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喻言墨心中尽是纷乱的思绪, 额角不知何时已经渗出了汗, 他的肩背不自觉地绷紧, 甚至已经到会觉得疼痛的地步, 此时他却毫无所觉。
还是系统提醒道:“宿主不必紧张,现在登天世界的时间是暂停的, 你有充足的时间思考。”
喻言墨这才幽幽地松了口气,瘫在沙发上,脸上的神情却依旧晦暗不明。
他问道:“如果我不回去, 秦楠会怎样?”
系统的声音冰冷:“会死。”
喻言墨不由自主地收紧手指, 指尖陷进沙发扶手里,却听见系统继续道:“然后登天世界会崩溃。”
接连的噩耗下, 喻言墨突然觉得疲惫极了。
如果他选择重回登天世界, 就等于随时可能失去生命, 他到现在仍没想出要如何带秦楠脱困,或许他一回去,就会死在魔族的恶咒下。
可若他不回去,秦楠会死, 他在另一个世界里见过的所有人都会死,秦君华一家所拼命守护的,和魔族们所疯狂掠夺的一切都会化作云烟, 整个登天世界就此崩塌。
他的一个选择, 就可以决定一个世界的命运, 他竟然成为了堪称救世主一般的存在, 可他却只觉得疲惫不堪。
喻言墨闭上眼睛, 一言不发地向后靠去,仰躺在沙发上,他不知道系统此时在冰冷的表象下,其实正紧张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而是陷入了自己的思考中。
可说是思考,其实他一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的却只有秦楠的样貌。
他看到消瘦的少年人被亡魂之火包围着,纯黑的火光衬得秦楠脸色苍白嘴唇发青,修长的眉毛因忍耐痛苦而蹙起,双眸紧闭,眼睫颤抖。
这正是不久前他亲眼见过的景象。
如果他不回去,秦楠大概就会这么死在亡魂之火下吧,想到这里,喻言墨觉得自己心头像是压着什么东西,让他连呼吸都觉得疼痛。
他完全不能理性地进行思索,只能感受着心口处细密的疼痛,他恍惚间觉得幻想中的秦楠发生了变化,却是少年人挣开眼睛,用一双明亮的浅色眼瞳看着他,笑道:“师尊没事就好。”
喻言墨突然僵住,然后他陡然睁开眼睛。
他的面色苍白,浑身冷汗,像是刚从水中捞出来一样,眼神中尽是纷乱的思绪。
他想起就在几分钟前,他对秦楠说,即使所有人都死了,他也不会让秦楠有事,那时秦楠焦急地问他,那师尊你呢,他却没有做出回答。
现在,是时候回答了。
喻言墨开口,像是要寻求什么仪式感一般,他没有在脑内询问系统,而是发出了声音,他的嗓音不复往日清和,有些低哑,像是染上了风寒,语气却是十足的坚定。
他问:“如果我回去,秦楠能活吗?”
系统看出他的动摇,一瞬间喜形于色,回答他时语气都带着难掩的欢快,脆生生道:“是!”
喻言墨很轻地笑了笑,起身道:“走吧。”
系统一愣,要寻求确定般问道:“你要去哪儿?”
喻言墨却没有回答,他几步走到门边,拉开了把手,门外并不存在什么走廊,而只有一片扭曲的空间,空间中是两个闪耀着白光的入口。
喻言墨当即明白了,他现在所处的地方其实是两个世界的枢纽,而他面前两个入口,一个通向现实世界,另一个通向登天世界。
喻言墨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低声道:“本来想着,既然都决定要离开了,登天世界的时间又是暂停的,不如先去爽几天把存款败光了,结果竟然没有机会吗。”
系统终于得到确定的答案,兴奋不已,竟然难得地主动让步:“我可以把存款全部换成兑换点!”
