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殊途
出征的兵马渐行渐远, 直至最后一个人影也被丛林挡住, 攸桐才松开紧握的手。
春日柔暖、微风和煦,三人站在山丘上,都没说话。
远处马蹄嘚嘚, 傅德清催马驰来,在他们身旁稍驻, 衣袍猎猎而舞,向攸桐道:“我有事去衙署,你带他们先回。”
攸桐应了, 待傅德清离去,便牵马过来。
傅澜音率先上马,傅昭却还站在那里, 望着军队远去的方向, 神情有些复杂。
攸桐瞧了一眼,没去打扰,只征询般看向傅澜音。
“算了。”傅澜音无奈般, 挽着她走远几步, 道:“咱们等他片刻。”
攸桐便跟她找个地方坐着, 山风拂来, 傅昭年少的身影如同初长成的青竹, 挺秀而倔强。来傅家后, 攸桐跟他的接触不算多, 知道傅昭年少顽皮, 傅德清和傅煜虽性情严毅, 却肯纵着他,颇为疼爱。而傅昭虽偶尔胡闹,却也懂事,每日里活蹦乱跳,从他日常行止来看,也会些功夫。
这般年少健儿,按傅家门风,本该上阵历练,他却几乎没出过齐州。
今日为傅煜出征送行,看傅昭那神情,倒有些羡慕似的。
攸桐瞧了片刻,低声道:“三弟他难道也想去。”
“想啊,不但想,还羡慕得眼红。”傅澜音瞧着弟弟,摇头叹息,“可惜,他不能去。”
攸桐微诧,“这里头有缘故吗?”
傅澜音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傅家满门儿郎皆曾提刀上阵,唯独傅昭是个例外。
他出生时,也曾和傅煜一样,刚会走路便寻了教习师父。只是他天分不算高,幼时又贪玩,习武锻炼都不及傅煜用功,进益也慢,跟长房的几位堂兄相似。按那般练法,假以时日,虽未必能像傅煜般出类拔萃,也能领兵上阵,独当一面。
直到六年前那场恶战。
傅家男儿自幼便被教导身先士卒、以身作则,他的大哥傅晖更是如此,自十五岁起便自请驻守边境,与堂兄一道磨砺。然而外寇南侵,双方交战数日,傅晖退敌后听说堂兄被敌军围困,赶去救援。奈何天气恶劣,虽解了围困,兄弟俩却都身负重伤,不待抬回军营医治,便死在沙场。
消息传回齐州,老夫人惊得晕了数日,傅昭的母亲田氏也因痛失爱子,一病不起。
那个时候傅昭才七岁。
阖府悲痛,但身上的重担却仍需扛着。
傅晖已然战死,傅煜便顶上去扛住战旗。
然而田氏身为母亲,哪能不心疼?她夫妻二人感情笃深,膝下唯有三子一女,傅晖战死沙场后,就只剩两个儿子。偏巧傅煜又天赋极高,往后定得接过傅德清的重担,统帅兵马的。田氏思来想去,又怕儿子出事,又不敢因私废公,阻挠军务,在病榻上辗转反侧了大半年,直至临死时,才朝丈夫吐露心声——
求傅德清好生照顾幼子,让傅昭读书修文、习武强身,但别上阵杀敌。
傅德清先失了爱子,又要丧结发之妻,哪能不心痛?
病榻跟前,他和傅煜一道许诺,会护住傅家众人,不叫傅昭冒死杀伐。
那之后,傅昭便成了傅家唯一不能上阵男丁。
傅德清仍会教他骑射弓马,以作自保之用,平常得空时,更多的却是催他读书。管教傅昭也不像当年对傅煜兄弟那样严苛,傅昭起初自是乐意,觉得坐在屋里读书,比之在烈日苦寒下习武要轻松得多,也结识了许多好友。渐渐的,少年人意气渐生,满城皆赞傅家儿郎英豪、傅煜威名震慑敌军,他身在其中,岂能不羡慕?
奈何傅德清已然许诺发妻,觉得傅昭即便不在行伍,将来也能在旁的事有作为,便不许。
傅昭便只能临渊羡鱼。
他孤身站了大半天,直到薄云遮日,又慢慢挪过去,好几炷香的功夫后,才回过神。
“走吧。”少年郎的脸上已然收敛了方才的复杂神情,道:“进城用饭。”
攸桐瞧着他,终是没多说,只默默记在心里。
……
傅煜走后,府中一切如常。
就只是寿安堂里比从前热闹了许多,攸桐每回去问安时,也能看到傅老夫人那张原本严肃的脸上露出笑容。不得不说,在讨人欢心这件事上,沈月仪确实比她强,那张嘴像是抹了蜜,句句都能说到老夫人心槛里。
老夫人被哄得心花怒放,每日问安的氛围也不像从前沉闷。
而攸桐,亦悄然铺起了后路。
开食店和涮肉坊,厨子是最要紧的,夏嫂一人不足,还需另寻靠得住的能人,早点磨合。
天底下厨子虽多,肯钻研的却寥寥可数,秦良玉说的那厨娘能将百叶肚做得美味,可见是琢磨透了清洗的难关,是个能为吃食下功夫的人。她当日听闻后,便颇为惊讶、念念不忘,如今得了空,便琢磨着该探问她的下落了。
此事最好是直接问那位秦良玉。
这日,攸桐照常送了几盘菜过来,倒是难得的清净——沈月仪母女不在,长房的婆媳也没踪影,据周姑说是沈飞卿新官到任、诸事妥帖后,设了个小宴,一群人赴宴去了。比起往日的言笑晏晏,寿安堂格外安静。
攸桐进去时,隔着珠帘,看到傅老夫人正歪在榻上打盹。
伺候她的大丫鬟叫金莺,见春草手里拎着描漆食盒,便忙接过来,笑吟吟地道:“老夫人刚歇下,少夫人坐会儿吧,我去沏茶。”才说完,便听里面老夫人道:“是谁?”
