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方才开口说话的, 竟然不止魔王一人。
那个早已失去意识, 如同祭品一般跪坐的苍白少年竟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
此时那双淡色的眼眸正一瞬不瞬地看向众魔,目光通透清澈, 却如同冬日的初雪,带着彻骨的寒凉,他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句:“很好。”
然后他支撑着自己摇晃的身躯慢慢站起,他似乎在一夜之间又消瘦了几分,宽松的衣袍在风中轻轻飘动, 这样的少年本不该有任何杀伤力。
但所有魔族却都脸色苍白,同如见鬼一般惊惧地看向他。
他们全都在想,秦楠竟然没有死!可如果秦楠没有死,方才那位黑衣人又是谁?
秦楠没有让他们猜测太久,他终于站直,不带任何情绪波动地抬手,指尖指向黑衣人影的方向。
而自他醒来起, 那位黑衣人就再没有说过话, 他依旧以傲然的姿态站在原地,身上满是源自地狱的森然阴冷,压迫感却远不如之前强烈,他对秦楠笑笑, 身形竟渐渐模糊。
他突然化作一团墨色, 像是水墨画中一团模糊的影子, 然后墨色丝丝缕缕地连在秦楠指尖, 像是尽数涌入了秦楠体内。
终于,黑衣人的身影再难找到,秦楠眼眸的色泽却一点一点,渐渐变深。
破庙中突然起风了,分明是暮春时节,此时呼啸的风却让众魔感到刺骨冰寒,他们几乎是一瞬间就白了脸。
然后他们才意识到,令他们觉得冰凉到难以容忍的,并非温度,而是风中无尽的负面情绪,那是少年人的悲伤绝望与戾气,这些终于汇聚成隐藏在风中的杀伐之气。
秦楠的表情森然阴郁,既不像往日,也不像方才的黑衣人,他眉眼中尽是戾气,给人的威压感竟比方才的魔王更甚。
可他的眼底却只有浓稠的杀意,没有丝毫理智的痕迹,在经历整整一夜的奔波之后,他终于彻底的失控了。
喻言墨期望他能爆血,没想到迎来的却是黑化。
众魔的第一反应却是茫然,他们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魔王的身影突然消失?为什么明明该死去的秦楠醒来?为什么秦楠此时还有失控的可能?
明明魔魂应该已经吞噬消灭秦楠的魂魄了。
终于,有魔反应过来一切的原委,他像是活见鬼一样地看向秦楠,失声道:“魔魂被你……”
秦楠笑了笑,红口白牙看上去竟有些渗人,他缓缓应道:“你们的魔魂已经被我,吞噬了。”
所有的魔族都茫然无措,没有任何魔想过竟会有眼下的情况出现,秦楠的魂魄分明已经受损,怎么会还有能力打败甚至吞噬魔魂?
而且按照魔族的规矩,身具魔魂的人就是魔族的王,难道他们要向眼前的少年朝拜吗?那之前的黑衣人又是怎么回事?
太多的疑惑充斥在魔族脑海中,让他们竟然忽视了眼下的危险,没有在第一时间逃走,于是,等他们意识到情况不对时,已经彻底来不及。
秦楠缓缓地抬起手臂,动作慢得优雅,却弥漫着无尽的杀戮之气。
随着他简单的动作,纯黑的火焰再一次燃起在破庙之中,这一次燃烧的却不是亡魂咒火,这是名为送别的更高级的咒术,在魔族中也没有几个人能够掌握。
而更重要的是,送别虽然名字看上去诗意,实则却比亡魂之咒更加危险,这是可以烧尽一切生灵的终极咒术,即使是魔族也绝无逃生可能。
火焰包围了在场的所有魔族,断绝了他们的全部生机,却留出一丝空隙,没有杀死他们。
秦楠停下手中动作,像是想要让魔族们死得更明白也更绝望,他突然开口了,他的声音低哑,语气阴郁,阴沉的杀意与无尽的愤怒交织。
但他的语调却很平稳,他道:“方才的黑衣人,也是我,不过是我为了得到答案用的手段罢了。”
