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边军急报
显德八年四月十一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金陵城清晨的平静,一名身背负羽、着边军服饰的士卒狠狠地抽打着战马,在城内的大街上飞奔着,直冲皇城的西华门而去。
战马是边军在各个驿站养的纯种滇马,高大健硕,善于奔跑而有耐力,因而常被边军用作传递军报。
这匹马此时已经是大汗淋淋,鼻孔比平日大了一倍有余,偶尔冒出一股热气,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到了西华门下已是强弩之末,四条腿再也支撑不住它自身和士卒的重量,轰然一声倒地,在惯性的作用下又向前滑了几尺,再也没了动静。
那名士卒被狠狠地甩了出去,他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句,然后啪地一声摔在了门下,也是再无声息。
“西北急报!”
……
赵家又告状了。跟上次相同的是,告的都是官,不同的是,这次是为了自家的事,而且主角换成了大楚忠仁男兼大楚皇商赵文安,状告赣州知府尹好。
昨日顺天府接到赵文安的诉状后,以被告归属地不在顺天府范围内为由,直接将案子转给了刑部。
黄是人在金陵城做府尹已经好多年,自然不会心甘情愿地让人当枪使。金陵城是帝都,皇亲贵族多如云,高官贤达多如毛,能当上府尹本身已经不简单了,而他足足干了十几年。
没有一颗玲珑九窍的心,显然做不到这点。赵家最近在金陵城倒腾的事他自然知道,所以王子善一提起赵家状告赣州知州尹好的事,黄是人就明白,又一轮争斗开始了。
既然是争斗,那难免会有死伤。这件案子不论怎么办,都会让顺天府贸然牵涉其中,所以黄是人当机立断,毫不犹豫地把这个烫手山芋扔给了刑部。
刑部的官员也不是白给的,以事涉官员为由,让吏部提出意见,把吏部也拉下了水。
吏部自然也不是白痴,如果案子查明所告属实,那么吏部得承担对官员监察不力的责任,又不能干涉办案过程,所以参与不参与结果都一样。如果不属实,那吏部自然没有责任,也就没有参与的必要。于是吏部就说刑部秉公办案即可,又把球踢了回去。
刑部没办法,只好写了个条陈,把案子报给了内阁。
大学生杨续对于贪官污吏向来没有好颜色,他都恨不得恢复立国之初的剥皮抽筋之刑,听到这样的消息自然大怒,不过告状的又是奸猾的商人,让他大大的不喜,于是就有些犹豫。
杨涟的主张十分明确,彻查此案,若属实则严惩不殆,否则追究赵家诬告官员之罪。左元培就一句话,八个字,小心求证,稳妥为主。
最终内阁达成一致意见,让刑部即刻前往赣州调查此事,并请赣州知州尹好到京自辩。
那日尹好派出追杀赵真的几人直到夜里都没有回来,他就隐隐觉得有些不妙。结果第二天四月初九,几人还没有信回来,他就明白肯定是出岔子了。
于是他忙写了一封信,派人快马送出,又发动了所有的人手寻找赵真的下落。赵真却不在矿场,而人海茫茫的又能去哪里找?
尹好只好以赵真畏罪潜逃为由,发布了海捕文书,请各州县协助缉拿,私下里继续派人寻找,悬赏捉拿。
今日上朝的时候,大部分官员看起来都很高兴,就连平日里老阴着个脸的兵部尚书李纲,老脸上也泛着光彩,还出奇地主动跟工部尚书高贡打了个招呼,搞得高尚书一愣一愣的,寻思了半天也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朝会一开始,都察院的言官们先吃胳膊上阵,充分发扬了言官风闻奏事的大无畏风格。
先是有两名言官弹劾赣州知州尹好贪污腐化,强行索贿,无故查封私人矿场,以及强抢民女等等罄竹难书的罪行,总之尹好坏事做尽,烂人一个,应该立即法办。依据嘛,自然大部分来自赵家的诉状。
话音刚落,吏部考功司郎中王扬站了出来。王扬先是轻轻点了句要定罪需等刑部查明案情,接着话锋一转,为大家详细地介绍了赵家在赣州矿场事件的前因后果,重点突出了开矿死了多少人,如何影响民心和社会稳定大局,陈述了赣州知州查封的合理合法之处。
最后王扬总结陈词,提出了朝廷监管私人矿场的必要性、重要性和紧迫性,并提出了具体的思路和实施办法。
其中有一点就是要对私人矿场加税,由原来的十征一改为十征三,以保证矿工的合法权利和增加朝廷税收。
不得不说,王扬是一名优秀的吏部官员。他的一番话不但撇清了吏部责任,还顺势将话题引导到事件本身,接着以事件本身暴露出的问题,提出了思路和解决办法,最终不但展示了自己忧国忧民的伟大情怀,还把众人的思路引到了如何加强矿区管理以及增加财政收入上。
楚国财政状况紧张,再加上今年需要支出的地方比往年多了许多,所以这个话题很容易吸引人,毕竟赚钱嘛,谁又能说不喜欢?
