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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第 15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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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零年, 送走新一批知青,日子好似平静下来了。

怀江县独创的怀江红砖在供完大桥后, 又陆陆续续在临江省接了不少单子。

也因此,整个临江省当中,怀江县交的税是最多的。

省里的季主任对林炎城这个县主任也越加满意。

美中不足的是,他似乎以为怀江县有钱, 上头送过来的劳改犯都往他这边送。

林炎城哭穷, “季主任, 我们怀江县的劳改农场已经装满了。连下脚的地儿都没了。还往这边送,您说您也不能只逮到一只兔子宰啊。下面有那么多县呢。”

季主任斜睨他一眼,见他一把年纪还学小年轻耍赖, 心里闷笑,面上却是板着脸, “我这不是奖励你嘛。你们县天天要开荒, 没人怎么开啊?”

林炎城抽了抽嘴角,这叫奖励?这叫杀富吧?林炎城摊了摊手, 无奈道, “可他们年纪都那么大了。顶多也就能捡捡麦穗,锄头都抗不起来有什么用。”

季主任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 “这些人都是劳改犯。你不要拿普通社员的标准对待他们。要让他们通过劳动改造。你怎么就听不明白呢。要不是你一直没能搞明白,我为啥源源不断往你手里送人啊。还不是想提醒你吗?”

林炎城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样。”他有点为难, “季主任, 劳改农场是真装不下了。我打算再盖个劳改农场。您看?”

季主任摸摸下巴, 想了好一会儿。

盖个劳改农场可不简单。首先地方得有吧。还有管理人员也得有。

管理人员得是转业军人,好好的军人不当,谁会转业啊?

眼见着他要拒绝,林炎城连忙补充,“长江里有几个小岛,我打算让他们去开荒。最妙的是周围都是水,没有船,他们插翅也难飞。”

季主任一拍桌子应了,“行。这事就交给你办吧。只要你确定不让他们逃了。那就行。”

“逃不了。他们年纪都大了。哪游得了长江啊。”林炎城信心满满。

季主任想想也是。那些小岛可都是在江中间,年轻男人都未必能游过去,更不用说年龄大的老人了。

有了首肯的林炎城喜笑颜开,甚至还夸下豪言,“新建了劳改农场,我就不怕您再往我这边送人了。”

季主任之前要把劳改犯安排给其他大队,他们一个个头摇成拨浪鼓,嫌弃得不行。倒是林炎城话里话外虽有诸多抱怨,但是他会尽心尽力想法子。轻易不会驳他面子。

季主任满意得直点头,“这可说好了,以后再有人,我就往你那送,可不许推辞。”

林炎城嬉皮笑脸起来,“如果您这边能给拨点款,那就更好了。”

季主任笑骂道,“滚犊子!你就比别人多交那几千块钱的税。生怕吃了亏。成天惦记这点钱,瞧你那点出息。”

林炎城继续没正成地笑,“我要什么出息,我要钱!”

林炎城磨了好一会儿,季主任才答应,“给你一千,多了没有。”

林炎城也不嫌弃,“一千就一千。”他还不忘提要求,“我想再买几辆拖拉机。农机站那边划的定额已经用完了,您给调一下吧。”

季主任没有一口答应,而是打了电话到农机站那边问情况。

林炎城坐在位子上静静听着。

撂下电话,季主任对上林炎城眼巴巴的双眼,“陈山县那边今年没有买拖拉机,他们可以划三辆拖拉机到你们县。”

林炎城乐得找不着北,一个劲儿地推他写条子。

季主任写完之后,递给他的时候,突然问道,“你们县的砖窑厂开得不错啊。要不你发扬光大,帮帮其他省吧?”

林炎城接过条子,搪塞道,“只有怀江两边的粘土才能烧出砖来。其他地方的不行。”

季主任有点失望。他双手交握在一起,开始想别的法子。

林炎城出了办公室,收起嬉皮笑脸,跟刘福生一起去后面领人。

这些劳改人员临时住的地方并不卫生,林炎城站在外面等,刘福生去办手续。

等他出来的时候,后面跟着一群人。

年龄都在五十以上,有男有女,身上都打着补丁,头发凌乱不修边幅。

但是其中有个人个子非常高,在一众老头老太里分外扎眼。

林炎城惊讶地看向他,陈四新?他怎么在这里?

