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听见这个有些熟悉的声音，所有人都是一愣, 众人循声看去, 看到宁王氏就站在不远处。
不久前老妇人还衣着齐整，一头银白的发丝没有一点凌乱, 此时却已经狼狈不堪，她布料上好的衣服裂开了一道口子, 衣角用于防护的暗纹已经失去了光芒, 这一切都彰显了, 她在回溯中度过了一段艰难的时间。
跟在秦楠身后的众人左右看了看, 就发现自己这一群人虽然修为不如宁王氏, 但是衣着却远不像对方那般凌乱狼狈。
他们回想起自己在第一次动荡时运气很好地站在安全区, 第二次则是跟着指路的锦鲤走, 同样没有遭受什么攻击，心中不由得庆幸。
宁长风看到宁王氏后脸色却一变, 他是最重孝道的一个人，看到母亲如此狼狈甚至受了伤, 心中恨不得能代母受罪, 自责与懊恼的心情轮番出现在他心中, 让他甚至将天幕抛在脑后，而是焦急地向宁王氏走去。
但宁王氏忽略了宁长风要替自己疗伤的动作，她的左手方才被碎石砸伤, 指缝里流出了淅淅沥沥的血, 但她却全不在乎地抬起手, 指着头顶的天幕惊声问道:“长风, 这是怎么回事啊！”
宁长风在宁王氏面前单膝跪地，他抓住母亲苍老的手，修为自他指尖涌出，很快宁王氏的伤口便完全痊愈了，宁长风的脸色却又苍白几分。
他毕竟在不久前刚受过几乎致命的伤，虽然一直在运行修为疗伤，但依旧难免的元气大伤，帮别人治疗还是十分勉强。
但他一声不吭地抬起头，苍白的面容上是坚毅的表情，他自下而上地直视宁王氏，眼神明亮，他一字一顿缓缓道:“我的星河不是虞星河。”
宁王氏的脸色变了几变，她似乎是感到晕厥般地闭上了眼睛，很快又咬着牙睁开双目，她看着宁长风，愤愤道:“你的星河是妖！”
宁长风看着母亲恼怒的样子，眼神中却流露出温柔的笑意，他低声道:“可是她很好。”
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一句她很好，再没有更多的夸奖，宁长风向来嘴拙，因此满心的柔情也只能化作这最简单朴实不过的夸奖。
可是所有人看着他的表情，却都被他眼神出春水般的温柔感染了，唯有宁王氏例外。
老妇人一张端庄雍容的脸因怒火而皱起，她的指尖怼在宁长风额头，怒道:“长风你到底明不明白，你的星河是妖！人妖殊途你难道不知道！”
听见宁王氏严厉的语气，宁长风眼神中的温和渐渐消散，他的神情变得冷硬如石头，低着头让人看不到表情，但挺直的脊梁却表现出抗争的态度，这个向来最孝顺的人又一次因为星河而忤逆了母亲的话。
宁王氏恼火道:“她骗了你啊！”
宁长风依旧一言不发。
宁王氏却不知在那个瞬间想到了什么，她的脸色骤然苍白，方才的愤怒无影无踪，反而化作了慌乱，她小声呢喃道:“这是报应，是报应啊。”
众人茫然地看着宁王氏突然的变化，喻言墨却感觉到宁王氏在某个瞬间，看向了秦楠的方向，老妇人的眼神中是藏不住的恐惧，与掩藏了几十年的疲倦。
喻言墨突然想到了不久之前，秦楠对宁王氏说他掌握着对方的一个秘密。
看着宁王氏大失分寸的样子，喻言墨突然无端地觉得，或许今夜就是那个秘密重见天日的时候。
喻言墨在小鱼缸中甩了甩头，心说几小时前他还心烦苍山有太多秘密，现在却只觉得这些秘密一个接一个破解，节奏快到让人难以消化。
宁王氏像是一瞬间苍老了十岁，原本保养得当的皮肤骤然松弛，显现出她真实的年龄来，她缓缓后退，看着跪在自己面前一声不吭的宁长风，苦笑了一声。
她道:“我又有什么资格指责星河呢。”
听到这话，在场众人都是一惊，就连宁长风都抬头，有些惊讶道:“母亲？”
他的这句话，却与天幕中的另一句话重合了，就在他发出问句同一瞬间，代表了松鼠妖的半边天幕中，少女以请求的语气道了声:“母亲。”