由于双方各执一词,谁也不服谁,一场朝堂大辩论又开始了。楚帝多年来早已经习惯了这种场景,于是望着众官员,微笑不语。
杨续觉得众官员这几年在楚帝的纵容下,越来越不成体统了,杨涟觉得私人矿场增加税赋显然是不行的。
“成何体统?”
“一件一件地说!”
两人几乎同时喊道。
众官员这才慢慢安静下来,杨续和杨涟两人都想先说话,于是同时出了列,然后相互看了看对方,默契的比老太太骑瘦驴还要严丝合缝,不知道的还以为两人是一对基情四射的好基友。
就在两人都要抢先说话的时候,楚帝摆了摆手,御前公公刘深在他耳旁耳语一番。楚帝一听,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刘深望着翘首以待的众官员高声念道:“西北边关急报:蜀国在与燕国僵持之时,于三日前突然派军占据我大楚镇坪,守军仓促应战,因兵器原因大败,死伤近千人……镇坪守军所用为兵部刚配发之兵器,一击即断,箭矢分量不足,致使无法达到有效射程……”
朝堂顿时一片宁静。楚国,好像已经近二十年没有对外战争了。
“赵家!又是赵家!”
楚帝恼怒地起身,背着手来回踱了一阵。
赵家在为皇家采办布匹一事上,一直以来做的还算稳妥,怎么在兵器上出这么大的岔子,难道他真的敢在这上面偷工减料?这可是杀头的重罪。
楚帝眼前不由浮现出赵轩依然幼小的身影,这个刚刚通过岁考成为生员的小子,总算没有辜负众人的期望,而他在策论中的一段话,则着实让人惊叹不已。
“……若汲汲于名,汲汲于利,必为身谋而难以为国……为官者,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如此境界的策论,实在让人难以相信是出自一名小小的童生之手。能写出这样的文字,除了自身天赋和所学之外,家教之功自然也不能忽视。
而能教出这样孩子的人,又岂会因小失大偷工减料?
“皇上,臣有罪!”
在楚帝和众官员的惊讶中,李纲闪身出列。
“兵器皇商竞招虽非由兵部经办,但兵部有督造之责,今日因兵器致使我军惨败,臣实难辞其咎!”
“臣下朝后就派人调查,臣会亲自督办此事,若诚如军报所言,必严惩不贷!”
“李大人言之有理,”杨涟插言道,“此次之败原因尚待核实,或是兵器所致,也或是边军防范不严而推诿狡辩,因而臣认为此事需先由察院详加核察才能定论,断不可贸然定论,以失偏颇……”
楚帝微微点头。
“臣认为此二人之议大大不妥!”
兵科都给事中高衍越众而出,慷慨陈词。
“如今蜀国无端犯我疆界,使我将士死伤不计,百姓流离失所,当前之要务,乃是要励兵秣马,持戈被甲,夺回镇坪并使我大楚军队长驱直入蜀境,一来上全国体,下报将士被屠之仇,二来抚慰百姓,解生灵倒悬之急!”
“当此危难之时,若不奋起还击,蜀军必然挟裹兵锋直指竹溪、安康,下此两地,则荆关危矣!一旦荆关被破,楚西北门户大开,届时两湖之地必将烽烟四起,若此时燕国趁机破关南下,则大楚危矣!”
“如今朝堂之上,一个兵部尚书,一个内阁大学士,值此忧患之时,不思抵御外敌之道,却在此纠缠于细枝末节之事,不知所谓如此!臣虽位卑,却也不屑与之为伍!”