“是南楼的二少夫人,送了几样吃食。”
“拿进来吧。”
金莺遂请攸桐进去。
先前寿安堂里那事闹得虽不好看,傅德清劝过后,老夫人倒收敛了许多。这回从京城回来,态度显然也稍有不同,在攸桐送上京城备的礼物时,说了些客气场面话。攸桐知道傅家各屋常会给寿安堂孝敬吃食,偶尔想起来,也会叫人捎带多做一份送过去,算是报答傅煜在京城为她撑腰,也算是给他面子,免得闹太僵了自讨苦吃。
起初老夫人淡淡的,收了便罢,后来兴许是尝过滋味,偶尔会提两句。
这回攸桐进去,她的态度也是如常,瞥了一眼,道:“是什么?”
“做了乳鸽汤和芋头,都炖烂了。老夫人尝尝吗?”
这会儿是后晌,老夫人隔着食盒闻到隐约香气,便道:“尝尝吧。”
金莺遂揭开食盒,拿小碗盛出来。那乳鸽肉嫩,炖得香味扑鼻,芋头虽是司空见惯,用料却极好,焖得软糯不说,碗底浓稠的汤也极味美,汤汁都渗到芋头里面去,拿银勺挖一角,蘸满汤汁,入口即化,滋味诱人。
老夫人尝了尝,随口问是如何做的。
攸桐便解释给她听。
嫁入傅家半年,老夫人的性情她算是摸到了两分——早年贤良淑德、清心寡欲,到如今老了,虽享受荣华富贵,屋里却连香也不熏,更不贪嘴。这东西尝尝便罢,哪怕做成玉酿琼浆,也不会令老夫人贪恋。
攸桐还没天真到拿吃食打动她的地步,但拿吃食敲门,却是可以的。
待将菜的做法说完,见老夫人也停了筷箸,便顺口说她想出府一趟,不知可否。
老夫人也没像从前般当即流露不耐烦,只状若和气地问道:“府里有的是花园子给你逛,采买东西也可交给管事买办,你出去做什么?”
“想挑几样东西,顺道散散心。”攸桐答得恭敬,没敢说想见外人。
老夫人慢声道:“若是想散心,府里有观景楼,你那儿望云楼也不错。咱们傅家男儿征战沙场,最要紧的是后宅安稳,不添半点麻烦,你独自出去终究不妥。且等等吧,等你伯母忙过这阵子,得空时,咱们一道出去,到城外的别苑住两日。赶明儿她来了,我跟她提一嘴。”
她说这话时,并无先前的冷淡苛责姿态,但那双浑浊眼睛里,却没半点愿意商量的意思。
攸桐迟疑了下,只好微笑道:“多谢祖母费心。”
傅老夫人亦满意颔首,转过头去喝茶。
攸桐维持着脸上笑意,等出了寿安堂,却是忍不住暗自叹息。
傅煜那晚曾说过,若她想出府,可多带些人,跟寿安堂禀报一声即可。她如今身在傅家,入乡随俗,傅煜让多带人跟着,她顺着便罢,哪怕把周姑和两书阁那边傅煜颇信重的管事仆妇请过去也无妨。避嫌么,众目睽睽,自然不必怕旁人瞎说,最多累赘麻烦一点。
但老夫人这一关,却是傅煜想得过于简单了。
莫说老夫人对她的芥蒂,即便她能像沈月仪那般花言巧语地哄她高兴,也未必能得允准。
——譬如傅澜音是傅家嫡亲的孙女,也要被老夫人拘束着,除了由长辈带着赴宴外,出门前均须禀过老夫人首肯,才能众星拱月般带着一群人出去。即便如此,三回里也有两回不准的。算起来,还不如攸桐在京城时自在,至少那时魏家不会拘束她腿脚,只消不是去惹事生非,多半会容她随意出府。
好在傅澜音有恃无恐,实在憋闷了,拉着傅昭蒙混出去,回来最多挨一顿责备而已,还有傅昭帮着说情、扛住老夫人的不悦。
为了此事,傅德清也曾劝过老夫人,请她不必如此严苛,奈何没用。
外头的事傅老夫人不插手,但内宅的事她也不肯退让——
主持中馈几十年,她有她的原则,老太爷在的时候都没说过不妥。
因当初满门男丁在外征战,老夫人独自将府里庶务扛了许多年,抚育儿孙长大,着实不容易,傅德清也不好太强硬。劝了几回没用,便只能让暗里纵容,默许傅澜音打着他的名号出去。
攸桐可就没那么幸运了。
若傅煜在,她还能拿已经跟傅煜商议过来搪塞。如今夫君不在,她没有傅德清罩着,若当真胆大包天,像傅澜音似的蒙混出去,被寿安堂知道后便难逃埋怨。那时候规矩如山,她犯错在先,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被老夫人否决,这结果虽在意料之中,却仍令人失望。
攸桐暗自腹诽了一阵,便往望云楼去看落日。
远处苍山耸峙,浮云染金,目光越过傅家的屋宇楼台,是外面广阔的山水。
百川入海、殊途同归,面谈的路行不通,那就得另想法子。那厨娘她惦记了太久,若因这点规矩束缚便轻易放弃,岂能甘心?不过有点麻烦而已,老夫人拘束得住她的腿脚,难道还能管住所有人不成!
这般想着,豁然开朗,当即哼着曲儿下了望云楼,往小厨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