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怪事年年有
显德八年二月的一天,鸡鸣时分,兵部尚书府的采办总管老李头像往常一样,早早地起身,走到西跨院,对手下的几个小崽子嘱咐了一阵,让他们打起精神,接收好今日送到尚书府的瓜果蔬菜鸡鸭牛羊肉等各类吃食用度。
其实这是每日的必备功课,几个人早已经熟得不能再熟,可老李头觉得每日都有必要强调一遍,要不然这些小崽子们肯定会消极怠工。
府中的吃食采办都安排了专人负责,唯有一样老李头从来都是亲历亲为,从不假手于人,并且保持这习惯已经有十年之久。
李纲每天晚上喜欢吃一碗什锦海味杂脍,那是一种由炙蛤、活虾、燕窝和鲨翅等十余种海味炖成的食物。对于这道菜,原材料的采买向来都是他一个人做,甚至于制作过程都要在他的监督下进行。
老李头在早市上溜达着,发现了一件让自己莫名其妙的的事。往常他走在早市的街上,认识的不认识的都会跟他热情地打招呼,每当这个时候,他会矜持地点点头,心里十分地满足。
宰相府里七品官,我乃堂堂兵部尚书府里堂堂采办总管,自然不能跟你们这些小民一样点头哈腰。
而今天早市的人,很少跟他打招呼,而且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他,那些复杂目光里竟然包含着一丝可怜的意思,这让老李头奇怪的同时觉得有一种羞辱感。
老李头腹诽着,到了海鲜市场老孙的铺面。老孙是来楚国经商的齐人,老李头要的炙蛤、活虾等海鲜大都是他提供的。
“李爷,今天没有货……”老孙咧嘴笑着道。
老李头瞪了他一眼:“什么叫没货?不是让你每日里准备着吗?”
老孙讪讪地笑道:“今真没有,您别为难小的。”
老李头顿时来气:“哟,爷每日里来照顾你的买卖,感情还成为难你了?你这是啥意思?”
老孙尴尬地一笑:“李爷,俺知道您照顾俺,不是俺不卖给您,实在是……唉,俺就照实说了吧,俺今日要是卖给了您东西,明日俺这铺子就开不下了……”
老李头冷笑了声:“什么人这么大胆,敢跟尚书府过不去?老爷怪罪下来,担当的起吗?”
老孙四下看了看周围来来往往的人,为难地道:“俺也不知道,听说早市的人都接到了通知,不信您问问……”
老李头哼了声,仍保持着悠闲的步伐,向其他铺面走去。
连续问了几家,结果家家对他都如避瘟疫,问什么没什么。有一家更是欺人太甚,明明眼前就摆着一盆活虾,店主楞说没有,把老李头气的肝儿疼。
老李头是个忠心的人,而且跟着尚书大人混久了,就是头猪也能熏出点政治思维来。他边往府里快赶,边寻思是老爷得罪什么人了,还是有人要对老爷下手了?
兵部尚书李纲正坐在紫檀木的饭桌前,细细地吃着早点。他觉得今天的早点似乎有些不新鲜,估计是又有人偷工减料了,等下朝回来一定找管家仔细问问,杀一杀这股歪风邪气。
燕国和蜀国又开战了,边军需要加强兵备,防止两国乘机扰乱边防,以及流民涌入楚国。而这些都需要钱,正是年初之时,国库哪有钱?
皇商竟招的日子快到了,这又是一笔大的花销,去哪儿弄钱呢?
