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为什么总有你碍事
“天啊, 居然会有这么多猛火油!”
温彦博惊讶于自己眼前所见。
长孙无忌随后凑过来看一眼,同样面露吃惊之色。
小吏这时候在草房后头捉到一年轻男子, 将其押送过来。
秦远一瞅,倒是眼熟此人,是第一酒楼里的伙计张苑。
张苑在第一酒楼做活许多年,因为酒楼总有达官显贵光顾,所以长安城内的官员他都认得。张苑见到秦远、长孙无忌等人立刻俩腿软了, 他扑倒在地, 边做一副害怕的样子哭着磕头,边解释自己冤枉。
“整件事跟小人一点关系都没有, 小人只是受亲戚嘱托来这喂兔子。”
“什么事?”秦远问张苑。
张苑愣了愣,至此才懊恼地反应过来自己一句话便说漏嘴了。张苑认命地垂着脑袋瓜子, 委屈地抽泣。后再小吏的厉声催促下, 他呜咽着嗓子交代经过。
张苑表示自己就是个死心眼的人,除了在酒楼做事之外,也不知自己还能做什么。隋风云出事之后,他就被马氏安排到了这里,一方面对马氏心怀的感恩, 一方面也因为马氏给他的赏钱够多, 他便就此跟着马氏死心塌地干了。
“都怪小人贪财,人蠢, 乱动歪心思, 小人知罪!”张苑连连磕头, 进行反省, 认错态度非常良好。
秦远便问张苑有没有同伙,这地方是不是就他一个人
“没有别人了,只有小人自己。前些日子马娘子令我在这守着,只要不被人发现秘密即可。我就乖乖守着,等她那边的消息,可到现在也没见她派什么人来找我。”张苑连忙对秦远交代道。
秦远打量两眼张苑,二十出头,普通样貌,眼里透着机灵。此刻他虽然面上表现的害怕,但他话说得很利索。他之前在第一酒楼做了多年伙计,见过很多世面。
“把谢罪叫来。”秦远怀疑地再打量一眼张苑,不打算废话了,直接让谢罪审问。
谢罪来了之后,便带着张苑要去茅草房内熏迷香,然后就可以进行审问。但这时候,突然地颤,圈在草地上都兔子乱窜起来,那边的草房也开始摇晃。
坑里猛火油因为震荡,掀起波澜。
“这是怎么回事?”长孙无忌皱眉。
秦远看向张苑:“他在撒谎,这地下有他的同伙,且已经察觉到我们来了,正打算开闸放油。”
长安城那边虽然已经封住了地下排水道,但此坡下面西北方向二里远的地方有数十家百姓。那些人一旦将猛火油放出去并点燃,这些百姓们都将葬身在爆炸引发的火海之中。
“所有人!撤!快!”
秦远突然大喊。
大家愣了一下,随即在秦远催促中,慌忙退下。
长孙无忌见秦远手拿着火折子,明白她要做什么,便要去抢。温彦博见状,也不走了。
“你们快走!”秦远对他二人吼道。
方鼎这时候跑来,夺走了秦远手里的火折子,请把事儿交给他。
“对,他跑得快,我们走。”时间紧迫,长孙无忌和温彦博也不管秦远如何,直接架着秦远就跑。
“往东南方向跑!”秦远对方鼎喊道。
安平公主的目的是为了焚毁西北方向的长安城,东南方没有排水管道,所以一旦爆炸,东南边的波及力度最少。
方鼎点头,他屏住呼吸,掰开火折子。坑内的猛火油已见漩涡,说明那边的闸门已经在打开了。方鼎见大家都跑了十几丈远开外,不在犹豫,将火折子吹着了,便丢进了池子里……
坑内的火油沾了火,迅速燃烧,火苗如潮水一般迅速波及整个油面。再眨眼间,火势汹汹,冒着黑烟,突然‘轰’的一声,爆炸了!
