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 59 章
“怎么会这样, 中午都还好好的?”虞亭不敢相信, 就在几个小时前, 她还听到了肖顺海硬气的声音,昨晚,医生也说他情况好转,怎么会突然就不行了?
护工抽泣着说话, 断断续续难以听清。江求川蹙眉, 唇抿成一条线。
护工抬头对上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戾色,登时浑身瑟缩了一下,如寒刺在背。突增的压迫让哭声渐歇,回想起下午的一幕幕, 护工的肩膀微微颤抖。
今天中午新的保姆来送饭,做了一道汤和两道好消化的家乡菜给肖顺海吃。肖顺海忌口许久,拿着微微辣的家乡菜胃口大开,饭没吃多少, 将三个菜吃的精光。
吃完饭半个小时左右,他直捂着胸口说闷,让护工拿手机来, 他连着给儿子打了十多个电话。儿子在开会, 电话没打通。过了一个小时, 肖顺海歪在床上直吐,他脖颈上的青筋暴起, 满脸涨红, 大气难喘。
护工被他吓得魂不附体, 马上将李医生叫过来。李医生一样一样盘查肖顺海今天做了什么、吃了什么,追溯到午饭,护工给新来的保姆打电话,保姆以为是太辣刺激到胃了,连连保证自己真的只放了一点点辣椒。
最后被李医生问了出来,问题不在辣,在汤。鱼丸汤的手工鱼丸里加了虾沫。肖顺海对虾严重过敏。
新来的保姆在电话里直哭,她说今天以前的保姆家里事出突然,凌晨就走了,她一直没联系上。但她给先生打过电话,她问先生肖顺海有没有什么忌口,先生在忙,只说炒菜少放油少放辣,不能顺着老爷子的心意随便炒,说完就挂了。
李医生和护工沉默。
肖顺海已经开始大口吐血,送去抢救也回天乏力。他的身体因长期化疗而十分脆弱,原本得以控制的癌细胞扩散,加上过敏反应严重,病情急速恶化。
半小时前,他的儿子儿媳还有一些旁的亲戚全都赶过来了。
电梯到,护工匆匆下楼。
电梯口,在周遭匆忙来往的脚步声中遗世般沉默着。
虞亭看向江求川,他转身向人来人往病房走去,她提着步子跟在他身后。
病房里,肖顺海的病床旁满满当当围着人,或低头沉痛、或面色哀戚。肖顺海虚弱的躺在病床上,双颊肌肉塌落,灰白的唇抿成一条窄线,像被死神抽走了全身力气。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坐在病床旁嘴里不停地在喊“爸”,他紧紧握住他的手,握住父子俩此生最后一根羁绊的细线。
肖顺海连动动手指都难,他艰难地掀开眼皮,用家乡话说:“怎么、天黑了不开灯。”
虞亭和江求川是这场哀宴中没有入场券的客,只能止步在门前。感受着生命之火被死亡步步蚕食的无奈和恐慌。
肖顺海空洞的眼神在空中与虞亭交汇,略过江求川,蓦地吐出一大口血,白色床单上红得刺眼。
“爸,车已经准备好了,我带你回家。”儿子用家乡话说。
帮肖顺海出院、推着他下楼的整个过程,没有人再说一句普通话,都用家乡话交流。
轮椅与地面摩擦发出的钝响渐弱,弥留在人间的老人断断续续与儿子用家乡话交流,乡音依旧。
他知道,他终于要回家了。
他也知道,他回不了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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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护士说,肖老爷子是在关上车门时咽的气。
“吃点饭吧。”虞亭轻声说。
江求川已经在棋盘前坐两个小时了,约好的对弈成了无法抵抗的离席,他下完黑子,又下白子,独自赴约到底。
虞亭劝不动他,没有再劝,找了把椅子在他身边安安静静的坐下。无声无息地告诉他,她一直在。
四周密闭得没有一丝风动,她甘愿与他共同品味这份沉重。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几乎连姿势都没有变过。最后一颗白子在棋盘上落下,江求川缓缓开口:“他赢了。”
短短三个字像一根锋利的小针,穿过层层阻碍,快准狠地扎进虞亭心中最柔软的角落,刺痛中带着酸涩。
她转头看向江求川的侧脸,轻扯了扯嘴角,柔声说:“那我们去吃晚饭吧?再过一会儿都该吃夜宵了。”
江求川没动,他像是一下被抽空力气,倒在了椅子上。
“他和我下棋,他曾经和我下棋。”他轻勾了勾唇,淡声说:“差两个字,差别这么大。”
虞亭声音哽了哽:“他终于买上回家的车票了,我们应该替他高兴。”
江求川轻啧了声:“感觉他昨天才在我眼前说‘我叫肖顺海,比你老公的川要大’。”
虞亭笑了声,靠在他肩头。他头歪着,搭在她的头上。
“今天站在他病房前,我才恍然意识到,自己也到了直面死亡的年龄,”他侧脸在她头发上蹭了蹭,自嘲:“我高中参加亲戚的葬礼,有人问我怕死吗?我当时很酷的说:每个人都会死,但每个人又都活着,这意味着每个人都是死者。直到今天,那种被死亡沿着脚跟往上爬时浑身僵硬的感觉,我撒腿想往外跑,原来,我是怕死的。”
“我怕被生命放逐。”他说。
他赤’裸的剖白,像是在灵魂古堡外的荆棘丛中辟出一条直道的锋利镰刀,他站在入口,以赤诚相迎。
虞亭捧着这份突如其来的“诚”,有些烫手。
她伸手,和他的手扣在一起,喉中轻笑:“博尔赫斯说,死亡是活过的生命,生活是在路上的死亡。既然如此,我们更应该好好感知死亡来临前的每一天,好好体会五味俱全的每一天。”
“其实死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只有这个时刻,我们才能获得回顾整个人生的特权。”
江求川笑:“听起来似乎很酷。”
虞亭掰着他的手,扬唇说:“是个写自传的好时候,不过手速得够快才行。”
江求川伸手拉她做到大腿上,双手环着虞亭的腰,头倚在她肩上。他说话时热气喷在她的脖颈,微微发痒:“你说,我们七老八十的时候也会这么坐在一起吗?”