那个赵文安听说已经被兵马司暂时扣押了,就先让他在里面待几天再说吧。
老李头火急火燎地赶回府里,发下手下几人并成一排站在跨院门口,像鸭子一样抻着脖子眺望。一问之下,才知道今天的吃食用度竟然没有一家送过来,这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老李头不敢停留,急忙向府内总管报告。而此时李纲正坐着八人蓝呢官轿,走在东长安大街上。
在皇城光华门外下了轿子,绕过五龙桥,李纲来到了六部官署。大部分官员此时都已经在午门内等候上朝,暖阁里只有户部尚书范二坐在火盆旁,披着貂皮大氅,哆哆嗦嗦地烤火。
李纲心里微微叹息,岁月催人老哪,这才几年,老范都老的不成样了。
李纲跟范二又磨叨了几句饷银的事,范二皱着眉头叹气道:
“国库缺银哪……光是两湖大旱,就需要四十多万两银子赈灾,而国库目前存银仅有二十万两,”范二颤巍巍地伸出两根手指,“你让我去哪弄钱呀……”
“活人也不能让尿给憋死啊,可以从商人身上想想办法……”
“商人?!唉,难哪……”
……
李纲扶着范二,穿过午门,跟众官员打着招呼走到了文官队中,奉天殿门口的小黄门清清嗓子,喊了声“百官上朝觐见哪……”。众人屏息凝声,鱼贯而入。
楚帝强忍着呵欠走了出来,坐好,接受众官员朝拜。旁边的小太监喊道:“有事奏闻!”
话音刚落,就有一人闪了出来:“臣都察院左佥都御使展浩有事启奏!”
“臣弹劾五城兵马司!昨日上午,西城兵马司因为一条莫须有的线索,出动二十余人强行抓捕一商人之子,而该商人之子年仅六岁,就被扣上纵奴行凶的罪名,其父昨日被西城兵马司扣押。而据臣所闻,此罪名完全是无中生有!试想,一个才六岁的孩子如何行凶?苦主又是何人?线索的真伪又可曾核实过?五城兵马司在一切不都清楚的情况下,出动如此多兵士,只为抓捕一名六岁的孩子,如此办案实在让人难以苟同!况且商业虽非我大楚立国之本,却也是强国之策,若是因为莫须有的罪名就扣押商人,如何服众?长此以往,岂非动摇大楚国本?五城兵马司枉法徇私,恳请陛下严惩!”
五城兵马司归兵部管辖,展浩不可能不知道,而他当头一炮就轰向了李纲,所有人都立时都提起了神,而见李纲仍四平八稳地站在那里,不动声色,于是都隐隐觉得今日的朝会可能有些热闹。
楚帝淡淡地道:“此事交由兵部处置即可。”
“陛下,臣有不同意见。”
楚帝一看,竟然是都察院左都御使黄景行,不由微微皱眉。
“此事据臣了解,乃源于前几日望月楼之事。当日望月楼有个叫苏小小的花魁出阁,依规矩是价高者得,当时李尚书之子李莫也在场,据臣所闻,李公子当时打着李尚书的旗号要强买强卖,而座中有一六岁孩童有公正之心,继续往上喊价,李公子口出市井之言,对那孩童连番辱骂,孩童受气不过,让侍卫教训了李公子一顿……”
楚帝听到这里,眉头皱得更深了些。
“一个六岁孩童能够秉持公正之心,实乃陛下教化之功……此案中被扣押的商人叫赵文安,乃是我朝本届供应布匹的皇商,向来谨慎本分,其子当时也在望月楼游玩,却并没有与李公子发生冲突,只是与那六岁孩童相谈甚欢。而昨日带西城兵马司去拿赵文安之子的,正是李公子。臣也不明白为什么,莫不是遭了池鱼之殃?”
“此事千真万确,京卫指挥使秦大人当时也在,想来也可以作证。”
秦林平日不用上朝,因而没有在朝堂之上,此时他应该在皇城内巡视。
“臣惭愧!”李纲出列,满脸羞愧和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臣昨日听闻此事,已经用家法处置了这个逆子,实在是臣不教之过呀……”
“然此事绝对不是因望月楼之事,而是昨日在牛首上游玩时,两人起了些龌龊,这确实是犬子之错,臣以后一定严加管教!”
“西城兵马司办案粗糙,臣会依律法严加处置,并借此时机整顿兵部纪律,决不让此类事情发生……”
楚帝扫了一眼黄景行和展浩,这俩人一个跟太子走得近,一个跟二皇子走得近,今天怎么突然步伐一致起来了?
