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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莺抬起头,于寒风中望着那方牌匾。当初在这门外与吴清相识,之后一番百转千回的患得患失,此时再重游故地,竟没了当初的柔肠寸断,只剩怅然。
坊中还是老样子,连坊主都没换。这家店,主营工术一类的书,间杂奇案言情诡谲话本。书架类目清晰,书也算好找。要查胡粉珍珠粉一类,她知道珍珠能入药,《本草纲目》里有记载,不过不记得书中有没有提及胡粉一物。她找到这本书,翻开瞅了眼,似是没看到关于胡粉的笔墨,将这本拿在手里,遂而又去看起别书。
手指轻轻抚过一排排书脊,忽然一喜,找到本关于女子妆容的书。上头叙述倒是浅显易懂,教女子如何上妆卸妆补妆、黛石有哪些颜色、眉色与口脂颜色该如何搭配,白日要尽显端庄,夜里妆容该略带妩媚。这倒奇了,绿莺从来就寝前就梳洗,夜里没带过妆睡去。她带了点猎奇,不知不觉竟看了大半,直到翻到末页,竟还有段底白,说前文的那几套妆法,哪些会更讨男子欢心,哪些会让男子龙精虎猛。看到这句,她顿觉扫兴。以为是个绝代佳人所作绝学,引领女子风尚,看来不过是个专爱钻女人堆成天到晚研究女子胭脂的败类。
嫌恶地将这本朝原来的空格塞回去,她转过身,饶了一排架子,打眼扫向头顶。胡粉是上妆用的,连讲妆容的书里都没描述它的特性,再去找别的书类,犹如大海捞针。她扭过头,随口问了问坊主。书坊主人是个年过四旬的儒雅男子,蓄着美髯。此时正端端正正席地而坐,边品茶香边卷着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
绿莺也没抱多大希望,谁知那人竟头也不抬,只轻飘飘说了句:“《天工开物》(五金篇),左手五排五行第七本。”
她呆愣着道了谢,到了他指点的那架中抽出这书,翻到五金篇,果然有胡粉的描述。时候不早,认识的字不多,春巧勉强看了几本就不爱费心思了,催着她回去。绿莺便想着回家再细看,将手中《本草纲目》和《天工开物》叠到一起,打算去结账。也没瞅见身边有人,忽然回身,竟跟人撞到了一处,书也散脱了手,噼啪掉到地上。
绿莺啊了一声,那人本要作缉赔礼,听到她的声音,顿时身板僵硬,喉头滚动不停。待两人目光交接,他才扯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眼睛却是熠熠生辉,显然是极欣喜的样子。他像被摄了魂似的,怔怔地望着她,哑着嗓子唤了一声:“......绿莺。”
这个声音仿佛穿越了千年,渡过多少荆棘,淌过多少河流,才到了这里。场景太过熟悉,竟让绿莺分不清这是过去还是现在。
对面茶馆,二楼雅座。
绿莺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浑浑噩噩地跟他来了,她与他还有甚么好说,还有甚么好见呢,本已断得干净,何必再生牵连。可望着他那双带着隐隐哀求的眼睛,拒绝的话就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馆子里人不多,二人的出现没有引起甚么注意。冬天饮壶黑茶,最是驱寒保暖,橙黄明亮的茶身,像块剔透鲜明的琥珀。入口咂舌间,便是回甘无穷,可吴清却怎么品都是苦涩,这哪里是黑茶,倒像是黄连泡的水。
若在从前,绝对是四目相对,脉脉不得语。可此时,一个垂头,一个看杯子,相坐无言,倒有些惨淡了。
他想看她,想好好看看她,她的脸可曾老去,她的皮肤可曾发皱,可接着却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过无稽,才过去多久,她怎么可能老,她还是那么得明艳动人。短短两年,他竟感觉过了半生。
“喝些茶暖暖胃罢。”她一直静悄悄的,像座雕像,吴清抬起头看她,用手指了指她面前的茶。她终于动了,伸出手探向茶杯。他便趁势去打量她,目光贪婪,带着两年的绝望和将来漫无边际的无望。脸儿比从前丰润,气色也好多了,眉宇间比却从前沉静成熟。容貌更盛,性子却没了从前的俏皮。当年一个圆子便能让她笑如银铃、眼儿弯弯似月牙,现在连与他相见,竟也没让她起太大波澜,他忽而有些惨然。是为人母的变化,还是本性没变,只是在他面前才冷淡寡言?
