在,慈溪镇房李氏殉节而亡,莫家村莫陈氏望门守寡,四檐村谢江氏殉节而亡……总之八个妇人,不是守寡就是殉葬,统一的很。”
楚文帝一边点头,一边往下看,看得功夫比说话快,很快他的脸色就不好看了。
所有的大臣都好奇地往上张望,楚文帝看到最后脸色简直可以说是铁青,就差摔折子。
这八位节妇究竟怎么了,让皇上如此震怒。
太子殿下很想一观,楚文帝犹豫了一下,还是让应公公交给他。太子打开往下看去,惊怒之色立刻显在脸上。
“这……这简直岂有此理,太过分!”
他骂不出太难听的话,可是瞧着孙学士的脸色简直让人心惊,那是想要杀人的神色。
孙学士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可身体比较诚实,看帝王太子齐齐怒目而视,心知自己要完了,跪在地上动都不敢动。
宋衡看也不看他一眼道:“诸位皆知,贞节牌坊不只是一块牌坊,一个荣誉,从前朝开始到现在,牌坊落下的背后更有同族男丁免除徭役田间赋税等优待,只消牺牲一名死了丈夫的年轻女子,便能造福全族,可谓容易。只是天下寡妇何其之多,不愿改嫁的比比皆是,要想为这些妇人向朝廷申请牌坊,却并不容易。帝王身在皇宫,怎能得知民间贞烈女子,自然需得有人将她的事迹告诉帝王,孙大人,你做的便是这个事。”
孙学士微微起身,思索片刻道:“是,可这是微臣的职责所在啊!”
宋衡道:“没错,可是你又是如何筛选这些妇人呢?今日就叶梅香之事写信给你的这几个节妇,伍林村林张氏之族本不过是一个男丁不过十,清贫之族,如今光林张氏名下田产便数以百计,依附此族者也已过百,皆为了免除徭役赋税,可谓一大家族。伍林村其他村民不愿依附、不愿上交田产者皆被驱逐出村,如今伍林村已成为无税无徭役之地,而林张氏出行有仆,起居有婢,如何称之为节妇?同样莫家村的莫陈氏,虽无子无女望门守寡,可义子义女不计其数,嫁娶当地豪绅,俨然成为莫村一霸,莫陈氏一六十老妇,莫家村男女嫁娶皆需通过她的同意,女子有德无德由她定论,指手画脚当如今日叶梅香之事,可她不过是一不识字的老妇罢了。光这两位,定你一个渎职之罪不为过吧?”
孙学士呆若木鸡,瑟瑟而抖,口称:“臣不知,臣不知啊!她们远离京城,臣实在不知会变成如此模样啊!”
“是吗?”杨一行问,“既然远离京城,可如何知道发生在京城的叶梅香之事,信件又如何通过层层驿站快马加鞭到达京城,落在孙大人您手里,直达天听呢?”
孙学士张了张嘴,“是……”
宋衡眯起眼睛看他,可他却垂下头沉默了。
“渎职有了,这收贿,杀人又是从何说起啊,国公大人。”
边上有一位大臣问道,定睛一看,却是曾经跟孙学士结了亲又被退亲的秦大人。
他这话问起来时,脸上带笑,语气是轻松的,可见对孙学士心里不痛快,乐得落井下石。
宋衡于是道:“就如孙大人所说,节妇都远在各省,符合条件的妇人又太多,牌坊有定额,再加上当今圣上并不推崇此等风气,便更少了。纵观这些节妇所在,天南地北都有,看不出什么规律。可是,孙大人的侄子,孙兴任似乎就在那时一路从县令到达巡抚,节节高升,而升迁之路都有节妇收到嘉奖。管辖之地有节妇立牌,便是此地风气清正,官员考评即为优,姜大人,我说的可对?”
姜大人乃吏部尚书,对官员特别是高官升迁心中清楚,闻言细算了一番,然后点头,“宋大人,所言甚至。”
“虽说有私心,但这并不能说明孙大人收贿啊。”
这是另一位还结着亲的闽大人问的。
杨一行听了,嗤笑一声道:“闽大人糊涂了,这几位节妇行为偏颇,犯了欺君,如此大的事,作为辖地官员,却从未上报也未作处置,这其中关系难道还不清楚吗?下令一查便是。”
“那杀人呢?”
宋衡道:“尚在的节妇都有写信来斥责叶梅香,这没有话说的自然都是殉节而亡。这殉节……若是妇人自愿也罢,可倘若被逼殉葬,这是不是杀人?”
宋衡话音刚落,孙学士就猛地抬头,眦着眼睛骂道:“血口喷人!下官怎么会知道她是被逼殉死,若是知道,无论如何也不敢请封牌坊!”
