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56
无情千里迢迢顶风冒雪地把消息带回来了, 柴永焌却没有在第一时间召见雷卷让他解释,也没有让应全去派人查这件事。
他手边不只有无情递上的消息, 还有雷卷的, 反正已经被折腾起来了, 看样子今天这觉也是补不成了,干脆就把这些消息都看一看吧。
柴永焌揉了揉眉心,应全的手随即抚上了他的额角, 力道适中, 有节奏地帮他按揉起来。
当皇帝的都不得闲,手底下的爪牙自然只有更忙的。
这个时候让雷卷停下手里的活儿专门解释这点儿嫌疑并不合适宜。
不是柴永焌相信雷卷胜过无情, 客观来说这两个人的人品好的程度不相上下, 还都是特别倔强的小哥, 只要把握好他们的原则和底线, 柴永焌哪个都挺信任的。
是有轻重缓急而已。
应全帮着揉了半天的脑袋,也只能帮忙揉揉脑袋了,这一大摊子千头万绪的事儿都得柴永焌自己拿主意, 他可帮不上忙。
等柴永焌的神情好看了些, 心疼地拉过应全的手也帮着揉捏了一会儿,顺路吃口豆腐黏糊黏糊之后,应全就一溜烟跑走忙他能插上手的事儿去了。
他去探监了。
最近被关起来的,身份够重要到让应全亲自去探监的,自然就只有傅宗书这么一位前大佬了。
要说傅宗书, 早年的确为大周的皇室立下过汗马功劳, 可后期也没少给皇室添堵。
为了拉拢自己的势力不择手段地把朝堂差点儿弄成自己的一言堂, 地方上安插的那些个人手更是把不少地方都搞得乌烟瘴气。
不管是为自己皇帝爹不值,还是出于自己的立场,柴永焌对傅宗书都没有半分好感,但他还是给了傅宗书体面,好好地把人给关进了天牢,也没一上来就让人给上大刑痛快痛快。
天牢的牢房也是分三六九等的,以傅宗书的身份自然住的是头一等的。
地面干干净净,牢房里没有老鼠蟑螂,还有张铺了薄被的木板床。
跟高床软枕的旧日生活比肯定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可跟其他“标准间”牢房的待遇比,那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
不过那些住“标准间”的犯人却不一定羡慕。
住“标准间”牢房的不一定出的去,可住那种“贵宾间”的却是一定出不去,这是天牢里连待久了的犯人们都知道的道道。
毕竟是探监,应全特意把过年新上身的好衣服给换了,换了一件儿半新不旧的月白色棉袍子。
这种会被后世归到莫兰迪色系里头去,一度非常风靡的颜色最大的一个好处就是容易显得人白净。
应全本来就肤色极白的,被棉布袍子的颜色这么一衬,更显得无暇白玉一般。
这也不是皇宫大内,不用讲究什么仪态,应全两手互揣在袖筒里,慢慢悠悠地跟逛大街一样溜达着到了傅宗书的牢房外,十分闲适地隔着栏杆打量着傅宗书。
特殊待遇给特殊的犯人,关了傅宗书一个,这一排的牢房都是空着的,没得上头的话,平日里除了送饭那些狱卒都不会轻易出现。
隔着厚厚的墙壁,只能听见隐约的扭曲变形的声音,近处越是安静,就越引得人要去琢磨那些透过来的声音到底是嘶吼还是悲号,是为什么才叫得这样惨,又有什么会在不知什么时候落在自己身上。
就像是在等着第二只靴子落地似的,只不过靴子可能要换成烧红的烙铁或者沾了盐水的鞭子什么的。
这也算是种下马威。
有时候人自己吓自己才是吓的最狠的。
即便落魄至此,傅宗书到底也不是寻常人,这种手段他自己也是常用的,自然知道这种套路,成王败寇,他要是怕这些,也走不到今天这一步,此时此地的境遇落在自己身上时心中屈辱的感觉远比压力来的多。
应全就这么隔着栏杆打量了傅宗书一会儿。
有特殊待遇,被关了好几天了,应全见到的傅宗书还是囫囵个儿,能看得过眼的形象。
不过那也是跟其他犯人对比出来的。
这里是天牢,傅宗书是个刺王杀驾意图造反的大逆不道之人,罪在不赦。
能有口热乎的吃,有张木板床睡就已经算是足够优待了。
被收监的时候官服和头冠都是要被剥掉的,身上只套了件囚服。
这地方名字叫天牢,实际上关要紧犯人的牢房都修在地下,四面都是冷冰冰的石墙,石头缝里还渗着又寒又凉的潮气,混着一股发霉的味道。
十冬腊月的,蹲在这四面透风的苦窑里,周围半个火盆之类能取暖的东西都没有。
