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身份
“锔碗匠?”
萧磊的答案让陈二牛很是诧异,他猜了许多农村常见的手艺,可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么一个偏门的职业。
有一句俗话叫做:“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说的就是这个职业。
锔,指的是一门特殊的手艺,就是用铜铁之类金属制成的钉子,把破裂的瓷器铆合在一起的工艺。
这个手艺算是中国特有的一种职业,而且会随着时代的发展逐渐失传。
在现在这个物质丰富的年代,一个碗,一个盆不算什么值钱的东西,但在过去,普通人家里,小孩子打碎一个碗那是真要挨巴掌的。
更何况即使是殷实人家,不在乎一个破碗,但要是不小心打碎了水缸之类的大件儿,也不见得就舍得扔了换新的。
这时候,就有了锔匠的用武之地。
他们在两两相邻的瓷片上用“金刚钻”——一种前端镶嵌了金刚石的手工钻头——钻出一个浅浅的孔,或者说是坑来,把冂字形的铜铁钉两头分别镶到对称的两个孔里,如此反复操作,就能把一个破碎的瓷器重新拼接在一起。
最后,再用调好的腻子把缝儿一抹,就大功告成了,没有502胶水的年代,这样拼接起来的破碗,照样滴水不漏。
这种手艺,难度很大,在各种走街串巷的小手艺人里面,算是稀少并极受欢迎的。
据说这门手艺的顶尖高手能掌握一门“锔钉做花,金线填缝作梗”的本事,已经超脱了手艺的范畴,迈过了艺术的门槛,这行的大师可以根据原器皿的风格和裂纹的走向,把锔钉布置成梅花、菊花柳叶等图案,在裂缝中填充金属丝,使整个器皿上出现一幅由锔钉和金属丝组成的镶嵌画。
当年吃饱了撑的八旗子弟里,还有些败家子因为喜欢这门儿手艺,专门借水结冰时的膨胀力,把好好的茶壶撑裂了,只为了锔出一幅满意的图画来。
话扯远了,总而言之,萧磊认定这个死去的老汉,就是一名锔碗匠,而且他和张胖子心照不宣地达成了共识。
陈二牛却搞不明白,你找见块儿碎碗渣子就能确定是锔碗匠?那咋不能是个烧窑的?
萧磊对他的犟脾气很无语,只好耐着性子解释道:“这老汉的手上有灰,衣服上也有灰点子,这就是他用来给瓷器抹缝儿的腻子,调这种腻子要用到盐酸,所以我才让你闻他的手,而且你看他手上这些小裂,现在又不是冬天,这不是冻的,这是经常和盐酸接触蛰的。”
听了萧磊的解释,陈二牛总算点头承认了他的判断,虽然还是倔着脖子一幅不过如此的神态,其实心里早就给萧磊竖起了大拇指。
知道了老汉的职业,接下来自然就是顺着查他的身份了,喊来几个年纪大的村民一问,果然,距离后庙村二十里地以外的侯家掌子村里,就有一个叫侯二小的锔碗匠,不过却并非眼前这名死者。
虽说不是一个人,但毕竟是同行,也算条线索,问明白路,萧磊和陈二牛拿着死者的衣物和紧急冲洗出来的照片就驱车直奔候家掌子而去。
候家掌子说是离后庙村有十里地那么远,其实二者之间的直线距离还不到三里远,从后庙村的后山上了老君梁,打眼一望就能看见候家掌子,两个村之间正好就隔着那个唤作“埋宝底”的小山坳。
虽然离的这么近,但因为这个山坳,两地之间通行并不便。从老君梁这边儿还能顺着窄窄的小路出溜下去,可候家掌子村那边却是陡直的峭壁,根本就上不去。
因此上,两个村之间若要来往,开车走的话,只能绕二十里远的路,就是抄近路,也得顺着老君梁上,走将近十里地。
二十里地,虽然是颠簸不平的机耕道,但四驱的大切诺基却夷然不惧,不消半个小时,萧、陈二人带着一个乡所的警察就赶到了候家掌子。
在候家掌子村的村干部的带领下,三人见到了这十里八乡唯一的一位锔碗匠——候二小。
没等萧磊说完来意,看见他手里的衣物和陈二牛拿着的照片,五十多岁的侯二小嗷了一声,竟然翻着白眼儿晕了过去。
三个警察加上候二小的家人,急忙上前把老汉扶住,又是掐人中,又是灌热水,总算把老汉救醒过来。
侯二小醒来,仿佛做梦般迷迷糊糊,但看见萧磊等人手里的物事,终于意识到自己并非在做梦,一时嚎啕大哭,老泪纵横,说不上话来。
还是侯二小的儿子,在一旁一边儿陪着他爹掉泪,一边儿断断续续把事情说明白。
原来,这名死者不是别人,正是侯二小的大哥,大名叫做候大山。
候家是祖传的锔碗匠人,候家掌子村是他们的老家,在他父亲侯贵那一辈儿,靠着手艺把家搬进了县城。