宁王氏没有回答宁长风，而是抬起了头，众人也随之抬头看向天空，便看到少女正抓着一个成年女性的裙摆，满脸都是哀求的神色。
秦楠微微一怔，那个成年女性他竟然认识，是苍山旁一座不大不小的山上的山神，同河伯一样，山神也是一方妖魔的统领，那位山神就统领也保护着那座山的妖物们。
鉴于自己另一重尊主的身份，秦楠与那位妖有过几面之缘，也很清楚那座山中所有刚诞生不久的小妖都会叫她母亲，这样看来，那只松鼠妖究竟生于何处，就很清楚了。
更重要的却是，那位山神与宁王氏之间还有过一段过往，他所知的宁王氏的秘密，正是那位山神透露出来的，想到这里秦楠扭头看向宁王氏，果然看到老妇人神色灰败绝望。
秦楠微微蹙眉，他已经掌握了宁王氏的把柄，按照他的习惯必然要充分利用，但现在看来恐怕他没有利用的机会了。
但幸好宁王氏对他而言本就不重要，对方将他带进山庄也已经实现了价值，让他对于少了一个把柄倒也没怎么在意。
与心思百转千回的秦楠不同，在场的其余人都看着天幕，等待着回溯的进一步推进。
松鼠化形成的少女两手抓着女人的衣角，脸上尽是请求的神色，她小心翼翼地轻声开口，语调软软糯糯道:“求求母亲了，您就答应我吧。”
女人满脸无奈地看向少女，叹道:“人妖殊途，你这又是何苦呢。”
少女轻轻咬了咬嘴唇，道:“母亲，你还记得小时候你同我讲的故事吧。”
女人一愣。
少女继续道:“在我小时候你曾同我说过，在人界，有一个小姐和一个丫鬟同样爱上了一位少爷，而少爷和小姐早就定下了娃娃亲，丫鬟不甘心自己就这么失败了，于是偷偷找到了您，以自己的生命为报酬，向您许愿自己能取代小姐。”
女人的表情变了变，她当然记得那个故事，她轻轻一叹，似乎陷入了回忆，天幕中的景象随之变化，也成为了女人回忆中的样子。
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那年一个穿着粗布衣衫的丫鬟找到了山神，以自己的命为代价，要到了可以将容貌变成另一个人的方法，那时丫鬟只有十五六岁，学会了变换的方法后笑容明媚，如同得到了心心念念许久的新裙子的少女。
只是看着天幕上少女的笑容，回溯之中，宁王氏却在一瞬间惊厥，她踉跄着向后跌，宁长风眼明手快地扶住她，却在下一瞬自己也愣住了。
学会了变换之术的少女改变了容貌，天幕中浮现出一张让人熟悉又陌生的脸。
那是故事中小姐的脸，也是刚晕厥过去的宁王氏年轻时的脸。
宁长风愕然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母亲，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反而听见天幕之中山神继续道:“那时，我还同你说，丫鬟学会了变换之术后就杀死了小姐，她划花了小姐的尸体的脸，让小姐以自己的身份死去，而她却代替小姐借给了心仪的少爷。”
伴随着山神的讲述，天幕之中的画面上，宁王氏正拿着瓦片摆弄一具尸体，良久之后她终于完成了自己的作品，心满意足地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血迹，然后笑眯眯地坐在小姐的梳妆台前，为自己插上一只漂亮的发簪。
丫鬟与小姐多年来形影不离，她太过了解小姐是怎样的人，于是她的伪装没有任何破绽，只除了一点，她毕竟是丫鬟，每天习惯了洗衣做饭干粗活，手上的皮肤远不如小姐细腻。
但她很快想出了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小姐同样生于修真世家，只是从小娇惯不曾外出历练，丫鬟便找了个机会离开家门，她假装自己在历练时受了伤，一双手伤得血迹斑斑，等到伤口痊愈，便再也看不出双手的皮肤是否曾经细腻。
丫鬟完美地扮演了小姐的角色，甚至比原本的小姐更得父母喜欢，然后她终于如愿以偿，嫁给了自己心仪的宁家少爷。
