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44章
果然, 魏景一腾出手就立即赶来接邵箐,时间不过半下午。
他身上脸上, 沾染了大片大片殷红, 长刀刀柄尚有未干涸的血迹,带着未曾褪却的腾腾杀气, 英俊的面庞神情冷肃, 眉宇间有一种浸透进骨子里的傲然与睥睨。
动魄惊心, 教人不敢仰视之,这才是魏景另一最真实的面目。只这个威势赫赫的男子视线一触及那个熟悉的纤细身影, 冷硬的眉目顷刻间就缓和了下来。
“夫君!”
“嗯。”
他应了一声, 山路难行,他不放心她一人独骑, 打马上前直接俯身, 手一抄,将她抱上马背。
血腥味浓重,但邵箐半点不嫌弃,伸出一臂熟练抱住他的腰,倚在他怀里十分安稳。
“我们胜了吗?”
虽然猜测明显是对的, 但她还是忙不迭问了一遍。
“嗯。”
下山比上山控马要更难,只魏景游刃有余, 他手臂微微用力, 调整邵箐的位置, 让她坐得更舒适一些。
“我们现在就进高陵城。”
他抬目远眺城池方向, 复又低头看她, 眸中闪过关切之意:“你可得好生歇歇。”
“嗯,总算拿下高陵了。”现在只欠一纸委任状。
其实更让邵箐高兴的是,再见面魏景近日身上挥之不去的沉重感去了,人显得轻快了一些。
她是不是可以期待,那件事已经过去,他就此释怀?
谁知她刚这般想罢,他笑意却敛了敛,低低道:“是啊,总算是少愧母后皇兄一些。”
少愧?
不是无愧?
邵箐愣了愣,看着他略带感伤歉疚的眼神,那种隐隐不安的感觉再次浮上心头。
……
湛蓝天幕下,巍峨城墙黑压压往两边延伸,城门大开,两列执矛军士肃立两侧,尖刃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目光芒。
邵箐就是在这么一个秋末大好晴天进的高陵城,雄伟的城池让人心荡神驰,她随魏景沿着铺了整齐青石板的宽阔大街,直奔高陵郡守府。
魏景上山前,已令韩熙携鲍忠的心腹率一千军士先行进城,将董派一干党羽拿下。
他旋即接手军政二务,陈琦庄延寇玄等留守人员早接信往赶至,汇合立即进入马不停蹄的忙碌中,张贴告示抚民,并澄清之前已不药自愈的的“天花疫情”,等等等等。
邵箐一同忙碌着,本来魏景让她歇息的,但她坚持不去。现在正式委任还没下来呢,虽如今局势大定又有何二公子使劲,但尽快理清事务将高陵握在手里,会是一大加分项。
九十九步都趟过来了,最关键这一哆嗦可不能松懈了。
她还好。
虽然忙,但好处不是没有的,终于能睡个囫囵觉了。
魏景并不让她忙碌太过,天一黑就携她回暂居的厢房歇息。邵箐也不反对,她惦记着白日的事,想和他说说话,看能不能趁热打铁开解一二。
但谁知沐浴过后刚躺在床上,一阵深沉的疲惫从身体深处涌出,她只迷迷糊糊唤了一声“夫君”,沾枕即睡。
失去意识前,她感觉魏景薄唇轻触她的额头,“快睡吧,……”
明天再说吧,她明天肯定说。
邵箐这般告诉自己后,遂放纵自己沉浸进黑甜乡中。
这般累,这般困,她以为自己能一觉无梦直至天明的,但谁知,她半夜却被惊醒了。
因为魏景。
……
夜半,一线残月被乌云遮挡,窗纱中无月光滤进,寂静的室内陷入一片漆黑。
“母后!皇兄!”
昏暗中,魏景呼吸急促起来,“你们等等我!!”
他“腾”一声弹坐而起,大掌倏地攒拳“咯咯”作响,牙关紧咬,急促地喘着粗气。
“夫君,夫君!”
邵箐被惊醒,急忙连声呼唤,黑暗中魏景定定看了她几息,又转头环顾软帐衾枕,这才意识回笼,目中猩红缓和了些,他揉了揉眉心。
“我没事,你别担心。”
怎么可能没事?魏景声音沙哑,邵箐触手他一头一脸的大汗,寝衣湿透仿佛整个人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她赶紧下床点亮灯,给他取了新寝衣来,又用暖笼里大白瓷壶的温水打湿了巾子,给他擦身。
“怎么又做梦了?”