进了天牢甭管多好的功夫也是甭想保住,傅宗书身上除了外伤之外还带着不轻的内伤,更是扛不住冻,不得不把床板上的薄被扯了裹在身上。
头发散乱,脸上也有不知道从哪里蹭的灰,素来得意的美髯打了结,眼袋青黑。
要不是一双眼睛还跟鹰隼似的泛着冷光,这看着和街边儿讨饭的形象也没差多远。
这一里一外的,好像是去动物园里看动物,就是这动物的卖相不太好。
应全要看的也就是这个。
他就是来幸灾乐祸和落井下石的,这也没什么需要掩饰的。
嘴角微微地上翘,酒窝浅浅地露出了一点。
应全清了清嗓子,立马从走道哪头就传来了细碎整齐的脚步声。
两个小内侍抬了桌椅过来摆好擦干净,椅子上还放了个软垫隔凉。后头一个小内侍利落地从手里拎着的食盒里把还热乎的吃喝给端出来放桌上,最后是一个小内侍细心地在一个不碍事又远近适当的地方放下了一个火盆,保证应全周围暖暖呼呼的。
这流水般目不暇接的一串儿人动作迅捷无声,一看就是平日里训练有素的,不声不响地把应全伺候得周周到到。
应全一掀棉袍,往椅子上一坐。
接过小内侍及时递上热水浸过的湿手巾擦了手,这才拿起筷子端起碗。
吃食也不复杂,就是十分家常的打卤面。
菜码就只有黄瓜丝、黑木耳、萝卜丝和同样切成条的白水煮鸡蛋,点睛的肉酱浇头放在小炉子上热着,雪白的面条一看就筋道。
跑到天牢里头吃打卤面,也是够摆谱了。
尤其是有对比才有落差。
这头一堆小内侍伺候应全一个,隔着个栏杆,傅宗书的伙食就是狱卒塞进去的窝窝头和一碗清的能看见碗底的汤。
好歹汤还是有热乎气的,待遇不错了。
可傅宗书显然不会这么觉得。
在他看来,应全这明显就是狗仗人势地来羞辱他来了。
虽然事实也就是这样没错。
对傅宗书记仇已久的又何止是小皇帝,打从应全武功大成的那天起,傅宗书在他眼里就已经是个死人了,他等这一天也已经等很久了。
牢房外头,应全舒舒服服惬意悠哉地端着个大海碗哧溜哧溜嗦面,牢房里头傅宗书面前地上放了俩窝头一碗清汤,身上的薄被裹着吧没形象,不裹着就得被冻得浑身哆嗦,应全脚边儿的火盆可暖和不到他身上,恨得眼睛都恨不得出血。
应全慢条斯理地连嗦了两碗面,这才撂筷,掏出手绢儿擦擦嘴,一扫傅宗书,乐了。
生理反应它实在是很难控制的东西。
傅宗书这辈子都没体会过啥叫饥寒交迫,也不知道怎么跟它打交道,不管怎么压制掩饰都难免尴尬,于是越发恼羞成怒,偏生还背着沉重的包袱不肯先开口丢了面子,脸上的表情十分狰狞。
对嘛,本来就是豺狼虎豹,装什么人呢。
小内侍们把碗筷都收拾了,递上一杯热茶,把茶端在手里暖着,瞅着傅宗书,眉头微蹙,眼中含忧,把感同身受演得入木三分。
“您说您这又是何苦呢?”
傅宗书怒极反笑,嘴角带着血,像头穷途末路依旧凶悍的老虎,声音嘶哑阴冷:“不过是成王败寇。”
应全摇摇头,叹道:“您为什么就不能知足一点,闹成这样又是何苦。”
傅宗书嘿然冷笑:“老的伪善了一辈子,死都博了个好名声,小的青出于蓝,我打了一辈子雁都被啄了眼,不争便能有善终不成?知足?先皇无能虚伪,一生所谓的功绩是谁为他立下的?什么君心独断,那些权利都是老夫替他收回来的,他不过凭着身份坐享其成罢了,老夫凭什么要知足?”
应全诚恳道:“凭你没那个命啊。”
傅宗书:!
傅宗书被应全掏心掏肺的一句话噎得差点儿脑梗。
应全说的是真心话,无论是从才干心性,还是从时运机遇来看,傅宗书就是没有那个九五至尊的命嘛。
出生的时候天下都已经被老柴家给打下来了,等到长大能一展抱负的时候,老柴家已经把天下给坐稳了。
熬死了先皇,好不容易幼主登基,想要独揽朝政吧,朝中还有那么多死倔的保皇党跟他作对。
等到费了十几二十年的时间,眼瞅着就能按部就班地把这国家拿下,自己登临至尊的时候,出了大纰漏。
想要拼死一搏,才发现一直都没看在眼里的傀儡小皇帝才是最终BOSS。
这么一想傅宗书竟然还挺可怜的。
但傅宗书自己并不这么觉得,他觉得自己只是棋差一着,非常委屈。
愿赌服输,他没有小皇帝能装,看走了眼,他认了,但别想他就此俯首。
傅宗书硬是把涌到嗓子眼儿的血给咽了回去,怨毒地看着应全,笑道:“如今我已为阶下囚,你便是再牙尖嘴利老夫也无可奈何,可恨老夫当年一时心软没有斩草除根才有今日之辱。不过不要紧,鸟尽弓藏,老夫的今日就是你的明天,老夫在地下等着你就是。”
应全就乐了:“感情我还得谢您当年饶我一条小命儿呗?”