喻言墨嘴角勾了勾,像是早等着他这句话般,道了声:“那就多谢了。”
话音落下,喻言墨抬起头,没有再看通向现实世界的入口一眼,走到了另一边。
他阖了阖眸,终于踏出了最后一步,然后整个人便完全被白光吞没。
喻言墨站在一片纯白中,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许多画面,据说人死前回光返照时,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会从脑海中略过,此时他只是要就此前往另一个世界,却也得以享受这种待遇。
最先出现在他脑海中的,是一张小小的婴儿床。
婴儿床虽然算不上华美,却也十足的精致,主人家的财力和对孩子的重视由此可见一斑,喻言墨居高临下地看着婴儿床,第一次用这样的如同旁观者的视角,审视自己的童年。
婴儿床里的孩子看上去只有一岁多大,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黑亮的瞳孔似乎总是透着笑,喻言墨心想,在他两岁之前,他的生活似乎确实圆满到让人生羡,没有一丝的阴霾。
可惜一切都改变于他两岁生日的那一天,那天父亲原本有意回家陪他度过生日,却不得不同另一家公司商业谈判,急于脱身的时候,看到酒桌对面的人递上来一杯白酒。
据他父亲后来在警局的供述,那人当时说:“喻总,这样吧,您要是能一口气喝了这一杯就可以现在就走,而且我们答应贵公司的条件。”
父亲没有多做思考,接过那杯被加了料的酒一饮而下,头昏脑涨地让司机载自己回家。
之后父亲才发现,自己染上了毒。
家里的钱很快就因此挥霍一空,商业伙伴们知道了父亲的情况,陆续地终止了合作,然后许多都选择了同骗父亲喝下那杯酒的公司合作。
最后是一直都温柔到近乎柔弱的母亲站出来,管住了家里仅剩的钱,然后以不容拒绝的态度把父亲送进了戒毒所。
这些事他大多是后来才知晓,而在他自己的记忆中,再次见到父亲已经是在许久之后了,那时父亲苍白消瘦,整个人的精神却不错,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再也不穿短袖。
后来,他很偶然地看到了父亲的小臂,那上面遍布着几十个烟烫出的疤痕,他因为那一眼患上了密集恐惧,母亲却说,那是父亲的荣耀。
因为父亲就是凭咬着牙拼着狠,每次瘾泛起来就用烟烫自己,才戒了毒。
可惜,他六岁的那年,父亲生病住院,按照正常流程服用了止痛药,然后因为止痛药那微弱的成瘾性,复吸了。
这一次父亲彻底放弃了挣扎,他想方设法从家里找钱,清醒的时候他极力表达着自己的愧疚,但更多时候,他只是哽咽:“戒不掉的!戒不掉的!”
终于有一天,父亲厌倦了世界,选择自杀,母亲看到后上前夺刀,却也被误杀在父亲的刀下。
于是,不到七岁的他看着双亲接连死在距自己几步之遥的地方,成为了孤儿。
喻言墨从回忆中稍稍抽出思绪,想到了自己刚得知秦楠的处境时,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想法,他心疼秦楠寄人篱下过的艰辛。
因为他最懂孑然一身寄人篱下的生活是什么样。
七岁那年他被大伯收养,对方住在距他家几百公里远的地方,他甚至从没有见过对方,而对方会接受收养他,也只是因为对方以为他父亲仍是之前的富商。
大伯最初的主意是给他一口饭吃,勉强把他养大然后侵吞他的家财,却没想到在父亲的几年挥霍下,家里的存款甚至不足以支付他的那口饭钱。
之后便是百般的刁难,直到最后学校的老师发现了他的异常,领着那时在班级里因孤僻而闻名的他回家,才知道发生过什么。
终于,他住进了孤儿院,虽然不顺遂却也健康安全地长大,考了大学然后有了工作。
他把幼时的梦想与年少时的叛逆野心打包,埋葬在心底的角落,总是温和待人,生活似乎也就注定了会那么平静的,无波无澜地走下去。
可他却机缘巧合地得到了穿书的机会。
喻言墨突然想,其实他真的留恋现实世界吗?
