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女子不卑微
宁国大长公主可是最德高望重的公主, 平日里是见都见不到, 如今大摆筵席, 不管是宗亲还是朝廷大臣及命妇只要收到请帖都积极而来。
就连太子也携太子妃,齐王带齐王妃过来祝贺。
只是太子体弱,没坐多久便回宫了, 齐王小坐片刻, 道了安也离开。
这里重臣太多, 他可不敢多停留,免得让皇帝以为他结交大臣。
大长公主府人丁稀少,大长公主年纪大了,也没有精力招待宾客, 新城今日不便, 是以待宾客见过大长公主之后,一应女眷由长乐长公主母女招待,而男宾则是陈玉林陪着去了前院。
有些关系亲近的公主,命妇便先去瞧了孩子, 出来后真是啧啧称奇。
“我看新城好得很, 就是身子虚了些,说话走路都是极好的。”
“可不是, 人虽然还有些浮肿, 不过气色还不错呢。”
新城郡主当日难产, 胎位不正, 差点一尸两命, 公主府并没有藏着掖着, 是以很快传遍京城。
可之后公主府紧闭大门,只有长乐长公主母女去的勤快些,却不让其他人探视,人们猜测是不是又有什么问题,毕竟用那样凶险的法子取出孩子,产妇能活下来真的只能是奇迹。
没想到新城郡主当真好好地站在她们的面前,除却脸色白了一些,身体虚弱之外,行动并无阻碍。
能坐在大长公主跟前的都是京城里最有身份的女人,到了她们这个地位,想得最多的还是子女,女人生孩子就如勇闯鬼门关,如新城那般凶险的虽然不多,可是碰上就是一个死字,如今新城能够好好的,她们真的很激动。
宋衡跟陆瑾到的时候,管事回头大声高喊:“英国公及陆大夫到了。”
陈玉林一听立刻弃了众宾客而来,见到陆瑾忙热情招呼,“陆大夫您总算来了,恭候多时,里面请。”
陆瑾拱手恭贺道:“忠勇伯,恭喜。”
“托您的福,陆大夫,今日可得让我多敬你几杯才好。”
陆瑾不敢答应,只能说:“我先去拜见大长公主吧。”
陈玉林连连点头,“正是,我陪您去,对了,宋大人一起吧。”
被忽视的宋衡扬了扬眉,无所谓地说:“嗯,我也托了陆大夫的福。”
陆瑾哭笑不得。
这厢,太子妃是年轻女子,不好多问。
然而齐王妃却已经当了祖母,是以问道:“姑祖母,外头传的沸沸扬扬,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只听说新城生产胎位不正,最后是一个大夫给剖腹取出孩子,又将新城给治好。唉,阿兰也马上就要生了,您可得体谅我这即将做外祖母的心,担心她呀!”
宁国大长公主看过来,目光微微一扫周围,见在场诸位都伸着耳朵听着,便浮出一丝笑意,点头,“齐王妃说的没错,大致便是如此。”
长乐长公主闻言笑道:“那陆大夫可神了,不过一个时辰就将孩子取出来,母子均安,今后呀,我们这些即将当祖母、外祖的也能放心。”
长公主的话再次肯定,所有的人都心中一动,有心确定这位陆大夫的身份。
只听到一位命妇问:“是人民医院里的陆大夫吗?”
