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第 145 章
十月的天, 不冷不热,风吹在身上柔和得像是母亲的手。
公社门口坐满了人, 齐齐看向前面那二十几个穿着绿军装的公社干部。不明白这是搞什么名堂。
社员们指着他们, 交头接耳讨论个不停。
到处都是嗡嗡声,刘福生侧头看了眼社长, 心里直嘀咕, 这么吵,社长是怎么做到丝毫不受影响的?
突然,刘福生听到身后有人在叫自己。
一回头, 刘福生就看见穿着整齐划一的公社干部正招手让他过去, 他怔了怔,无声寻问, “怎么了?”
大家的视线齐齐看向林炎城, 就是不肯说。
刘福生只好起身走过去。
一个公社干部拉着刘福生, 小声问, “如果我们跳错了或是说错,会不会出事?”
刘福生指着身上的衣服,“没事。我也跟你们一起跳的。”他顿了顿又道,“放心吧, 有社长给咱们撑腰,怕什么!”
有人道,“社长这几天心情好像不太好?我们都不敢说话。”
刘福生笑笑,“没事儿。社长是有其他事。不是为了这事。”
众人放了心。
身后传来突突声,众人回过头去, 只见一辆拖拉机从公社旁边的巷子拐角处缓缓驶过来。
刘福生也顾不上安慰他们,立刻转身,朝着群众双手向上抬示意他们起来,“快点,热烈欢迎革|命小|将到我们长江公社指导工作!”
群众们都有点懵,不明白这是在搞什么名堂。可在刘福生以及各公社领导的带领下,他们还是齐齐鼓起了党,嘴里也喊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拖拉机手庄同军都被这阵仗弄懵了,很快在林炎城的示意下,把车停了下来。
这些头戴绿军帽、身着绿军装、腰间束武装带、左臂佩红袖标,手握红宝书的红|卫|兵们别提多高兴了。
串联时,他们虽然没能跟主席握手,氛围却是感受到了。
他们借着大串联的机会到处游玩。来长江公社,无非这边的气候好,再加上离长江也近,兴许还能吃上江鱼。
当然这些都是次要的,他们主要还是为了给这些土老帽上上课,指导他们要一心向党,把对□□的忠诚,融化在血液中,铭刻在脑海里,落实在行动上。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长江公社的社员们根本一点也土,反而很积极。
“欢迎你们!我们一大早就这边等候你们的到来。快快上座,我们特地为你们准备了节目。”
领头的□□叫陈四新,是个大学生,听说还是清大的。他眯起眼睛打量着林炎城,上前拍了拍林炎城的肩膀,给他肯定,“不错,你这同志不错!”
刘福生握紧拳头。什么东西,一个大学生,居然对社长这么不尊重。
林炎城却好似不觉,笑着道,“为人民服务嘛!我之前从史县长那边听说有人要来咱们公社,心里别提多高兴了。要不是我走不开,我真想跟你们一起到首都见见主|席同志?”说到这里,他眼睛亮晶晶地,“你们见到主|席同志了吗?”
有人自豪地挺起胸膛,“当然见到了!他看起来非常慈祥。”
林炎城与有荣焉,“那就好。我就希望他老人家能长命百岁!”
等大家落座后,林炎城简单做了一遍自我介绍,就迫不及待地道,“他们非常想看你们表演忠字舞,听说首都那边都开始练了,你们会吗?”
有人想张嘴说,他们坐了三天两夜的火车已经累得不行。肚子也饿了。可是当他们看到林炎城那渴望的眼神,又无法把这话说出口。
刘福生闷笑。社长还真是蔫坏蔫坏的。
积极份子陈四新自然不服输,“当然会了。林社长想看,我们可以给你们表演。”
说着,他起身,把饥肠辘辘的同伴们叫起来。
公社这边的收音机早早就拿过来了。放上电池,熟悉的《大海航行靠舵手》缓缓唱起。
忠字舞的动作其实非常简单,但是这些人刚下火车,疲惫不堪,再加上还没吃东西,动作很不得要领。
舞蹈者全身心充溢着朝圣的庄严感和情绪激荡根本没有表现出来,显得软绵绵的。
群众们捂着嘴偷笑。
正在跳舞的人恼了,指着群众,不满地叱责,“笑什么?这是忠字舞,是向我们伟大的领袖M|主|席献上我们最忠心的爱护。”
底下的社员们不敢再笑,收起笑脸,坐直身体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小将们也觉得无趣。
陈四新刚要对林炎城发难。就听林炎城道,“这几日,为了欢迎你们到来,我也督促了底下的干部们跟着一起学习忠字舞,正好你们是从北京来的,帮我看看他们练得怎么样?标不标准?”