突然间,地动山摇,热浪四袭,土石飞扬……
秦远等人正身处在一条很浅的土沟处,大家都被剧烈的摇晃震得跌坐在地,扬沙飞石袭来,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抱住了头,趴卧在地上。四周的温度很高,尘土飞扬的空气带着热浪,十分灼脸。
不过瞬间的工夫,身子都热得都冒汗。
秦远没见方鼎的身影,立刻爬上坡,跑回去找方鼎。大家也反应过来,跟着过去。这时候见之前那存油大坑正燃烧着熊熊烈火,因为爆炸,坑比之前更大了,坑四周还遍布了很多碎石板。因爆炸飞扬导致一部分火油飞溅散落四周,所以坡上有很多处草木都着了火。
秦远在距离自己六丈远的草丛里发现了头朝下跌倒在地的方鼎,他的背上正粘着燃烧的火油。秦远立刻脱下自己的衣裳扑火,令人用刀割掉方鼎后背的衣裳,可见方鼎的后背有很严重的灼伤。秦远确认方鼎的脉搏后,令侍卫们立刻将他护送救治。
长孙无忌背着手矗立在原地,发呆地看着火坑。坑里燃烧的火通过那条新炸开的沟,一直燃烧到西北方二十多丈远的距离。这二十多丈远被炸开的沟,正是原本连接油坑和长安城的地下排水道。距离油坑以西十丈远的草房也着了,火势正猛。
温彦博用袖子擦了一下脸,却把脸擦黑了一块。
“这火我看一时半会儿灭不了。”温彦博对秦远道,“不如我们先回去,这里且先让人守着,等火灭了我们再来。”
秦远还在担心方鼎伤势,点头附和温彦博的话。随后三人就先回了长安城,长孙无忌自然要进宫向李世民禀告情况。秦远和温彦博就留下主持局面。
秦远却不管事了,一直守在方鼎跟前,看着大夫治疗,等着诊断。温彦博这时候扛起打量,负责压阵,主管这爆炸后续的大大小小事宜。
孙太医给方鼎涂药之后,告诉秦远:“烧伤最怕从皮肤害到肉,再到脏腑,若火毒入血,最终伤在脏腑,便会很难救活了。”
秦远简单理解孙太医的话就是:烧伤最怕感染。
秦远对孙太医行大礼,恳请他一定要救治好方鼎。
“这遍身皮焦肉卷,最容易令火毒攻入脏腑,难救。但下官会尽力而为,请秦寺卿有个准备。”孙太医告诉秦远他会内外兼治,保证用最好的方法和最好的药去保全住方鼎的性命。
秦远应承,随即默然送走了孙太医。
温彦博处理完杂事后,过来问情况,得知诊断结果并不好,他拍了拍秦远的肩膀,想安慰他几句。这种时候纵然他才高八斗,辩才了得,却是想了半天,也说不出什么话来,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
温彦博甚至觉得很后怕,连腿脚极快的方鼎都难逃过,受了这么重的伤。当时如果是秦远来做这件事,此时此刻的秦远怕早已经变是一具焦黑的尸体了。
“希望他能挺过来。”温彦博叹道。
“这种时候便是人和命斗。我会让嫂子带着孩子过来陪他。让孩子们多在他跟前笑,多给他讲书,多少让他听到了,想拼命活下来。人若有了意志,便容易克服困难,哪怕是疾病。”秦远对温彦博道。
温彦博直叹秦远这主意好。人生病,除了病本身不好之外,其实还有坏的情绪。情绪好了,病说不准就能去三分。
“你瞧瞧你这身衣裳还脏着,去收拾利索了,再来这见你方鼎兄弟,也好让他醒的时候见你干干净净的,心情好点。”温彦博催促秦远去梳洗,休息一会儿。
案子还没完,火油坑的现场稍后还需要勘察,那个张苑还要在审问,安平公主也要审,最后还有安平公公主的处置问题。
“嗯。”秦远眼底一片冰凉,人就更冷淡了。
温彦博瞧他此状,才知道人最可怕的时候反而不是暴怒的时候,而是死一般冷漠的时候。
长孙无忌从宫里赶回来后,就告知温秦远和温彦博,李世民十分震怒,但也很欣慰秦远和大家能将案子查明,及时阻了危险,令整个长安城、朝廷和李氏皇族都免于危难。
“圣人得知方鼎受了重伤,特意命御府将所有珍贵药材都拿出来,供治疗方鼎使用。”
秦远多谢长孙无忌为方鼎说话。
长孙无忌却见秦远情绪不高,知道他是心里十分惦记方鼎,倒是佩服秦远这般有情有义。早听说秦远起初在弘文馆做官的时候,便与方鼎交好,先前秦远坚持举荐方鼎,令其得以复出为官。而今方鼎又救他一命。二人相扶相持,这兄弟情义令人拍案叫绝。
长孙无忌很欣慰自己当初选择支持秦远。现在想想,当初的决定哪里是举荐秦远,明明是救了自己。。其实与秦远相处越久,长孙无忌就越发现秦远其实跟他当初表现的奸佞样儿完全不搭边。他拍马屁是真的想令李世民开心,他努力求升官是真的不为自己,只是想做更多的实事为国为百姓。
朝廷有秦远,甚幸。
长孙无忌在心里感慨完毕,就不吝称赞秦远他这次非常厉害,无异于救了李唐天下。
秦远一直因为担心方鼎的情况而情绪不高,忽听长孙无忌这句话,眼珠儿灵活了。他扭头认真地问长孙无忌:“那我能升一品么?”