长乐长公主正要点头,便听到外头来报,说英国公及陆大夫到了,给大长公主请安。
“哎,说人人就到了,你们自个儿看吧,谁家有快生产的女儿媳妇的,得尽快把人请过去坐镇呀。”
陆瑾在陈玉林的带领下,走进堂厅,他目不斜视,不敢看周围珠光宝气的贵妇,可她们火热的视线却落在他的身上,让他分外不自在。
而作为年轻一辈中的翘楚,宋衡第一次尝到了被冷落的滋味,却是不赖。
陆瑾长相端正清俊,很得这些年过半百的妇人喜欢,不过见他如此年轻,还是小小惊讶了一下。再结合之前的朝堂争论许久的女子贞操和性命的取舍问题,下意识地她们还是觉得有些怪异。
不过宁国大长公主却笑得很和蔼,与见到其他宗亲大臣的年轻后辈不同,除了淡淡的问候外,还多了几分亲切,对陈郡马吩咐道:“ 玉林,你看着陆大夫点,别怠慢了。”
陈玉林笑道:“祖母放心,国舅爷我都能怠慢,也不能冷落了陆大夫。”
宋衡摸了摸鼻子无奈说:“一路就可劲地跟阿瑾说话,也没理我几回,忠勇伯倒是实诚。”
闻言众人纷纷笑起来。
宋衡跟陆瑾与大长公主请安,说些恭喜的话后就出来了。
现在宾客基本上已经到了,宋衡和陆瑾刚到前院,就看到裴家老五,于是让陈玉林去招待其他来宾。
小裴一见到陆瑾就怪叫道:“阿瑾,你说你连接生都会,还有什么你不会的?”
陆瑾想了想,一本正经地说:“生孩子不会。”
宋衡刚喝了口茶水,闻言呛了起来。
小裴也呆了呆,然而听了宋衡的呛声,忍不住嘿嘿嘿起来,怪笑着眨眼睛,“你要是能生,这会儿该揣上了吧。”
陆瑾送了他一脚。
小裴躲了躲又凑上去说:“咱哥可是说好了,今后平阳生产,你得到哥哥院子里坐着。”
陆瑾失笑道:“这没问题,你别介意就行。”
“我介意什么?生孩子那么凶险,要平阳拿命去赌,我是不愿意的。”小裴瞪了瞪眼睛说,“我都打听清楚了,新城郡主那种情况一般碰不到,碰到了按照以往是活不了的,既然这样你都行,那应该就不用担心了。”
陆瑾瞧小裴大松一口气的模样,不知为什么特别想笑,他说:“你也别放心地太早,剖腹产时弄不好会发生羊水栓塞,大出血等其他并发症,那才危险呢,到时候我也没办法。”
小裴张大嘴巴,面露惊恐,“真的?那还是别生了吧。”
宋衡简直听不下去,他对小裴说:“你想那么多做什么,先成亲,怀上了再说,况且生不生是你一人说了算的吗?”
小裴撇撇嘴,嘚瑟道:“婚期就在半年后,早晚的事。”
说了一会儿话,就开席了。
他们也不去其它地儿,就凑在一桌,今日宗亲众臣齐聚,就差楚文帝派人过来恭贺。
刚说着,应公公就带着圣旨到了。
大长公主身份再尊贵,可毕竟没有子嗣,于是半个男丁陈玉林这二等伯爵位又往上升了一级成了一等,儿子刚出生便封为世子,可谓荣耀之至。
陈玉林笑容满面,在一片庆贺声中连连惭愧道:“都是托了郡主的福气,啊呀,有妻如此,夫复何求啊!哈哈哈!”
看得周围人很想抽他一下,心中大骂他吃软饭的。
娶了新城郡主可比娶一般公主更有利,瞧这升迁的速度真是一年一台阶,让人简直嫉妒地牙痒痒。
小裴羡慕地摸着下巴说:“等娶了平阳,我是不是也能跟这厮一样了?”