刘福生担心社长会露出马脚,立刻跑到他面前,冲着他轻微摇头,而后递给他一个本子,上面罗列了这些人的信息。

林炎城很快就在其中找到陈四新的名字,后面还有走资两个字。

这里面只有他一个年轻人,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陈四新一直低着头,他扶着旁边一位腿脚不便的老者,所以没能看到林炎城和刘福生。

林炎城神色复杂上了省委这边的卡车。

往常他们都是坐汽车过来开会的,但是这回要带这么多人回去,自然要跟车。

上车的时候,陈四新扶完老者上车后,无意间一瞄,就看到林炎城和刘福生站在车头那边。

他倒是记不得刘福生了,但是对林炎城却是记忆犹新。

看到他的时候,陈四新下意识低下了头,在司机的催促下,爬上了汽车。

副驾驶只能坐一个,刘福生也坐到车后座。

陈四新年轻,所以坐在最外面帮忙挡风。

看他时不时照顾旁边的老人,刘福生好像看稀有动物。

他轻声咳了咳,“陈四新?你怎么会成犯人了?”

陈四新微微打量他一眼,神色有点迷茫,似乎在想这人是谁。

刘福生心生郁闷,解释道,“好歹我也带你们去各大队宣传。相处了一个星期,你不会记忆这么差吧?”

陈四新这才想起来,“哦,你是林社长的助理。我想起来了。”

刘福生两手插兜,提醒他,“现在已经不是林社长了。林炎城同志现在是怀江县主任。一把手。”

陈四新倒是没有表现出很惊讶。事实上,他刚刚也猜到林炎城的身份不简单了。如果林炎城还是社长,绝对不可能到省里开会的。

刘福生继续追问,“你呢?你不是大学生吗?又不用下乡。怎么会成这副鬼样子呢?”

刘福生是土生土长的乡下人,跟其他人一样,对这些人持鄙夷态度。这些跟猴子一样精的人居然也犯了事,止不定犯了多大的罪呢。

林炎城再信任刘福生也不可能告诉他,说这些教授大多都是冤枉的,将来会重新回到属于自己的岗位上。

陈四新面上有些许难堪,他当然听出来,刘福生是在报复当年他们对他态度恶劣的仇。

他想发火,可在触及旁边老者那如枯树枝一般的手,他又松开了,细声细语地解释,“我犯了事。被发配到这边了。”

刘福生装作没听见,掏了掏耳朵,“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陈四新忍着愤怒,又重新了一遍,这次声音倒是大了许多。

刘福生哼了一声,终于气消了,没再搭理他,也没有追问他犯得是什么罪。

陈四新松了一口气,悄悄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正在假寐,他转头朝旁边的老者道,“老师,我可能要连累你了。”

老者握紧他的手给他力量,老泪纵横,“傻孩子,是我连累你还差不多。”

陈四新视线移向驾驶室。那边有个玻璃窗,他可以清楚得看到林炎城似乎在跟司机聊天。

两人说得很投契,司机心情格外好,嘴里一直不停说着话。

陈四新对林炎城的印象还停留在他当初说的那句“虽说这是你头一次输,但我保证绝对不会是最后一次”,他的断言成真了。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脑子里冥思苦想,到底是谁害的他。所有对象都被他怀疑过,似乎所有人都有可疑,但是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可能。

知青下乡后,他就进入工宣队,在京都一所高中参加学校中全部斗、批、改任务,还负责领导学校。

他所斗的对象全都是有的放矢,绝不是凭空捏造的,他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针对他。

陈四新琢磨不透,要不是有老师要照顾,他没那么多时间想,估计他现在已经疯魔了。

卡车到了怀江县,林炎城带着司机到家里吃饭。

林建军跟他住一起,饭菜得了林炎城的真传。刘福生帮着烧火。

司机吃得心满意足后,回招待所休息去了。

林炎城让林建军先睡,他带着刘福生去县城办事。

路上,刘福生喋喋不休,“主任,这小子当初到咱们公社耀武扬威的,把我们折腾得几天几夜没睡着。您要不要借这个机会报复回去?”

林炎城停下脚步,严肃警告他,“当初他对你态度恶劣,你刚刚在车上已经报复回去。以后别再折腾他了。”

刘福生也不尴尬,“我当然不会折腾他了。但是我这不是替你叫屈嘛。你说如果当初我们没有赢他们,他们肯定会像别的HWB那样,到处PD人。”

林炎城抬了抬手,“行了,我先问问他犯了什么事再说。资料上面只说了‘走资派’,可我记得他好像是贫农出身吧?”

能当上HWB的都是根种苗红,他们的政治成份绝对都是无可挑剔的。

怎么突然间成了‘走资派’了?

说话的功夫,两人已经到了看守他们的临时牢房。

林炎城单独把陈四新叫出去。担心刘福生听到,他扭头朝刘福生道,“我刚刚把公文袋忘在家里了,你回去帮我拿回来。”

刘福生不疑有他,转身出了屋。

林炎城站起来把门关上,转身让陈四新坐下。

陈四新面色犹豫,迟迟不动。

林炎城率先坐下,再次示意他坐,他这才战战兢兢的坐了。

要不是见识过他张扬肆意的一面,林炎城都怀疑面前坐着的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了。

林炎城轻声咳了咳,“资料上说你是‘走资派’,我想问问是怎么一回事?”