长孙无忌愣了下。
“人家夸你,你便该谦虚,哪有上来就问自己能不能升官的,你要不要脸?”长孙无忌忽然觉得自己之前是脑袋瓢了,居然会以为秦远力求升官是为国。瞧他现在这样儿,显然就是为了自己。
“你那么想要一品的目的是什么?”长孙无忌决定给秦远一个解释机会,希望是自己误会了。
“我这样的功劳能等同开国郡公之类吗,不求多,只要得个一品侯的封爵就可以。”秦远依旧沉浸在升官的问题中,完全没察觉长孙无忌的情绪变化以及他善解人意的提问。
长孙无忌挑着暴躁的眉毛回瞪秦远,令他闭嘴,别瞎想。
“是你说的,我这算救了李唐天下。”秦远不服气地叨叨道。
长孙无忌无语不已,“你也不看看你才升官多久,你才做官多久,真敢腆着一张大脸要封爵?还提什么李唐天下,我倒是觉得你有可能自作死上西天!”
秦远白了一眼长孙无忌,既然无可能升一品,他便懒得再理他。
秦远更衣沐浴之后,睡了一觉。醒来后去看方鼎的情况,得知他人已经醒了,秦远十分欢喜。
方鼎因烧伤浑身作痛,却隐忍不喊,只是偶尔忍不住的时候,才发出一声低吟。因为背部的烧伤最为严重,方鼎就趴在床上养伤,侧脸躺在枕头上。他见了秦远来了,就努力笑了一下,眼睛里透露出欣慰。
“见你没事我就放心了。”方鼎因为身体虚弱,发出的声音很细小。
“可我不放心!你要快点好起来,以后还指望着你继续帮我跑腿办事。”秦远半开玩笑道。
方鼎应承,告诉秦远他一定会努力。
秦远看看左右,凑近一些,小声‘威逼利诱’方鼎道:“你这次可立了大功,必定要熬过去,好生活下来。这样你便会得恩封晋升的机会,对你孩子们来说是极好的事。自古这孤儿寡母就受人欺负,便是有钱也不成。不管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家里,都要给我提起精神来,必须养好身体了。”
方鼎应承。
随后不久,御府送来了婆罗国进贡的上等烫伤膏。
方鼎涂过药膏之后,不那么疼了,气色便明显好了许多。这之后,方鼎的妻儿就过来陪着方鼎。
因之前有秦远仔细的交代,方鼎的妻子便努力做出不伤心的样子,也不许孩子们伤心,只教他们在父亲跟前如往常一样念书、玩耍。
秦远瞧着方鼎这边还算可以,这才舍得离开。秦远嘱咐仆人要精心伺候,千万不能在这种时候令方鼎受风。
……
大理寺公堂。
秦远端坐上首之位,一身高贵紫绀袍加身,配上他那张举世无双的冰冷玉面,倒是赏心悦目,但其薄凉又冷漠的气势又逼仄得人局促不安。
“这些是在油坑现场发现的尸体。”
王振命人抬上来六具烧得焦黑的尸体,没多久,公堂里就四处飘着尸体上散发的焦糊气味。
张苑就跪在这些尸体旁边,他用余光偷瞄一眼这些尸体。
秦远问张苑这些人都是谁,和他什么关系。
张苑垂头,沉默不语。
“你之前便撒谎,声称没有同伙,而今还要拒不招供。你这番表现,倒是令我愉悦了。”秦远问王振,像张苑这样刁恶罪犯,可以随便用酷刑伺候了。
张苑应承,随即问秦远选哪一种。
“属下建议先用宫刑,伤的不多,还疼在身,也疼在心。咱们先用针刺,再用竹签扎,一刀一刀剥了皮,再完全切除……”
张苑听得浑身抖成了筛子。这些酷刑,他光听就心惊恐惧了,更别说遭受。
“准了。”秦远干脆应道。
当即就小吏搬来一卷皮子,皮子打开,上面整齐地摆着竹签、钢针、弯刀等物,弯刀的把手上有还粘着干涸黑掉的血。
“我说,说!”张苑吓得连连给秦远磕头,“犯下这等事情,小人不敢奢求活命,只求干秦寺卿能在有人坦白之后,干脆地给小人一刀。”
秦远点头,表示可以。
张苑就将自己所知道的情况,一一陈述
在油坑现场找到的六具烧焦的尸体和张苑一样,都曾经是第一酒楼的伙计。
隋风云出事之后,第一酒楼被封,他们七个伙计便无处安身。当时突然有一名道姑出现,好心将他们安置在了城外。再之后马氏就去找他们了,马氏告诉张苑等人,她真正身份是安平公主。
起初张苑等人本不相信,但后来听安平郡主能说出不平常之事,其眼界之宽绝非普通人可比,张远等人就信了。
安平郡主告诉张苑等人,李唐并非正统,她母亲萧皇后已经带着皇太孙暗中返回大唐。而今她只要焚毁长安城,杀了李氏皇族,将朝中所有重臣都弄死,大唐群龙无首,而皇太孙名正言顺,如此便可以复辟隋朝了。张燕等人则就可以成为大隋的开国功臣,恩封公侯,从此荣华富贵享用不尽,风光无限,体面至极。