宋衡睨了他一眼,“出息点。”
然后陈玉林就来了,拉着陆瑾就要跟他喝酒。
“陆大夫,别的不多说,你救了我妻儿,我陈玉林知恩图报,以后有什么事,就来找我,我不行,还有郡主,郡主不行,还有大长公主,总能罩着你的。”
前面说的挺好,就后面,真是软饭吃得贼香。
小裴鄙视地踹了他一脚道:“有点男人样子行嘛。”俨然忘了刚刚他还羡慕来着。
“我家阿瑾从来不喝酒,你要喝,也行……”小裴说着就将陆瑾杯子里的酒都倒在宋衡的杯里面,“阿瑾的酒从来都是头儿喝的,你跟他喝去。”
陈玉林顺着酒杯看到宋衡,抽了抽嘴角,说:“我是疯了,跟这个酒鬼喝。”
宋衡站了起来,给他满上,他俩年纪差不多,以前可是混一起的。
“今日大喜日子,本来就该做好被灌醉的准备,来,别废话了,干了。”
男宾席上的热闹,这边女宾席也不逞多让。
可是吃到后面,大长公主站了起来,她一起身,所有的女眷皆放下了筷子。
只听到大长公主道:“前些日子,我忙着新城生产的事倒也不曾多关注,昨日听长乐说起朝堂之事,却不知道女子名节已经严苛到了如此地步,差点逼死了一位苦命女子。这般说来,这次新城也是失节失德的,皇上还嘉奖了玉林,我看还是尽早推辞了,怎敢生受。”
她淡淡扫视了一圈,特别是几个长公主那里,安悦长公主说:“姑母,这话说严重了,不过是几个迂腐古板之辈叫嚣罢了,皇上都没在意,您就别往心里去了。新城九死一生回来,您这么说,她可就得伤心呢。”
新城郡主站起来,淡淡道:“听说连节妇都来斥责那名女子,我只是担了郡主之名,又有何区别。无非是郡马没有嫌弃我,还能苟活而已。”
齐王妃安慰道:“不过是乡下妇人,多了一块牌坊,便不知天高地厚,大字都不识几个,懂个什么呢。”
另一位命妇说:“是啊,我也听过这件事,因为救命才被看了身子而已,却到了喊打喊杀的地步,实在过了。”
与她同桌的命妇道:“那人家姓文,还霸占着媳妇的家产,嫁妆拒不归还,实在过分,也不见官差催一催。”
平阳郡主也起身,扶着新城坐下,说:“可现在就推崇节妇,贞节牌坊由朝廷所发,所以守了寡,殉了夫就是好女。说来如我这般任性妄为的,怕是得遭到唾弃了。”
平阳自嘲地一笑,“现在是对贫民女子严苛,不过这风气若是继续下去,怕是要轮到我们了。”
平阳此话一出,不少人坐不住了。
她们可不是宗室女,有皇家庇护,一般官宦家中女儿都等着出嫁呢。
安悦长公主说:“也不知道这牌坊什么时候开始盛行的,那位孙学士就因为秦家小姐不赞同名节为重就退了亲,听说当时还有不少人家赞同。”
说完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坐得远一些的秦夫人,眼中露着同情,与她交好的一位命妇道:“更可怕的事,无知村妇的妄言居然也能在朝堂上说,而朝上还有不少附和的大臣。”
另一位道:“幸好那位领头的孙学士已被英国公和杨大人联手揭了罪名,已经下了狱。”
“是啊,是啊!”众人纷纷应和。
然而突然宁国大长公主抬起眼睛,出声问道:“那为何不说呢?连节妇都敢在朝堂上议言,尔等公主,诰命,却跟没了嘴似的不发一言,这又为什么?”
大长公主这一问,所有的人都闭上了嘴巴,讷讷垂下眼睛。
“本应该就叶梅香之事最应该说话的你们,却由着世人攻讦这个女子,是觉得事情没落到自己头上无关紧要吗?”
大长公主锐利的眼睛一一扫过,众人无不敢对上她的视线,她说:“此事虽只有一个叶梅香,可关系到天下千千万万的女子,若叶梅香真被卫道之人逼下黄泉,下一个怕就轮到了我的新城,以及不知什么时候需要在性命和贞洁当中被逼着选择后者的女子。诸位以为家中永远不会有一个难产的女儿吗?”
长乐长公主深吸了一口气道:“姑母训斥的是,一旦开了失节便死的先例,将来再有女子,怕是难活了,我等公主虽然不惧,可难听的话语传来也不好受。”
安悦长公主说:“严刀杀人不见血,却刀刀致命。”
而大长公主却冷笑了一声,“这里话倒是说得好听,可如今保下叶梅香之人的恰恰是这位陆大夫,朝堂上勇于向皇上提出取消贞节牌坊的是英国公!让两个男人来维护了女子尊严,尔等作为女子,可是惭愧?”