陈四新挺了挺胸,“行啊。你们这觉悟挺高,你们跳吧,我们会好好看给你们指导的。”
林炎城拍了拍手,刘福生带领底二十几个干部站到中间,跳了起来。
整齐划一的服装,歌曲节奏强且刚阳有力、舞者们边跳边唱,可以说是曲舞合一。底下的群众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坐着的红|卫|兵们脸上火辣辣的。
这些小将的年纪都不大,最大的就属陈四新,也只有二十出头,说是指导人家,可他们跳的却比不过这些乡下土老帽,一个个臊得满脸通红。对方跳得可比自己好多了,还指导什么?
但是也有脸皮厚的,比如陈四新。在他们收队回座位的时候,他装模作样地挺了挺胸,“跳得不错,如果幅度能更大一点,表情更严肃一点会更好。”
群众齐齐发出嗤的一声笑。陈四新装作没听到。
林炎城很谦虚地点头,“高见。我也觉得他们还有进步的空间。不过也不急,由你们这些专业人士指导,他们一定会再进步的。”
陈四新点头说好。
林炎城又继续道,“我还想让你们帮忙指导红宝书。你也知道我们乡下人没什么能力,就像我,一天学都没上过,知识有限。话会说,但是意思却不懂。他们想请教你们关于红宝书里的内容。”
陈四新这回不敢说大话了,本能拒绝了,“可是红宝书一共270页,我们恐怕没有那么多时间指导他们。”
林炎城有些失望。
刘福生从旁边插了一句嘴,谦虚中透着几分骄傲,“社长,不瞒你说,上次我听你说要让新来的小将们帮忙指点红宝书,我就吩咐大家回去好好学习了。我觉得咱们公社的干部们可以跟他们切磋,不需要他们的指点。”
林炎城故作惊讶地张了张嘴,低眉训斥道,“你瞎说什么,你们有几斤几两,我还不知道嘛。人家是从北京来的,你们吃了熊心豹子胆子居然想挑战他们?”
刘福生不服气道,“咱们看着同样的书,都是识字的,难道他们北京来的就了不起吗?忠字舞跳成那样,丢死人了!”
这两人在这边一唱一和,声音没有刻意压低。
□□们都听到了。
陈四新热气上涌,“你们真能耐,行啊,那咱们比一比。看谁更厉害!”
林炎城插在中间,当和事老。他一边训斥刘福生,“不好吧。怎么说人家也是客人,咱们怎么能这么对客人呢。”
一回头,他又开始激陈四新,明劝实贬,“咱们公社的干部个个都记忆超群,你们都是学生,整天忙那么多功课,肯定不是他们的对手,比赛什么的还是算了吧。输了多丢人啊。”
……
天之骄子陈四新气得直拍桌子,“不行!一定要比!”输给他们,他咽不下这口气。
心愿达成的林炎城朝着刘福生使了个眼色,刘福生回之一笑。
比赛方式很简单,双方各出十个人各组一队,陈四新战队和刘福生战队,开始背语录,说的语录不能重复,连续重复三次的一方就算输。
刘福生战队首先开口:“最高指示: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GeMing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是朋友,不是敌人。”
陈四新战队:“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GeMing的首要问题。”
刘福生战队:“GeMing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
两个战队你来我往,脑子里的语录越来越少。渐渐说得不那么顺畅了。
到最后,在陈四新战友连续说了三个已经说过的语录后,这个比赛终止了。
这些从首都来的小将们不服气,“你们会背有什么了不起,你们懂什么意思吗?”
刘福生胜利后,也乐意表现得谦虚一点,“要不要再比比?再给你们一次机会。”
“好!这一次,我们一定不会输!”
林炎城在中间打圆场,看向这些小将们,“你们就不累吗?还是回去歇着吧。以后再比也行,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不行,就现在比!”
“那好,比赛可以,但是我们得先说好。输了不能打击报复。这么多人看着呢,你们可不能找我们麻烦!”
“行!”