楚帝轻轻摆手。
“罢了,既然这样,此事就到此为止,那赵什么的商人放了吧……不过你家小子也二十岁了吧,整天没个事做也不是办法……这样吧,给他一个礼部司务的差事领着,让他用心为朝廷办事。”
“皇上隆恩哪!”李纲大礼参拜,激动的颤颤悠悠,几近老泪纵横。
“皇上知遇之恩,臣实难报万一,唯夙夜忧叹为皇上解忧……今北燕西蜀再次开战,诸多流民涌入大楚,我西北边陲噬需增加兵备,一来防止两国乘机入侵边境,二来防止流民进入大楚,影响治安……”
“今年天气反常,初春已过却仍寒冷非常,边军诸多兵士冻死冻伤,急需保暖衣物和药材……两湖之地流民日多,今年已有多起民变,因此也需整饬兵备维持秩序……”
“而目前国库无银,臣忧心万分,竭尽所能为皇上解决眼前之急……臣与范尚书商量过,大楚商人家中甚有余财,当此国难之际,理应为国力捐,为皇上分忧,如此则上不负朝廷之恩,下不负黎民之望!”
黄景行一听这老狐狸枪头转得还真快哪,真是一个石头打死几个鸟,既推脱了兵部的责任,为以后可能发生的麻烦做了铺垫,又把矛头转向了商人,让商人捐钱那不是虎口拔牙吗,况且满朝文武又几个家里没有点产业?到时候一旦商人拒捐,岂不是又给了他进一步处置的理由?
黄景行刚要出言反对,大学士杨续喊了一声“皇上,此事可行”。黄景行想了想又退了回去。
“皇上,臣亦赞同此议。”大学士杨涟接着说道。
“臣以为,李尚书此议乃老成持国之见,”杨涟上前道,“国难之时,商人为国捐财出力,义不容辞,然皇上宽厚仁德,对有功社稷者从不吝赏赐,因此臣提议商人捐财之后,可视其捐献多寡,授以爵位,或奖以货引,如此有始有终,国库自然丰盈,朝廷更受万民拥戴……”
“不可!”大学士杨续白须抖动,怒斥道:“爵位乃社稷重器,皇上恩典,岂可因财相授、如同贸易?简直是乱弹琴!若如杨大学士所言,那朝廷颜面何在?!”
“大学士不要激动嘛,商人逐利乃是天性使然,钱财亦其辛苦所得,若无一些诱惑,他岂能心甘情愿地把自家钱财拱手相让?”杨涟笑眯眯地道。
“君子义以为上,不义而富且贵,于国何利?于朝廷何利?苟利国家,生死以之,何况区区财帛?”
“当此国家之难,人人都应以江山社稷为重,此乃大义之所在,大利之所趋!”
“商人不事生产却日进千金,皆拜朝廷所赐,此时若还不为国捐财,留之何用?臣之所见,非常时期行非常之法,应规定每家捐献额量,拒不捐献者严惩不殆!”
杨续一口气不喘,说的慷慨激昂义愤填膺。
“大学士有失偏颇呀……”杨涟不紧不慢地道:“商乃四业之本,如何重要已是人所共知,若是如大学士所言强行摊派,岂非涸泽而渔、焚林而猎?捐钱自愿乃是亘古不变的法则,若借非常时期之名破坏法度,岂非有损朝廷仁德之名?反之,倘若朝廷能够利诱之,以爵许之,以情动之,以理晓之,岂不是能够两全其美?”
……
楚帝刚才还奇怪他们俩的步伐怎么突然一致了呢,结果两人又杠上了,知道这样下去朝会肯定又是没完没了。于是他下意识地看了看大学士左元培,然后又摇摇头,知道问他也是白问,一问他肯定说“臣觉得两位大学士都言之有理……如何决断,还请皇上圣裁。”
无奈,他只得两手下按道:“两位卿家忠心为国,朕深感欣慰。此事就由兵部和户部尽快拿出条陈来,交给内阁商议……”
李纲心里冷笑,还阁老呢,大学士呢,能有更好的办法吗?还不是老子抛出块肉你们争着抢,最后不还是得从商人着手?
这些商人哪个不是家财万贯脑满肠肥?老子就不信这次挤不出他们的屎来,顺便,还能不着痕迹地把赵家也解决了。
只是,不明白太子的人和二皇子的人同时弹劾自己,究竟是为什么?
……皇上春秋还鼎盛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