魔族们全都睁大了眼睛,他们已经能感受到送别的火焰的温度,一个个额角渗汗,身上却如同被寒冬的冷风吹了几个时辰,没有一点温度。
他们终于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在与秦楠争夺身体所有权的战斗中,魔魂竟然败了,之后秦楠将破碎的魔魂吸收据为己有,然后分离出黑衣人,佯装成魔王的样子,向他们打探荒原之乱藏在幕后的真正主谋。
而他们竟然就真的被骗过,没有任何遮掩地将一切都告诉了秦楠。
魔族们脸色渐渐灰败,不止是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绝不可能逃生,也是因为他们知道,眼前这个年仅十四岁的筑基修者,一定会找到一切机会,杀死那两位主谋。
而泄露消息的他们就是魔族的罪人。
秦楠看着魔族们绝望的表情,竟然微微扯了扯嘴角,露出个笑容,然后他眼中最后的神采被浓重的墨色遮蔽,他以深沉却冷漠的视线注视着众魔族,很随意地勾了勾手指。
几十声惨叫叠在一起,凄厉得让人听到后能做几年噩梦,秦楠却置若罔闻,他甚至露出畅快的神情,更为炽热的烈焰燃烧在他身周,在山风的吹拂下点燃了破庙外的草木。
若是喻言墨还在这里,他就会发现秦楠已经彻底失控了,可惜他这个唯一能安抚秦楠的人此时却不在。
于是失控的秦楠张开双臂,仰头看向破庙屋顶,屋顶的木头腐朽了,露出天空的一角,此时外面晨日初升,淡金的光芒洒满地面。
其中一束阳光透过屋顶那一角裂缝,照在秦楠脸上,他的半张面孔沐浴着光芒,另外半张面孔却藏在黑暗中,整个人带着奇诡的割裂感。
惨叫声终于渐渐停歇,一众魔族的身体连同灵魂都被焚烧殆尽,他们的肢体变得灰白,被风轻轻一吹,就化作粉末坍塌,再无一丝一毫曾存活于世的证据。
而在破庙之外,整座山都被送别焚烧,过于强大的力量与震荡的心境让秦楠再也无法自控,只能放任身体中源源不断的魔力涌出。
大火整整烧了一天一夜,直到秦楠的魔力几乎消耗一空才渐渐停歇,而此时,方圆数十里内都已经寸草不生。
秦楠还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他在强烈的虚脱和眩晕感中,再一次进入了自己的意识海。
魔魂已经不复存在,但意识海中仍漂浮着属于对方的痕迹,秦楠对此没有排斥,甚至将这些残魂全部都吸收到了自己魂魄中,他终于感觉到,破损的魂魄完成了修补。
然后他听见另一个声音轻轻一笑,他睁开眼眸,正对上一张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正是方才的黑衣人。
看见对方的一瞬,秦楠的理智彻底归位,他在极短的瞬间脱离之前的失控状态,终于想起了方才他冲向魔魂后发生的一切。
修真界中很少有人知道,秦家的家主秦君华不是一个草包废物,而能创造出分魂独魄这种巧妙的功法,魔族之前已经在他身上吃过一次亏,此时却又吃了第二次。
秦楠打败魔魂的根源,正是分魂独魄术。
早在见到喻言墨的第一天,秦楠就在机缘巧合下看过分魂独魄的秘籍,只是那时秦君华怕他被心魔所困,不让他修行分魂独魄,他也不准备学习秦家的功法,因此在看过后并没有修炼。
可就在几个时辰前,秦君华带着他回到秦家,将一份分魂独魄术的秘籍给了他,并告诉他今后可以学习这门功法了。
之后一路奔波动荡,秦楠根本没有机会翻看两本秘籍,但在他的思维深处,他早就过目不忘地记住了秘籍中的所有内容。
作为能在一方修真界成为主角的人,秦楠不负天才之名,没有费多少功夫就领会了秘籍,并在即将同魔魂交战的时候,陡然举一反三地想到了更多。
既然分魂独魄可以将一个人的魂魄一分为二,那将秘籍倒转,岂不是可以将两个魂魄合二为一?