众皆愕然,高衍虽然以前也经常指摘兵部事务,甚至有一回还封驳过皇上的圣旨,但却从来没有像这次这么直接,尤其到最后都上升到人品上,一个七品小官,竟然赤裸裸地鄙视了两名朝廷大员,而且其中一个是一品,一个是二品。
杨涟听完没有任何表示,李纲道:
“此言谬矣!蜀国向来积弱,远不如我大楚富庶,几十年来从未敢对我挑起干戈,如今敢犯我虎狼之威,想必是受了北燕蛊惑才出此下策,朝廷若轻易开启战端,必然中了北燕挑拨离间之计,使百姓陷入水火……”
“如今我大楚虽然国泰民安,但国库空虚至极,安抚景德镇等地作乱流民,赈济赣省大旱,单是此两项已需耗费二百万之巨!况且朝廷什么地方不需要银两?臣从户部得知,前阵子商家捐献之银已经全部拨付完毕,该付皇商的银子至今都没有着落,国库如此捉襟见肘,没有钱怎么打仗?”
“因而臣认为,可先遣使蜀国,责之以大义,晓之以道理,只要蜀国同意退出镇坪并赔偿大楚损失,两国仍可和平相处,如此方显我大国风度,百姓也可免于刀兵之灾!”
高衍冷笑道:“尚书大人口口声声为国为国民,然字字句句都是祸国殃民!”
“既知是挑拨离间之计,焉知燕国没有后手?若此时示弱于敌,蜀国必占据荆关,而燕国必破武关!武关一破,燕蜀兵合一处,一旦攻占巫溪、岳阳,就可顺江而下直逼京都!到时非但百姓陷入水深火热之中,朝廷又将如何自处?”
“至于说因国库空虚而不能开战更是荒谬!蜀国孱弱,只需派一得力将领,一万士兵即可轻易夺回镇坪,倘若将领用兵巧妙还可占领蜀地边镇,从而使我处于主动,即便谈判也可进退自如。如此又能花费几何?”
“何况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朝廷每年花大把的银子在边军,如今蜀国都骑在脖子上拉屎了还不反击?难不成朝廷花这么大力气养的都是一帮软蛋吗?!”
“解决疆土问题的唯一办法就是战争!犯楚者,虽远必诛!我们不但要打,还要把它打疼,如此才能显示出我楚国之威严和风度,才能使楚国百姓真正免于刀兵之灾,这才是真正的大义所在!这才是真正的道理所在!”
“李大人身为兵部尚书,面对外敌入侵此等心腹大患却一味求和,其心可诛!臣兵科都给事中高衍据此弹劾李纲,请皇上免去其兵部尚书之职,以合适人选代之,然后派兵出击蜀军,显朝廷之明志,扬大楚之国威!请皇上圣裁!”
李纲暗骂,你这王八蛋够狠的呀,不过想这么容易就搞到我,未免有些太天真了。
“哼!空话人人会说,你觉得这满朝上下谁能带兵一举夺回镇坪并占领蜀国边镇?”
“我能!”高衍根本不在意李纲话中给自己挖的坑,一脸傲然地道。
“哈哈,你?”李纲嘲笑道,“高大人,不是我瞧不起你,你文不是进士出身,武没有领过一个兵,凭什么说自己能够御敌?”
高衍淡然一笑:“进士不过尔尔。且书中自有兵甲千万,小小一个镇坪,高某手到擒来。”
“癞蛤蟆打哈欠——你好大的口气!”
朝堂上诸多官员一阵轻笑。作为一个从未打过仗的人,这牛皮吹的也实在太大了些。
“愿以项上人头作保!”
“臣高衍请战!臣在皇上面前立下军令状,若不能克敌,愿受军法处置!”
众人微微叹息,看来高衍是要玩真的了。勇气固然可嘉,可若没了项上人头,勇气何处所依?
李纲也是一愣,这个流氓想干什么?
“两位爱卿心系朝廷,俱忠心可嘉!”楚帝看着两人道,“兵戈之事乃是大事,不可仓促决断……这样吧,先由兵部拟一个条陈呈上来,等朕与三位大学士商议后再作论处……”
“至于赣州知州一事由刑部继续调查。边军所报中提到的兵器致败之事也同时进行,都察院参与调查会审,兵部协助,务必要察明真相,严惩不殆!说起来,朕的刀子已经多年不见血了……”
最后一句话说出来,整个朝堂都蒙上了一层凛冽的杀气。众官员这才猛然惊醒,原来皇上很多年不杀官员商贾了,原来这把刀一直都高悬在自己的头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