林炎城只好再次冲当裁判。
这次不是比赛背语录了,而是自互相出题让对方回答,问题必须是跟语录相关。回答时间是半个小时,过时就算输。
陈四新战队自诩是知识份子,让着乡下土老帽,再说这些大队干部文化水平都不高,而语录上面的话有的很难懂。如果对方讲错了意思,那他们可以借机生事,“你们先提问。”
刘福生也不客气,在林炎城的眼色下,直接抛出之前就想好的问题,“我看书时看到一句话,弄不太懂。希望你们能帮我解答。”
陈四新翘起嘴角,矜持道,“你说。”
刘福生面露疑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这句话,相信大家都听说过。但是主席的原话是这么说的:需要的时候,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不需要的时候,群众是不明真相的。我想问问你们,需要的时候是指什么时候,不需要的时候是指什么时候?”
这个问题可就深奥了。
陈四新还真没听过原话,转身跟身后人讨论。十几个人讨论了二十多分钟,每次提的答案都有人反对。
最终,他们采用投票的方式决定了一个答案,说给他们听,“我的理解是:需要的时候是指当民族被压迫的时候,我们需要叫醒他们。让他们的眼睛雪亮。不需要的时候是指……”说到这里,他也不太确定,声音低了许多,“是指老百姓不方便知道的时候,比如说国防大事,作为老百姓不需要知道这些。知道得太多,反而会被敌人利用。”
这个答案勉强算是通过了。
陈四新这边提出的问题也是相当刁钻,“在华国,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你同意这句话吗?”
这句话也是主席说的。如果他同意,岂不是让他承认看不起农民。看不起自己。如果他不同意这句话,那就是反对主席。
林炎城见他慌了,咳了一下,提醒他,“好好回答这个问题。不着急!”
刘福生怔愣了好一会儿,转身跟身后人讨论,二十分钟后,才避重就轻地回道,“这句话摘自主席的《论人民民主专政》,原话是: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农民是现阶段中国文化运动的主要对象。所谓扫除文盲,所谓普及教育,所谓大众文艺,所谓国民卫生,离开了三亿六千万农民,岂非大半成了空话?所以哪怕再难,主席都不会放弃我们农民,难道你想放弃吗?”
陈四新被他反将一军,不高兴地哼了哼,“你现在回答我的问题。不是你问我。”
刘福生笑了,“下一题轮到我了。主席在《湖南农□□动考察报告》中说:没有贫农,便没有革命。若否认他们,便是否认革命g。若打击他们,便是打击革命。请问:你们下乡来闹革命,我们公社干部都是由贫下中农组成的,请问你们过来是闹谁的革命?”
这场面一下子安静下来,原先只是比语录,这会子是挑明了。而且他们还是借着比赛问出来的。
小将们都懵了。他们是造|反有理的造|反派,但是对方是由贫下中农组建的当权派,代表的就是革命本身。如果他们造要当权派的反,可他们这形为就是□□。
原以为他们想出来的问题已经够刁钻的了,对方的问题就是把他们这些人架在火上烤了。无论他们怎么回答都是错的。
十几个小将们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他们明义上来是说宣传主席的最高指示,但是私底下的意图还是找到这些当权派的错处,再借着主席的语录造|反。目的自然是把这些当权派赶下台。可被他们没想到对方居然反将他们一军。
他们刚来,还没有找到对方犯事的证据,就不能明目张胆的造|反。对方现在让他们表态就是在逼他们。
最终陈四新改下阵来,“我们不是造|反的。我们是来宣传主席语录的。”
林炎城也从善如流,笑眯眯吩咐刘福生,“既然大家都是贫农,那都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从明天开始就带领他们到各大队宣传,不能让人家白跑一趟。”
刘福生也收起刚刚的剑拔弩张,笑得分外憨厚,“好,一定一定。”
比完赛,一群人回了招待所。
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是挫败,之前他们在首都搞事,老师,同学和干部都被他们整过,却没想到在长江公社这个小地方吃了闷亏。
有人现在还搞不懂了,“这些人不是要农忙吗?他们怎么语录背得比我们还熟?而且我看他们也不像大老粗。问的问题太刁钻了。”
大家都争相附和,“谁说不是呢。这问题让我们怎么回答?”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在那边热切讨论起来。
唯有陈四新从怀里掏出一只小木剑,弯起嘴角哼笑一声,“他可真厉害啊。”
他声音不小,大伙也听到了,顺着他的话答道,“可不是嘛,那个刘福生,我听说只是社长助理呢。也就小学刚毕业。我们这里最低也是中学生。居然被他一个小学生给难住了,太不甘心了。”
“不甘心又能怎么样。话都说出去了。还能反悔不成?而且人家都说了跟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能说两家话吗?”
其他人重重叹了口气,倒是陈思新一声也不吭,眼神幽暗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第二日一早,陈四新连早饭也没吃就到公社找林炎城。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许多语录去除背景都是自相矛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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