他并不能给出确定的答案。
因为他一贯温和的性格,同学同事中不少人都同他关系尚可,但在他心底,他对世界却总是疏离的,既无亲朋故旧,也无三两好友。
所以,又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或许也正因此,他才会在得知可以穿书时,几乎没有犹豫就选择了同意,否则仅仅因为一本小说与一个角色,他怎么会抛下现世的一切。
可现在,一切却又与之前不同了。
他见到了秦楠,最初作为读者,他对秦楠只是十足的崇拜,后来却见到少年人以苍白瘦弱的身躯,不卑不亢地对抗着所有不公,对方于他已经不再是一个角色,而是一个人。
一个让他动了感情的人。
他舍不得秦楠死,所以尽管知道现在的选择傻得要命,却还是没有犹豫地,迈出了这一步。
世界那么大,他曾经活成了一座岛,可秦楠却连小小一片岛都不曾拥有,他像是一叶孤舟,似乎风浪再大些,就会失去同世界的联系。
那就让他回去吧,回去作为秦楠的锚,将他与世界连在一起。
让他与秦楠一起,活在人间。
白光终于散了,喻言墨的视线一闪,就已经回到了破庙中自己之前的位置。
系统对他道:“存款已换成兑换点,共计493点,友情赠送7点凑整,现在兑换点共500点。”
喻言墨有些肉痛地抿了抿嘴唇,心说他二十多年的存款,竟然只给自己争取了十分钟。
但已经足够了。
喻言墨阖住眼眸,法力在他体内游走,不远处的魔族戒备地看着他的双手,他却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转身,面向秦楠。
最后十分钟,时间根本不足以让他带秦楠突出重围,所以从一开始,喻言墨就不准备那么做。
因此他只是对着秦楠笑了笑,然后将消瘦的少年人一把抱进怀里。
魔族精神大振,再度发动亡魂之咒,黑色的咒火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凶猛的态势,向被包围的两个人扑去。
喻言墨依旧没有做出任何攻击,他只是以水雾包裹着自己与秦楠,免得咒火伤到他们,后背的空门却尽数暴露在魔族面前。
群魔当然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
第一道魔咒发出时,魔族们还不清楚喻言墨究竟想做什么,动作中带着试探般的小心翼翼,然后他们就看到喻言墨身体一颤,竟是硬生生扛下了那道魔咒。
顿时间,各式魔咒都向喻言墨毫无防备的后背攻去,而那个修长消瘦的,穿一身水蓝色长衫,看上去如水一样温和的人再也没有晃动过,像是全然感觉不到痛楚一般。
魔族的动作渐渐停下来,看着喻言墨,他们不知道自己方才做的事究竟有什么意义。
而在喻言墨的怀抱中,秦楠的眼眶却红了,喻言墨抱着他的动作看似轻柔,却不容拒绝,他被喻言墨护在怀里,甚至看不到外界发生了什么。
可是以他的智商,怎么可能猜不出魔族会对毫无防备的喻言墨做什么?
他挣扎想要出去,他最怕的就是师尊被他拖累因他受伤,此时眼中几乎要落出泪来,想要阻止之后发生的一切。
喻言墨却在他头顶,轻声道:“别闹,乖。”
秦楠眼中的泪终于落了出来,喻言墨说话时的声音很平静,却淡得让他险些听不清,他不知道喻言墨究竟是以怎样的自制力,才能在这样的痛苦下强装无事地让他乖。
秦楠终于意识到,自己无法违逆此时的喻言墨做出的决定,于是他放任眼泪流出,然后伸手,环抱住喻言墨消瘦的肩背。
秦楠哽咽道:“师尊,你不能有事,师尊我求你了,你不能有事。”
喻言墨只是抱着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的,回答一声:“放心。”
系统的警告声在耳边炸响,喻言墨听着系统一连重复多次:“身体已经严重受损!”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
这一切的一切,早就在他的预料中,在他决定放弃现世来到登天世界时,他就料到了现在。
系统询问道:“是否消耗兑换点修复身体?”
喻言墨在脑内,语调却也随着身体状况而有气无力,他答道:“不用。”
仅有的那些兑换点还是用来抵御亡魂之火吧。
系统终于崩溃道:“你要做什么?”
喻言墨笑笑:“其实,答案很简单啊。”
他不回来秦楠就必死无疑,而他回来秦楠就有生机,可是他很清楚他的法力不足以带秦楠走,所以能帮秦楠脱困的,根本不是他。
他只是一个引子,一个催化剂罢了。
系统不解问道:“什么?”