绿莺觉得心酸酸的,像是掐碎了一整串未熟的青葡萄。她端起茶碗,热气蒸腾,茶香余韵,水顺着嘴唇流往喉管,最后滋润到心肺。直到嘴巴里重新干涸,才朝他望去,像个老友般轻启唇瓣:“好几不见了,你......还好么?”说到底,不管尴尬到如何程度,见到他,始终都是让她高兴的。
吴清一直望着她,目光像紧紧跟住母亲的幼鸟,一刻不敢错过地粘在她脸上,见她喝茶了,知道她解渴了、暖和了,他便欣慰。可还没等愉悦多久,就听见她开口了。
好久不见,你好么?
“难道你我,就只沦落到说客套话的地步了?”他声音发涩。是多年不见的儿时同窗,还是久未谋面的至交好友,才会说这些?她是他一生的挚爱啊!考场凶险,褪了几层皮,每当累得受不了想放弃时,他就会想她。想给她过好日子,想一辈子对她好,只要想到这些,他就觉得自己该坚持,也最终走到了金銮殿。可还没等他开始金銮殿的面君之试,却忽然等到了她的不告而别,她也借由春巧的口,告知了她的身份。因这身份,他与她,注定相隔天壤。牛郎织女尚且每年七夕相见,他与她,与天人永隔还有何区别。
“听春巧说,你......还未娶妻......”这话她本不该问,既尴尬又无情,更加失礼。可她不得不问,也不得不与他说清楚。只要一想到自己早已变心,他却还固执地信守承诺,更打算为了她一辈子不娶,她便羞惭得无以复加,深深觉得此时坐在她面前的这个男子,是那么得可怜。
吴清却不想谈这些:“他对你好么?”
绿莺垂下头,顿了下才点头:“好。我已给他生下个女儿,他也甚是疼爱。”旋即抬头接着说道:“当初的相遇,可能只是老天爷下的一步错棋,后来他老人家拨乱反正了,咱们各归各位。我已有了好得不能更好的归宿,你也该早些看开才是。如今也是朝廷命官了,千金贵女高雅雍容,倒是与你的才气更相匹配,跟她们一比,我倒真成了根草了。吴夫人前半生命运多舛,你也该早让她抱上金孙才是。”
“这些就不劳你费心了。”吴清已然收了笑,干巴巴道。说完也不再看她,只兀自低头望着杯中茶,似是生了闷气。
他态度这般,绿莺怎么能不明白,知他不爱听,可又有甚么法子。沉默片刻,觉得也没甚么再可说的,她起身告辞。
吴清看她脸色发白,心便软了些,再一想到这一分别不知何日再有相见机会,连忙起身,弯腰作缉红着脸羞愧道:“对不住,你别气我,方才是我不好,你可莫要气坏了身子,否则我是万死也难辞其咎了。”
绿莺摇摇头,叹息一声:“我不怪,我怎么会怪,是我负了你,该我说对不住你才是。”
“不不不,你没错,能遇见你,是我吴清这辈子最不后悔的事。”吴清连忙胡乱摆着手。
“这两年,我在翰林院不能经常归家,多亏你让秋云过来帮衬着,我娘的病才养得那般快。可总这般,我怕到时候让人知道,会坏了你名节,今后就莫要再让她来了。还有,如今我马上要入编修一职,到时候正式领俸禄了,当初赴考的一百两银子,连本带利,我便能彻底还你了。”
这事绿莺早忘了,她知朝廷俸禄不多,他到时候一个七品官多久能攒下百两,便说不用还了。他竟不肯,她知劝不住,便不置可否地点了头,与他作别后下楼。
旋木楼梯传来她的脚步声,吴清只盼着慢些,再慢些,即便不说甚么话,能与她在一幢房子里共同呼吸,也是好的。直到听不见脚步声了,他像疯了似的,一下子冲到窗边,一把推开,寒风中,只来得急看见她弯腰钻进小轿时的一截脊背。随着轿子远去,这一幕竟与记忆中桐花小巷的那幕重合——
他大着胆子轻轻抓起她的手,温柔地望着她:“那以后日日吃我家的圆子好不好?你放心,我知你家富贵,我必好好温书,待出人头地了去你家提亲好不好?”