陈四新抿了抿嘴,扯了一个僵硬的表情,“我被人举报了。上面审核后,直接给我定了罪。我是冤枉的。我怎么可能是‘走资派’呢?”

林炎城没有发表看法,“是谁害的你?”

“不知道”

林炎城转了话题,“你旁边的老人是谁?他跟你什么关系?”

陈四新抬头看了他一眼,小声道,“他是我老师。我在清大的老师。”

林炎城在脑子里回想了下,很快确定一个名字,“他叫钱君峭?”

陈四新不甘不愿地‘嗯’了一声,而后激动道,“我老师只是在教美国经济时说了一句:美国的生产力发达,生活水平高,百分之八十至九十的家庭拥有汽车……于是被说成是「否定马克思的无产阶级贫困化理论,美化美帝国主义」。被定为「FGM修正主义分子」。”

林炎城问完了,站起来,“我知道了。”

“你能不能救救他?我知道你一定有法子的。”陈四新见他要走,扑咚一声跪倒在地,“我求求你。他已经六十了,身体还不好,经不起折腾。你救救他吧。他是个好老师。建国后,他从美国回来,一心想要建设祖国,他怎么可能是FGM呢?”

林炎城脸色一板,“起来!你跪我,是不想让别人给我扣上封建主义的帽子吗?”

陈四新吓得立刻起身,摆手,“不是。我没有。”

林炎城想不到他居然这么异想天开,“老实待着吧。你老师犯的是大罪。我一个小小的县城主任救不了他。”

陈四新呆呆地看着他。

林炎城示意他出去,却在陈四新快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问,“你知道你错在哪了吗?”

陈四新低着头,一声也不吭。

林炎城提醒他,“不要轻易透露你和你老师的身份。我跟你关系这么普通,你居然会求我。你就不怕我会报复你,把你定为同谋吗?”

虽然都是劳改犯,可也是有等级之分的。

FGM就是最严重的罪刑。不仅要定时写悔过书,但凡是公社要举行PD大会,他都要轮一遍。

陈四新还是跟以前一样冲动。林炎城不想把这种不安份因子安排到小岛上。

陈四新惊讶地抬头,斩钉截铁地道,“您不是这样的人。”

林炎城斜睨了他一眼,声音很淡,“我跟你不熟,你没那么了解我。”

“我了解你。”陈四新苦笑道,“自从被定为‘走资派’,我就经常想起你那句断言。想起在长江公社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我知道你是个中庸人士。”

这世上不是除了‘造反派’就是‘掌权派’,还有中间派,俗称两不沾。

林炎城就是这样的人。他不会轻易得罪人,也不会轻易给人难堪。往常陈四新最厌恶这种没原则的人。可现在他又羡慕对方。

林炎城都要被他气笑了,“既然你知道我是中庸派,那你还提那么过份的要求,你不觉得你很矛盾吗?”

陈四新无话可说。

林炎城把他送回去,刘福生也拿着文件袋过来了。

两人顺道去了办公室,林炎城把一些看似无害的名单都挑出来,又让刘福生道,“明天你去趟劳改农场,问他们要下劳改犯的资料。我要挑一些人发配到小岛上。”

刘福生点头应下,好奇问,“主任,你问陈四新为什么成了‘走资派’了吗?”

“他也不知道。说是被人举报了。”

刘福生惊讶地张了张嘴,“他是HWB,还怕被人举报?我还以为像他们这种人都没心肝呢。”

“你对他意见怎么这么大?”

刘福生结结巴巴地道,“我带他们去乡下宣传的时候,听他们在路上吹嘘,说自己在别的地方PD了多少人。我当时忍了好久,才没去揍他们。现在他也成了劳改犯,我心里高兴。这就是报应。”

林炎城已经不知道该同情陈四新还是该跟刘福生一样厌恶他了,“你怎么没跟我说起这事?”

“我这不是怕你伤心,所以就一直憋着没说。”

林炎城没有在意,刘福生没有坏心眼,他是典型的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在他心里,害了这么多人命的陈四新也该为那些无辜枉死的冤魂们偿命。

林炎城敲击了桌面,沉吟道,“是不是报应,跟咱们也没什么关系。我们只要管理好怀江县,不出岔子就好。”

“我知道的。”刘福生认真点头。

第二日,陈四新就被发配到公社劳改,而那些年龄大的人都上了小岛。

突然要跟老师分开,陈四新崩溃大哭,握着钱君峭的手,一遍遍地叮嘱,“老师,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千万别气馁。”

钱君峭点了点头,“我会活着的。我不能自杀,要不然将作为畏罪自杀、叛党论处,罪加一等。这样更加会连累妻子和女儿。”

陈四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暗暗祈祷,老师能够坚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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