“怎么,过了九十你就要去抱别人了?”虞亭佯怒。
江求川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发笑说:“万一到时候你坐上来,把我腿坐断了怎么办?”
“……”,虞亭瞥他一眼:“明年你过生日我送把轮椅给你?先备着,有备无患。”
她的语气听上去有些跃跃欲试,江求川有些腿骨发麻,拉着她站了起来,另起一个话题:“吃饭吧。”
桌上,王阿姨为两人准备的三菜一汤已经凉了。
虞亭准备拿碗到微波炉边热,嘴中嘟囔:“有点麻烦。”
江求川拦住她的动作,他看着她:“我们出去吃吧。”
“好啊,”虞亭几乎是立刻与他的想法达成一致,片刻,她又有些失望地垂下头:“不行,你病刚好。”
“我不吃太刺激的,”江求川说:“有时候,当下的幸福和满足比健康更重要。”
虞亭不赞同:“容易食髓知味。”
“但偶尔一次也没关系吧。”她下一秒脸上扬起慢慢的笑。
江求川换上便装,他看了眼虞亭:“你想吃什么?”
虞亭笑眯眯说:“肖老爷子不是总说城北那家店好吃?我们去试试。”
“好。”
这是一场说走就走的逃离计划,医院的走廊上只有冰冷的摄像头,两人从医院出来,血液中快速流动着越狱般的刺激感。
晚上,宽阔的马路中车辆寥寥。江求川一路车开的极快,风从两边大开的车窗中往里灌,车内,重金属摇滚乐震耳欲聋。
车停在一处红灯前,斑马线后、两人车旁,多了一辆炫酷的红色跑车,车主是个戴着墨镜的年轻男人,他的枫叶红发色、以及他身旁的朋克女郎,都隐隐散发着挑衅的味道。
还有三秒红灯转绿,江求川与年轻男人对视间,战火味一触即燃。
红灯变绿,江求川踩足马力,虞亭猝不及防的往后靠,她转头看向江求川:“开慢点。”
风声呼呼作响,将她的声音淹没其中。
江求川指节分明的手把在方向盘上,骨子里的野性与不羁在令人血脉沸腾的车速中展露无遗。他唇角挂着从容的笑,很快将红色跑车远远甩在身后,在男人的征服欲中,他能想象年轻男人气急败坏的模样。
他十年前玩剩下的东西,还带怕的?
车慢慢减速,在目的地停下,是一家巷子里的小餐馆。
江求川先打开车门下车,他走到副驾驶帮虞亭打开车门,托着她的手引她下车。
虞亭刚想说话,唇上被盖了一个浅吻。
他低沉的嗓音中揉入凛冽晚风:“My sweeti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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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餐馆里生意不错,大晚上还有好几桌人在吃夜宵。虞亭点了一碗瘦肉米粉,江求川点了一碗馄饨。
虞亭喜欢吃辣,加了一大勺辣椒。她在第N次感受到对面人投过来的眼巴巴的目光时,她没忍住笑出声,卷了一根米粉递到他嘴旁:“呐,只能吃一根。”
他乖巧地吃完,果然没再看。
填饱了肚子驱车回医院,洗漱完后,虞亭关灯上床。
她没有在自己的陪床上躺下,而是摸黑摸到了江求川床上。她乖乖在他怀里找好位置躺下,江求川拖腔带掉地哼了声:“你好可怕,对病人图谋不轨。”
虞亭咯咯笑:“亲亲,这边建议您直接就范哦。”
江求川笑了两声,下巴在她额头上蹭了蹭:“明早起床你还在吗?”
虞亭环住他的腰:“放心吧,在。”
两人都没有说话,病房中一片寂静。
虞亭突然轻轻拍他一下,惊说:“你听,今晚没有蝉声。”
过去好几天,一到晚上,蝉声如雷鸣。
“嗯。”他轻声应。
她笑:“蝉是有感情的,它们也在哀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