侯贵正是那种能用艺术手法修补高价瓷器的顶尖儿锔碗匠,既为达官贵人做高档活儿,也捎带着做些送上门儿的便宜买卖,在县城里算是小康之家。
到了日寇侵华,县城被鬼子占下,那时侯大山两兄弟都已出生,之后的十几年间,侯贵先是被鬼子汉奸盘剥不休,好歹熬到鬼子投降,换上的民国政府也没好到哪里去,苛捐杂税多如牛毛,硬生生把个小康之家逼到赤贫境地。
在县城生活不下去,侯贵只能带着家人回到老家候家掌子村,重新背起担子,带着两兄弟走村串户,锔碗补缸,勉强混个温饱。
等到侯大山十六上,这个小买卖靠着周边乡村里的活计,已经养不活一家四口。侯大山背着担子,辞别了父母兄弟,靠着半生不熟的手艺,孤身外出讨生活。
这一走,就是四十四年。
前几日,六十岁的侯大山和当年离开时一样,孤身一人背着担子回到了候家掌子村。
侯二小早已儿孙满堂,看见一身风霜,邋遢苍老的兄长,只能拉着他的手,大哭一场。
侯大山这几十年里,先是被国民党拉了壮丁,解放战争里做了解放军的俘虏,逃了条性命,在东北参加劳动改造,随后整编进了建设兵团的农场,没等过几年安生日子,文革一开始,又被拉出来当做反革命分子批斗。
眼看在批斗中命不久矣,侯大山豁出去逃跑进了深山,在老林里做了几年野人,听到文革过去的风声,下山当了个盲流,四处乞食,后来又捡起了小时候的锔碗手艺,一天天凑合着活着。
到了六十岁上,侯大山起了落叶归根的心思,拖着病弱的身体,一步步走回宁原,返回家乡。
带着忐忑的心情回到家,弟弟侯二小全家热情接纳了他,给爹娘上过坟后,就在侯二小家住下。
侯二小心疼哥哥一辈子吃苦受罪,起了给他成家的心思,周围一打听,大姑娘自然是不用想了,竟然连个合适的寡妇也没有。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听说有人去滇南、黔贵带了当地女子来这里寻婆家,就寻思要给侯大山找个黄花大闺女回来。
这种所谓寻婆家的事情,其实就是花钱买老婆,不过这个行当和那些通过花言巧语或者打骂恐吓拐卖女人还有许多不同,有点儿和后世屌丝去越南娶老婆之事相仿佛,这女子及其家人基本上是自愿的。
这种事情在宁原乃至中西部省份的乡下流行了很长时期,滇南、黔贵之地有很多穷到饭都吃不饱的偏僻山村,那儿又有女人下地劳作,男人优哉游哉吸着水烟晒太阳的习俗,因此有很多女子自愿被卖到西北。
在这里,一是能吃饱饭,二是汉子天经地义要养活自己的婆姨,比起她们的家乡,无异于天堂。
萧磊好歹也干了两个多月的警察,对这样的事情也了解了不少,基层公安解救被拐妇女的工作,一直都开展的不是很顺。在山区乡间,被骗被打被吓之后卖给光棍汉的女子倒也不少,但还有很多类似这种卖到当地后,对生活满意,不愿被解救的女人。甚至还有被解救回去后,又千里迢迢返回宁原的。
这也算是一种特殊的时代现象吧。
侯二小想给侯大山买的就是这种女人。
他把这想法和侯大山一说,侯大山第一反应就是连连摇头,自己已经是半截入土的老汉,咋能祸害比自己小大几十岁的小姑娘,再说就算自己愿意,人家也未必能看得上自己,要是强买回来,岂不是犯了法。
经过侯二小千劝万劝,侯大山也确实想有个婆姨搭伙儿过日子,他琢磨了琢磨,如果买的女人里有年纪大的,愿意跟自己成家的,就娶了当婆姨,如果都是年轻女子,不愿嫁她,干脆就当是买个女儿,给自己养老送终也好。
这些年,侯大山背着锔碗担子几乎走遍了全国,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倒是也略略攒下点儿钱,本来还打算回老家盖房子,没想到老宅竟然还在,省下的钱足够他买人用,真要是能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男人六十岁上得子也不奇怪——对他这个颠沛一生的人来说,无异于天堂般的日子。
因此上,侯大山扭扭捏捏地同意了侯二小的建议,答应和介绍人,其实就是人贩子,见面谈谈。
虽然在乡下这种事情很普遍,但毕竟是犯法的勾当,因此,侯二小和中间人约了在晚上见面。
对方也很爽快,甚至提出可以带人来让侯大山相看相看,就在前天晚上,侯大山出门赴约,没想到竟然一去不返。
侯二小担心了两天,四处寻不见人,正准备叫儿子去报警,没想到警察自己找上门来,还带来了兄长遇害的噩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