很少有人能遇到体内有两个魂魄的情况,因此即使是秦君华,都没有对分魂独魄术做出过这种改进,但唯有秦楠的情况特殊。
他的体内既有自己的魂魄,也有一份魔魂,而他的魂魄在亡魂之火的灼烧下已经受损,若不能以另一份魂魄修补,他也活不了多久。
于是秦楠在同魔魂对峙的时候,就已经将分魂独魄术逆转,以一己之力创造了聚魂之术,他来不及做任何实验,于是索性赌一把,以自己和魔魂的较量作为最终的实验。
他赌赢了。
在与魔魂厮杀时,他暗中发动了聚魂术,一点一点撕裂魔魂,以对方的魂魄碎片补全自己受损的魂魄,他当然知道,这样一来自己的魂魄也会打上魔魂的印记,但已经别无他法。
他需要活下去,需要力量,这是他唯一的选择。
终于,魔魂毫无防备地输了同他的厮杀,化作碎片散落在意识海中。
可他的情绪本就不稳定,又受到魔魂刺激,在完成聚魂后就几乎丧失全部理智,他不得不再度分魂,将包含魔魂的那一半魂魄幻化成黑衣人,来维持自己魂魄的稳定。
而就在黑衣人幻化出身影的瞬间,他突然想到,不如借此机会,彻底弄清楚荒原之乱的原委。
于是黑衣人佯装成魔王,打探情报,与此同时他的本魂完成调息,确保自己不会在同分魂融合时失控,将自己撕裂成碎片。
再之后,他将分魂重新融入本魂,魔魂的气息还是影响到了他,并且他心态本就濒临失控,终于还是在失控下焚烧了一切。
但起码,损失已经降到了最低。
秦楠从回忆中回过神来,抬眼看向面前的,另一个自己。
两个灵魂的碎片分享着彼此的想法,终于在某一时刻,再一次融为一体。
一阵风突然扫荡过破庙的地面,强风过后,方圆几十里中唯一的人晃了晃,终于还是彻底失去意识,倒在地上。
秦楠做了一个纷乱的梦,梦中尽是他与喻言墨几个月来的相处,他在梦中尽情欢笑,现实中,眼角却慢慢涌出了泪。
再次醒来时已经又是一天后,秦楠躺在破庙冰凉的地面上,看着那狭窄的一角天空,以很轻的声音道:“师尊,我活下来,控制住自己了。”
所以你也不能食言,一定要回来。
秦楠这么想了一会儿,终于翻身坐起,他的全身都因接连的奔波而酸痛不已,但他没有在意,他还有很多事要做,不能在小事上浪费时间。
接下来的第一步,他要去苍山。
与此同时,距秦楠几十里的颍州城内,剩余的修者们终于将残存的魔族清剿干净。
被众人推举为除魔队长的年轻人将佩剑从最后一只魔体内抽出,就在半个月前,他还是个养尊处优的少爷,分明是修者,却怯懦地连杀鸡都不敢看,更别提与人相斗。
短短半个月,他的家族镇守的城池被攻破,他在世上再没有一位亲人,就在他绝望到想要自杀的时候,旁人告诉他颍州城守住了。
他当时茫然地想,颍州城怎么可能守住呢?秦家分明是北境十八家中实力最弱的,怎么能抵抗魔族那凶神恶煞的虎狼之师?
可无数个人大笑着对他说,秦家守住了,秦家家主秦君华英勇无双,以身为祭,耗空了秦家法阵中的所有能量,将围城的魔族歼灭了九成。
他将信将疑,茫然地放下架在脖子上的佩剑,御剑而起前往颍州城,在半空中他就确定那些人没有骗他。
颍州竟真的守住了。
他在半空涕泪横流,几乎要从佩剑上跌下来,落地后却突然被人重重围住,那些人说颍州城中修者死伤大半,剩下的人修为也已经不高,问他可愿担任余下人的统领,彻底剿灭残存的入侵者。
他这才知道,原来自己的修为已经是剩余修者中最高的,那些远比他优秀的英雄豪杰,尽数在这一战中献出生命。
他一瞬间因自己之前的自杀而羞愧,然后生平第一次的,没有怯懦,对围着自己的众人说:“好。”
年轻人眨了眨眼睛,从回忆中醒过神来,近几日他几乎没有休息,直到此刻,终于将残存的魔族全都杀死。
他突然很茫然地同身旁的人对视,良久,才小心翼翼地确定了情况。
他道:“残存的魔族已经全被斩杀。”
同伴们听到他的话,扭过头看向他,眼神竟比他还要茫然。
他又道:“荒原之乱结束了。”
这一次,是确定的陈述语气。
同伴们依旧愣愣地站着,像是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然后所有人突然齐齐地流出了泪来。
连日的跋涉与杀戮让他们的面颊满是风沙,甚至溅着魔族和修者的鲜血,此时在两行热泪的冲刷下,看上去邋遢狼狈得一塌糊涂。
但没有一个人在意,这群曾经养尊处优的公子小姐痛哭着,将心中的所有情绪宣泄出来。
荒原之乱终于结束了。
很多年后,后世的史书上记载着,荒原之乱始于魔族背信弃义突然偷袭,并以雷霆手段连破十七城半,才终于被颍州秦家艰难抵挡住。
在整场荒原之乱中,修者死伤足有千余人,攻城的千余魔族亦被尽数剿灭,然而修真界与魔界间的缓冲不复存在,修真界终归还是落了下风。
虽然此战结束,但所有人与魔都清楚,修真界与魔界间本就摇摇欲坠的平衡已被彻底打破,不出十年,仙魔必有决战。
而在野史的花边杂谈中还记载着一条,距颍州城几十里的无名荒山不明原因地燃起纯黑火焰,火连烧了一天一夜,将方圆几十里焚烧殆尽,火灭后有修者上山,未找到人或魔的踪迹。
没有人知道,不久后将在修真界名满天下,甚至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的秦楠,那时刚从荒山出发,踏出了他波澜壮阔修真生涯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