傅宗书冷笑不语。
应全好笑不已:“明人不说暗话,当年您要是有那个本事,今天就不会在这儿蹲苦窑等死了。”
习武之人,武功高到了一定程度之后通常都有很好的直觉,善意恶意都有感应。
应全天赋异禀,他有两辈子,精神力比常人更加强大,那个时候又惊魂未定,整日里如惊弓之鸟一般,稍有风吹草动就惊慌不已,给了他个存身之所的小皇帝就跟浮木一般,让应全像雏鸟依赖母鸟一样依赖,也跟恶犬维护主人一样忠心,谁也不能让他失去这最后一根稻草。
于是在感受到傅宗书对小皇帝的恶意之后,当时还是个菜鸡的应全就反应过度地不幸被抓了包。
要说傅宗书在宫里还是经营了不少人脉的,应全当年也正经地几经生死。
不过后来他可是被传说中的皇家暗卫头子给弄走了。
傅宗书当年要是就有本事插手进可谓小皇帝的最后一道防线里去的话,时至今日,他和他家小皇帝的坟头草早就八丈高了。
所以傅宗书这话纯属往自己脸上贴金,纯吹牛逼。
“这么明显的挑拨离间咱就别往外亮了,掉分儿。”
傅宗书只当应全是嘴硬,他前后经历了老柴家三个皇帝,自认对皇帝这种生物,特别是老柴家的皇帝非常了解,他可不信最贴近皇帝的应全能真的全心全意地信任忠心于柴永焌,没有半点私心。
就算是条狗,也得喂才能熟。
只要应全有那么一丝半点儿的私心,那作为贴身的心腹,他就能在某日化作一柄可以刺伤柴永焌的利刃。
这种推论其实也不算有错。
傅宗书隐约知道应全不只是大内总管这么简单,却不知道应全和小皇帝之间的真实关系,不然他早给抖落出来了。
可惜他不知道,既少了一个大把柄,也没离间到点子上。
应全便也只当了个乐子听了,过够了眼瘾,也占足了便宜,算是给傅宗书欠他的帐收收利息。
“都这会儿了,咱就直接掏掏心窝子。”应全身子往前倾了倾,“这都好几天了,您也安安静静的,这外头也安安静静的,是您的人缘太差,树倒猢狲散呢?还是您这棵大树的根埋得太深,往出拔费劲呢?”
应全的眼睛圆溜溜亮晶晶的,充满求知欲。
傅宗书脸上的狰狞羞恼之色便在应全的注视之下缓缓地归于平静,变得波纹不兴,深不见底。
“行吧,您不想说我也不能逼您不是。秦桧还有几个好朋友呢,您就算再忘恩负义寡廉鲜耻贪婪无度,保不齐也有几个死心眼儿或者缺心眼儿的就认准您这么颗歪脖子树非要吊死在上头。就当让您将来能死的瞑目了,这些都给您留着。”
应全小嘴叭叭地,一串儿形容词跟拜年似的就出来了,嘴毒得断肠草有一拼,还摆着一副体贴的嘴脸,难为傅宗书忍着没暴起。
而且他完全没有见好就收的意思:“这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就您这么个狼子野心的上梁跟那摆着,这下梁不直的肯定比直的多多了吧,有那您觉得跟您特像的养不熟的白眼狼什么的,您说几条出来,我替您收拾了,回头给您殉了,帝王陵寝什么的您是肯定别想了,您要是不起那不臣之心,保不齐还真能附葬来着,如今这不是那什么了吗,给您殉几条白眼狼什么的,您将就将就,聊胜于无,我呢,也好交差,您看怎么样?”
傅宗书看怎么样?
傅宗书直接被气得一口血喷到了栏杆上。
应全反应麻利快,连人带椅子平平往后退出三尺,低头往前襟下摆上好一阵打量,确认没有沾上血点子,这才松了一口气,庆幸道:“得亏我有先见之明换了身儿旧衣裳,您这气性也太大了,这对身体可不好啊。行行行,不说就不说吧,这大过年的,别再喷出个好歹来,也不能灌血肠用,多浪费。”
傅宗书硬撑着不倒,多一个字都不想跟应全说。
从前俩人也不对付,至少应全还跟他虚与委蛇,如今撕破脸,说出的话也就比流氓骂架泼妇骂街稍微文雅那么一点点,傅宗书听得再不入耳,也端着架子不肯放下身段跟应全对骂。
要应全说,这纯属不干人事儿非贴着张人皮,死要面子活受罪。
不过也差不多了,他总不能真一下子把人给气死喽,那多亏的慌啊。
眼见傅宗书已经转过身去,宁肯对着石墙都不想再看应全半眼了,应全也就鸣金收兵,打道回府了。
临了不忘嘱咐狱卒,稍微也给点儿荤腥,像什么毛蛋啦,猪下水啦,那都是好东西,这都吐血了,吃点儿好的补补。
狱卒心领神会,欣然领命,心道还是上头的人会玩儿。
毛蛋下水这种东西是好东西不错,可那得分对谁,小老百姓自然是当宝的,对讲究人来说,那东西根本不上台面,还补补呢,别再气出几口血来就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