绿莺一怔,呆呆地望着他。须臾,终狠了狠心一跺脚,再不看他希冀的目光,撇开他手往门外跑去。
一句隐隐约约的“不好!”顺着风传入他耳中,望着晃晃悠悠渐行渐远的轿子,他先是失落一阵,后似想到甚么,摇摇头笑着阖上了大门。
那时他还道自己孟浪,觉得人家姑娘是害羞,原来那时候她就已经知道与他不可能了......
积雪成冰,路上打滑,轿子摇晃,春巧扶着绿莺手臂,缩头缩脑好奇问着:“姨娘,原来这位大人就是当初那个吴公子啊?”
“怎么?”绿莺见她眼冒星星,话里有话,遂挑眉道。
“嘿嘿,奴婢怎么说姨娘当初跟鬼迷心窍了似的,不怕得罪老爷也要去与他相会,原来竟是个这么俊的人儿,怪不得呢!”春巧煞有其事地分析:“也不赖姨娘心不稳,老爷跟这个,绝对没法比,咱们老爷都生白头发啦,可人家吴大人正是风华正茂油头粉面的大好年纪,与姨娘正相配呢。”
“呵呵,以后教你识字不仅得把意思告诉给你,还得告诉你该怎么运用,褒的贬的你全胡用一通。”
绿莺无奈摇头。春巧注意力却不在这咬文嚼字上头,她接着想了想,忽然话锋一转:“其实长相再好也没用,他还是不如老爷有本事。就跟咱们女子似的,再美,也没个好出身重要。他明年才七品,猴年马月才能赶上咱们老爷。等他赶上老爷了,老爷早都不知道升到几品了,永远都甩他一条街。”
有些骄傲地对比完,春巧忽然又生了些可惜劲儿:“不过呢,这吴大人的性子,可比老爷好多啦。温温吞吞的,对姨娘也是温和有加,哪像老爷,总跟个炮仗似的,说炸就炸。这不,一下子就把咱们炸到南门啦,要是吴大人,总不会这么狠心的。”
“你又知道了!”绿莺食指戳她额头:“是好是坏都在你说,这日子仿佛不是过的,都在你嘴说的似的,那么容易呢!有些东西哪是靠说就能说得清的呢。”
主仆两个一路逗闷子回了南门,与吴清的一场纠结相见而产生的悲凉心绪,经过这热闹的一路,也仿佛淡了些。家门口下了轿,气氛却与往日不同了些,想到甚么,绿莺忽然生了些忐忑。果然,门房低头哈腰,讷讷告诉她:“主家老爷来了,小的本来......本来想遵照姨娘......但老爷他......”
点点头,绿莺不意外。昨儿德冒来过,被她驱走,她便猜着冯元迟早会亲自走一遭的,却没想到这么快。今天出门,稳妥起见,她背着姬姨娘交代下人,若冯元来,也不能开门,出了事,她兜着。可她也知道,冯元又岂是几个下人就能拦得住、敢拦得住的。
深吸了几个来回,这场仗,即便再是惧怕,她也仍得去打。坚定地迈着步子,转眼到了门前,一掌推开,她满面肃然地走了进去。厅中那人穿着孔雀补官服,头顶乌纱帽被端正摆在旁边八仙桌上。即便是坐着,整个人也从里到外透着威严,似山一样巍峨。明明早早便来了,官服却不换下,是想给她下马威?
“回来了?听秋云说,与姬姨娘出去了?买甚么了?冻没冻着?”
一见她进门,冯元便眼睛一亮,腾一下起身朝她迎过来,嘴里连珠炮一样关怀着,煞是亲切。方才院中几步路,绿莺想了几个场景。想到她一进门,他会不会一杯子砸过来,或是一巴掌挥过来,再或是迎头来根绳子捆她,想了百般,却独独没有料到他会这般作态。
他到底打甚么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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