说到这里,大长公主的意思就很明确了。
众人纷纷互相看了看,心中怦怦跳。
平阳郡主目光一凌,起身向大长公主福身恭敬道:“请大长公主示下。”
新城郡主也同平阳一处,“请大长公主示下。”
这下所有的人都纷纷起身,就是太子妃和齐王妃也不好再坐下去,一同道:“请大长公主示下。”
大长公主微微颔首道:“我等为宗室之女,朝廷诰命,便是天下女子表率,一言一行皆为她人榜样,何须贞节牌坊?更何况是以贞操作为妇人德行准绳,简直荒谬!符合之人其心当诛!我提议我等联名奏请皇上取缔贞节牌坊,给天下女子一条活路,以证妇德孝悌贤良之风。”
大长公主便往旁边轻轻示意,只见两个丫鬟撤了一扇屏风,露出后面的桌台来,上面大铺着一张写满字的卷轴,一角已经研好了墨,可直接书写。
“若是赞同之人,便往上签下名字吧,明日,我便进宫觐见皇上。”
话说到这个份上,众目睽睽之下谁能不签。
长乐长公主率先带着平阳签了名字,安悦一向以长乐马首是瞻,也立刻带着儿媳签了字,在她们之后,宗室公主、宗妇,也不约而同地上前签字,只有两个人没有动。
一个是太子妃,她的父亲刚刚因为这件事罢了官,如今她若签字,岂不是生生打了柳尚书一个耳光。
另一个便是齐王妃,这俩妯娌,都是一样的顾虑。宋衡当庭要求取消贞洁牌坊,可是齐王却阻止了这件事,她又怎敢签这个字。
虽说公主宗妇没有实权,诰命也只有品级荣耀,可是如宁国、长乐、安悦等公主却是能直接见到帝王,并且左右帝王决断之人啊!哪个大臣家中没有女眷,这里的老夫人,夫人个个都不能小觑,真深入想,便是一股庞大的势力,区区节妇根本不值一言。
深秋之下,齐王妃的背后生生沁出了汗,她道:“姑祖母,是不是再容我考虑一日。”
长乐瞥了她一眼说:“无妨,齐王妃若是有顾虑,不签便是,此乃自愿,没有逼迫。”
安悦也说:“家里有人待产呢,我是等不及了,想想事儿真落到我家,我上哪儿找后悔药去。”
此话一出,齐王妃深深叹了口气,她也是要做外祖母的人啊。
太子妃见齐王妃妥协了,心里不禁慌张起来,众人的目光都看过来,她捏着帕子犹豫不决。
平阳郡主道:“太子妃嫂嫂还没孩子呢,不着急。”
这话说的有些诛心,太子妃成亲也有一年多了,要说她不想要孩子,怎么可能呢。
新城嗔了她一眼,“你胡说什么呢,太子妃年轻,迟早会有的。”
是啊,迟早会有的,她不签字,如今倒是无妨,可是若真出了大事,谁会来帮她?贵为太子妃,就是贵为皇后,若是与这帮宗亲女眷没有好的关系,位子也是坐不稳的。
想到这里,她垂下头,苦笑道:“这事本该是我这个太子妃起头的,如今却让姑祖母操劳,真是愧疚。”
她签了字。
丫鬟们将卷轴收了起来,大长公主道:“诸位辛苦,这酒便多喝两杯吧。”
满月酒就此慢慢落幕,在外的男宾喝得不少,可谁也不知道自家母亲、岳母、夫人、儿媳女儿签了一份震惊大楚的联名书卷。
也终于发现原来还有如此庞大的一股势力让人心惊。
谁说女子柔弱、无用、无知?谁还敢用名节威胁女子的生死!
宁国大长公主为了当朝皇帝,失去了丈夫、儿子、儿媳,乃是皇帝最大的恩人。可她却从未干涉过皇帝任何决议,从未挟恩求报,低调地养育唯一的孙女,被誉为当今最具贤德大义的公主。
可她毅然决然地站出来,带领所有的宗室女眷请求皇帝从此撤销贞节牌坊,为这世间艰难的女子求得一条自由喘气的道路。
让被卫道之人推崇的性命事小,失节为大的训言彻底踩在脚下。
谁敢责问她,谁又敢唾弃责问这份请谏背后签字的女子,上至太子妃,下至低级诰命,回家问问母亲妻子,朝堂之上只能沉默。
皇帝最终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