“是啊,若是村中之人为了请牌坊逼死年轻女子也是有可能的。”
“否则也太骇人听闻了些。”
……
宋衡微微叹了一声说:“臣府中医官陆瑾,以人命为天,不论男女皆全力以赴。可总有些人,为了一己之私,随意抹去她人性命,令人悲叹。四檐齐谢江氏之父曾状告谢氏逼死其女,谢江氏乃通州人士,扶灵送夫回乡,与其父其母说好待夫孝一过便回家改嫁,怎想下葬之日却安睡屋中,已服毒自尽,留遗书言随夫而去。谢江氏之父不认其遗书,言谢江氏乃谋杀而亡,非其之愿。怎奈知府孙兴仁驳回其诉求,第二日江氏夫妻落水而亡。知府宣判乃因独女逝世,悲痛欲绝之下投河自尽。其后谢氏为谢江氏请求牌坊。”
宋衡其实并不关注这些,只是因为要抓住孙学士把柄,这才大力调查一番。
可没想到,节妇之中隐情者如此之多,贞洁牌坊之下,埋葬多少女子血泪,孤魂漂流人间,无处申冤。
“皇上,此事已过十年,却是江氏子侄口述,臣命人调查之时,无意间发现下药之人酗酒成性,好赌,十年间不止一次向谢氏索取钱财,是以才能发现真相。下药之人口供附之奏章末尾,恳请皇上派人核实,还江氏一家三口一个公道。”
说到这个份上,已经大致可确定是事实,楚文帝当场命刑部主持审理。
而孙学士……已经撅了过去。
他饱读诗书,高中入翰林,官位虽不高,不过士林名声还不错,其下不少学生,如今这一揭露,一世英名毁于一旦,晚节不保。
侍卫毫不留情地将他拖了出去,押入大牢,连带着已经是巡抚的孙兴仁也一并等着捉拿归案。
至于节妇……
宋衡建议道:“皇上,为夫守节或追殉,改嫁或留在夫家本该是女子自由选择,只要她持身立正,便是一个贤良之女。牌坊之中关系着利益,哪怕没了孙学士、孙巡抚,只要有利可图,依旧会有一个又一个的谢江氏,或者以此得权得才的林张氏和莫陈氏,臣恳求取消贞节牌坊!”
杨一行上前一步,“臣附议。”
太子一边听一边点头,要不是坐着龙椅的不是他,估计这事就成了。
只是楚文帝沉吟思索,没有立刻答应。
于是齐王出列道:“父皇,儿臣以为这事并不着急。民间以贞节牌坊为荣,有些节妇的品格的确高尚,令人敬佩,若是乍然取消,岂不是寒了这些人的心吗?毕竟朝廷提倡的便是守节,岂能突然更改,这让一直坚守着为之牺牲的女子如何自处?”
楚文帝闻言微微颔首,他说:“齐王说的不错,英国公,初衷是好的,只是凡是都有个过程,慢慢来吧。不过这些立了牌坊却行为偏颇的女子及族人,当严加查处,不得有误。”
楚文帝说完又起身道,“今日时辰已晚,便退朝吧,有事明日再议。”
应公公一扬浮尘,提起气来之时,却听到宋衡说:“皇上,臣还有一事,请皇上决断。”
楚文帝皱了皱眉,瞧他,心里虽不悦,不过这个面子他还是给了,“说。”
“叶梅香之事能这么快传到各地,实在出乎人意料,而孙大人又能迅速收到节妇信函,也挺奇怪,孙大人不过翰林,不知是谁替他跑了这个腿,臣建议查一查。”
楚文帝看着宋衡清清淡淡的表情,忽然同情地看了眼太子,叹了一口气后,点头,“那查吧。”
说完,不待宋衡谢主隆恩,他立刻下了丹陛,扬长而去。
太子走得慢,拿着帕子捂着嘴一边咳一边朝舅舅笑了笑。
杨一行凑到宋衡的身边,低声说:“你可真是心狠手辣,太子一个劲地帮你,你却不给他岳家一个活路。”
宋衡轻轻地掸了掸衣摆,漫不经心道:“哪儿都有他,烦。”
“你说,小陆大夫知不知道你是这样的人?”
宋衡微笑道:“什么样的,我不是正人君子吗?”
杨一行不客气地给了他一个白眼,走了。
宋衡向众位大人微微颔首招呼,所有人都急忙地回礼,勉强扬起笑容。
经过这几日,凡是给宋衡下绊子的人似乎进去的进去,告病的告病,他依旧春风拂面站于朝堂之上。
医馆照常开,宫内照常走,谁也不敢招惹他。
再加上一个舌战群雄的杨一行,简直无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