喻言墨无奈地叹了口气,轻声道:“你可是系统,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系统语塞道:“我知道的都是主神告诉我的,他不告诉我的我当然不知道了。”
喻言墨没在意系统的话,继续道:“上述两种情况,区别在于如果我回到现实世界,那么秦楠会觉得他没有拖累我,心愿已了甚至可能甘愿受死,可如果我回来,甚至为他而死,那他绝不可能放任自己死在这里。”
而秦楠是主角啊,在绝境中爆血不就是主角的特权吗,他从回来前就已经明白了,他在这一战中的意义,就是给秦楠一个爆发的理由。
喻言墨想到登天书中的秦楠,心想,一切是多么的清晰明白啊,若不是经历了亲近之人的离去,秦楠怎么会从现在的性格,变成未来那种,狂炫酷霸拽的冷酷模样。
喻言墨反复地想着自己回来的意义,似乎只要这样,身上的伤就没有那么痛了。
他的法力终于还是几乎用尽,原本能包裹住他和秦楠两个人的水雾渐淡,他便索性放弃自己,将所有的防护都加在秦楠身上。
纯黑的火焰舔舐着他的袍角,沿着做工精细的布料烧上去,喻言墨能感觉到小腿的灼热,只是这份痛苦比起灵魂被撕裂的痛,似乎都不算什么。
所有的思绪都被冲散了,剧烈的疼痛冲刷着喻言墨的脑海,他忘了自己之前想的一切,单纯地迷惑着,为什么自己要经受此时的非人折磨。
他的腿一软,终于再也撑不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向着地面砸去,他闭了闭眼睛,逃避那疼痛而狼狈的一刻。
可是一双手护住了他,秦楠扶着喻言墨遍布伤痕的身躯,早已经泣不成声。
秦楠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他又一次地厌弃自己的弱小无用,这一次自厌的情绪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强,他的眼底泛起墨色,却勉强地控制自己不被魔魂夺取心神。
秦楠呜咽道:“师尊……”
少年人一声声的师尊让喻言墨找回些微理智,他终于想起了一切的原委,心中突然涌出无限的委屈,他张口,很轻、很艰难道:“我好疼。”
那是不知道多少道魔咒的攻击与亡魂之火共同作用下,直击灵魂可以摧毁人意志的疼痛,喻言墨疼得眼底泛泪,很小声道:“秦楠,我好疼。”
秦楠整个人僵硬地站在原地,他不知道任何能改善情况的方法,只能尽力支撑着喻言墨,可此时他才发现喻言墨虽远比此时的他高,身形却十分消瘦,没多少重量。
喻言墨倚在秦楠身上,他已经无力支撑自己的脖颈,垂着头却刚好看到秦楠的发顶。
一种没来由的冲动让他很艰难地想抬起手臂,却只动了动手指,秦楠发现他的意图后忙抓住他的手,顺着他微弱的力道帮他移动。
终于,那只手落在了秦楠头顶。
喻言墨想拍拍秦楠的发顶,模糊的视线中却看到自己指尖带着血痕,似乎是之前在两个世界的枢纽纠结时,指尖陷进沙发里,以至于裂开了一道伤口,当时他竟丝毫没有发现。
这本应是他满身伤口中最不起眼的一道,可此时喻言墨的所有注意却全被这道伤口吸引了,指尖传来些微的痛,算不上剧烈,甚至那种痛且麻的感觉竟让他有些喜欢。
他有些茫然地想,自己应该能成功吧。
那样,秦楠虽然经历了这么多,起码可以活下来了,这个曾经跪在他面前,一定要拜他为师尊的少年,这个为了保护他情愿以身犯险的少年,终于可以活下来了。
幸好,他选择了回来。
喻言墨轻轻地拍了拍秦楠,甚至用最后的力气,弯起了带着伤痕的手指。
他不想用血弄脏秦楠的发丝。
下一秒,喻言墨跌在秦楠怀里,他贴在少年人的耳畔,轻声道:“控制自己,等我回来。”
不等秦楠想明白他的意思,他的头就无力地枕在了秦楠肩膀上,丝丝缕缕的血液从他唇角溢出,很快他开始无意识地大口地咳血,秦楠的整个肩膀都被血液浸湿,终究还是被染脏了。
秦楠呆呆地站着,良久,没能做出任何反应。
直到围绕着他的水雾散去,直到他肩头的重量陡然一轻,直到他发现喻言墨重新恢复成锦鲤的形态,直到他看到躺在地上的那个被火焰烧到鳞片焦黑的锦鲤。
秦楠突然跪倒,他很轻声地唤道:“师尊?”
无人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