马氏的话极有说服力,张苑等人瞬间被鼓足了士气。成大事的人就必须要有胆量,他们勇敢的往前迈一步便可成为大隋的功勋。
张苑等,因为常年在第一酒楼做伙计,见惯了富贵人的体面生活。相较于普通人来说,他们更容易艳羡和嫉妒那些富贵生活,因此对这些东西渴求的欲望就比一般人更为强烈。马氏的引诱对他们来说是致命的。一方面是因为马氏的言辞有说服力,另一方面张苑等人早就会自己脑补想像。
志同道合的七人扎堆在一起,天天议论此事,畅想着自己有朝一日能过上挥金如土、富贵荣华的公侯生活。越是这样想,心中越有期盼,就越加坚定为马氏效命求立功的决心。
所以他们七人,就守在草庐,等着做大事。
“这些猛火油从而何来?”秦远问张苑。
张苑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我们七人去的时候,茅草房和油坑已经在了。茅草房内灶台下方,有通向油坑闸门的地道。那里闸门被造成了机关,要拉动铁链,闸门打开,油坑里的油便可以顺着排水道流淌出去。闸门是有一堵巨石所铸,拉动机关的时候十分费力,需要四五个壮汉一同使力才行。”张苑解释道。
“那你们去那之后,可还有过什么别的人找过你们?”
张苑:“有,妙善道姑来过,她来的时候随身带着行李,跟我们讲她已经成了自己的事,吩咐我们守好这里,等日子放闸,即可成事。”
“等日子放闸?哪一日?”秦远再问。
“六月初四。”张苑犹豫道。
六月初四,玄武门之变,这是李世民最忌讳的日子,也是谋反者最容易说事儿的一件事。安平公主挑选这天,其目的再显然不过,长安大火可以解释成为‘作恶多端,亡者显灵报复’。
长孙无忌闻言,立刻眯起了眼睛,目光凶狠。
“你们可真会盘算!”
张苑吓得缩紧脖子,完全不敢再抬头。
秦远觉得再没什么可问张苑了,便命人押着张苑在一旁呆着,令人将安平公主押上来。
张苑看见安平公主,把脖子缩得更紧。
安平公主看见被抓的张苑,以及大唐之上那六具烧焦的尸体,神色慌乱了一下,但随即她就恢复冷漠的面色去应对秦远。
“押我上来作甚?”安平公主不输气势地看着秦远和长孙无忌等人。
“看这些你就该明白,你的计划已经败露了。”长孙无忌瞧安平公主这副嚣张的样儿就来气,偏要打压她。
安平公主笑了一声,极力压抑自己慌张的情绪,殊不知她不自然的脸部肌肉状态已经出卖了她。
长孙无忌也冷笑一声,对秦远提议:“何不带安平公主去瞧瞧城外的‘盛况’,毕竟这一位不见黄河不死心。”
秦远直叹这主意好。
随后,秦远、长孙无忌和温彦博同安平公主一同去了油坑的所在。
这时候天已经黑了,油坑里的火还烧着,仿佛照亮了半边天。之前炸开的排水道,则都已经被扑灭清理干净了。
安平公主见到这一幕,慌神了,她跪在了地上,呆滞地望着那个她费尽心机才营造出来的火油坑。
这是多年的心血,付之一炬。
为什么每次秦远都要破坏她的好事?
安平公主满面泪痕,红着眼睛瞪向秦远。
“为什么?为什么总是有你碍事!”
秦远没有吭声,只是命人将安平公主拉起来。
安平公主晃荡着起身,突然对秦远和长孙无忌等人嗤笑起来:“你们赢了!可赢了又能如何?你们是名不正言不顺的李唐,你们是窃国的李唐。李唐就是个笑话,被世人嘲笑的笑话,他李世民更是个杀自己兄长的混账皇帝!”
“住嘴!”长孙无忌很想立刻杀了安平公主解气,奈何这厮却杀不死。
“前朝公主,有心复辟,从你那论理倒算说得通。但你为了报复,视整个长安城百姓的性命为草芥,这倒是让人明白了你大隋输给大唐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其实什么才是真正的名正言顺,你根本就不知道,是天下归心,人心所向!”
秦远说罢,目光就扫向安平公主头顶的银针。
“涅槃重生,魂在,自然不死。若魂飞魄散,便算死了的。”
“你什么意思?”安平公主突然瞪大眼看着秦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