魏景并不是第一次做梦,两人刚凑在一起的时候,他经常惊梦,甫遭遇变故的他陷入噩梦中即便惊醒,也久久不能回神。
后来时间渐长,伤痛敛在心底,他有邵箐陪伴也多了慰藉,渐渐不再梦魇,可以一觉到天明。
再次夜梦频频,是毒盐案他做出两难选择之后,自觉愧对母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不是拿下高陵了吗?”邵箐喃喃道。
她以为拿下高陵以后,怎么也会好一些的,她再设法开解规劝一番,盼此事应能过去。
但谁知并没有,很明显魏景介怀的并不是高陵,而是自责自己没有将惨死的母兄侄儿放在第一位。
他责怪自己,耿耿于怀。
邵箐一直以来的隐隐不安终被证实,她心头沉甸甸的,蒙上一大片阴影。
这事往她最不愿意看见的方向奔去了。
人的心总是这般大小的,情感的天平这边分量多添了,那一边总会减少的。
魏景当初抉择得这般艰难,可见他的左右为难无法取舍。这次他满足了信念,却被愧疚反复折磨,这无形中会给后者增添分量。
邵箐总担心他下一次会做出截然相反的决定。
她很怕,这一次自己已竭尽全力费劲心思,若下一次迎来反弹,她未必能使出更大的力气。
这个念头一涌起,就让邵箐坐立不安,真不是杞人忧天,魏景谋的是天下,他早晚会再次面对类似的抉择的,而且未必仅一次。
她并不认为自己是个多心怀苍生的人,但这种间接的罪孽只要想一想,她便已觉沉甸甸的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母后皇兄在天之灵,总不愿意看你不顾一切的,我们莫要太急躁了。你看,咱们现在不也进高陵了吗?”
邵箐压了压繁杂的思绪,轻声细语尝试劝慰。
魏景已经回神,他接过湿帕子抹了汗,又迅速换了寝衣,将妻子抱过来放在她原来的位置上,“嗯,我知道的,你莫要担心。”
妻子的话,他总听得进去的。但有些事不是听进去了就行的,他总要彻底想通,解开这个心结,主动自我调节才会好。
他想不通,解不开心结,劝解只是治标不治本,根本无大用。
想到这里,邵箐一阵无力。
她扪心自问,若换了自己遭遇这种事,恐怕也无法轻易释怀的。
她理解魏景,所以更焦虑。
她不想间接导致大悲剧,更不希望自己的伴侣和丈夫走上这么一条路。回忆起魏景当日的失控状态,一种深沉的无力感连同疲惫感涌上心头。
“快睡吧,是我不好,我惊醒了你。”
邵箐皮肤白皙,昏黄的灯光下,眼下淡淡的青痕颇显眼。魏景拧眉,他吹熄了灯,替她顺了顺青丝侧身拥着她,轻拍她的背部。
“我们明日再说,现在先睡。”他打定主意至少得让她歇几日,这回再不听她的。
……
他拒绝闲话,像小婴儿般一意拍哄着她,邵箐只得闭嘴。可惜心事重重根本无法酣睡,半梦半醒直至天蒙蒙亮,她才彻底睡了过去。
次日醒来,天色早已大亮,枕畔无人,魏景早已起身忙碌去了。
邵箐觉得有些头重脚轻,扶着床柱爬起来,上前伺候的春喜惊呼:“夫人,你身上有些烫!”
她和魏景不放心旁的人,平嬷嬷祖孙和庄延等人一起来了,春喜急急问:“您怕是有些发热,要不请颜大夫来瞅瞅。”
颜明也来了,和寇家人一起来的。
邵箐摸了摸额头,似乎有些烫烫的,仿佛又不是,不过不怎么提得起精神倒是真的。
要不还是看看大夫吧,最近太累了,她总有一种预感自己要生病。
邵箐梳洗完毕,换了衣裳,正准备吩咐春喜去唤颜明,却被一个大消息打断了。
何二公子再次传信来了。
魏景率鲍军反合围并占据上风后,这位州牧公子就半途折返谷城了,他要做好准备大力促成魏景郡守之位。
魏景适时奉上夷族人提供的证据,将董度的“罪证”提前一步送往谷城,让何二公子可以打对手一个措手不及。
如果顺利,问罪董度和让魏景暂领郡守一职的公文该出来了。
郡守,掌一郡军政,可自置属吏和任命治下大部分官吏,权利非常之大,需由朝廷正式任命。但上级州牧是有推荐和建议权的,尤其像益州这种山高皇帝远的偏僻之州,基本一推一个准。
只要委任魏景暂领郡守一职的公文一出,此事便成定局。
现在差的就是这临门一脚,邵箐一听登时什么也顾不上了,立即飞奔往魏景的临时外书房。
穿过重重守卫,一推门,魏景正端坐上首,手里恰恰拿着一封刚开启的信笺,季桓张雍庄延等人也齐齐在坐。
她忙问:“是何二公子的信来了?”
是委任公文出了么?
“嗯,已经出了。”
魏景一看她脸色,登时皱了皱眉。邵箐跑的微喘,面上不见红晕却隐带苍白,他心一紧立即站起迎上来。
季桓道:“何二公子说要亲自送委任公文来,已准备上路,他先来一封信,让我们安心。”
这为的并不是送委任公文,而是要亲看魏景真人并加以笼络。
来就来吧,委任公文出了就行。
邵箐大喜:“太好了!”
谁说不是呢,外书房所有人都喜气盈盈。
“好,太好了!”
终于赶在今年把高陵拿下了,巨大的喜悦袭上心头,邵箐喜意盈眉,她正要和迎上来的魏景说话,谁知嘴张了张,一阵晕眩突如其来。
她身躯忽晃了晃。
“阿箐!”
魏景大惊失色,两个大步冲上前,一把扶住她,急道:“你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
“没事,我……”
怎么可能没事呢?邵箐早疲惫至极,一直全凭一口气撑着,如今喜讯确切,她这口气立时就泄了。
她话说一半,眉心却蹙了蹙,身躯一软,失去意识直接倒在魏景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