宁长风看着天幕中年轻的父亲，抱着宁王氏的双手忍不住颤抖，他难以相信他敬仰的母亲竟然是假的，甚至是杀人凶手，而他的父亲就在骗局中度过了这么多年。
天幕中传来喜庆的乐曲，顶着小姐面容的丫鬟欢喜地坐着花轿，街边的人看着十里红街的欢庆场面，忍不住羡慕道:“李小姐真是好命啊！”
喻言墨听见这句话，终于明白了当初秦楠是怎么凭借一句话，就让老妇人停下了攻势。
那时秦楠说:“宁王氏，还不收手吗？”
可是那位本应嫁给宁少爷的人，是姓李的。
真正姓王的是那位丫鬟，她的父母给了她一个王二丫的名字，因为她是家里的第二个孩子，取个这样的贱命好养活。
那对父母直到死去时都不知道，他们以为早逝的孩子其实代替了另一个人，在怀仁山庄过上了衣食无忧的日子。
天幕之中，喜乐的声音渐渐淡了。
山神缥缈的声音响起，女人淡淡道:“知道我当初为什么对你讲述这个故事吗？”
天幕的景象变化，少女的身形重新出现，她点了点头，道:“母亲是要告诉我，人类不可信。”
回溯之中，怀仁山庄众人听见少女的话，都神色变换，他们作为修者，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妖魔心机歹毒不可信，却没想到原来在妖魔那里，他们人类才是歹毒的那个。
可是想到方才回溯中看到的虞星河与宁王氏，他们只觉得脸颊火辣辣的，他们竟然完全无法反驳山神的话。
天性暴虐与心机歹毒的，确实都是人，甚至于都是修者，他们不能否认这一事实，这让他们心情都有些低落。
而众人中最低落的，自然是宁长风，他今晚可谓是打击不断，先是被自己信任的爱人重伤，后来又得知原来虞星河早就死了，他娶的是一个假冒者，现在又知道了自己的母亲身份也是假的。
宁长风神色迷茫地跪倒在地，晕厥的宁王氏就躺在他臂弯中，但宁长风看向宁王氏的神情，第一次没有丝毫的敬仰。
这么多年来他将父母的教诲看得如同天，仅有几次为星河忤逆双亲，可现在他却知道了他敬重的人，原来竟是一个心狠手毒的杀人凶手。
可是这么多年来，母亲对他的重视与栽培一直是真的，是母亲让他以君子之道约束自己，可他应该如何以君子之道处理眼下的局面？
宁长风的牙关咬紧，脸颊坚硬得如同石头，可在坚毅的表象下，他心乱如麻。
宁长风仰头，茫然地看着天幕，他所熟悉的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天崩塌了，或许只有那个让他熟悉又陌生的少女，能带给他些微慰藉。
可是他抬头看去，却只看到了一场雨。
凉风吹拂而过，宁长风的长发在脑后飞扬，他低着头，自嘲地笑了笑。
屋漏偏逢连夜雨，他想到了生死不明的星河，终究是连最后的慰藉都不存在了。
这个向来整洁得一丝不苟的男人没有使用任何法诀遮雨，他的白衣早就被伤口的血然后，又被星河的手爪撕裂，本就狼狈不堪，此时衣衫又被雨水打透，更显出落魄来。
宁长风遮蔽了落向宁王氏的雨水，自己却只垂着头，一言不发，他的睫毛被雨水打湿了，于是眨了眨眼睛，让泪水同雨水一齐落下。
天幕低垂光线暗沉，白衣的男人跪在地上，背影孤单而萧索，可他却突然笑了，笑声近乎于狂放，像是要将一切的悲伤与怨怼都通过这苍凉的笑声宣泄出来。
所有人沉默地看着宁长风，即使是局外人，他们也难免为男人的遭遇而感到心酸。
风声萧瑟，雨势稀疏，男人在笑声中哽咽，秦楠却淡淡地低声道:“火熄灭了。”
宁长风一愣。
他睁开被雨水淋湿的眼睫，呆呆地看向回溯中更遥远的地方，回溯的第二轮动荡是火，伴随着天幕中虞星河的死，熊熊火焰燃烧了整个回溯，只有几个狭窄的空间是例外。
他们之前就站在一个安全区中，可是此时，伴随着一场小雨，熊熊的烈火再也不见踪迹。
宁长风愣怔地抬头看向天空，雨势渐停，天幕中山神语气无奈地对少女道:“那你听进去了吗？”
少女有些羞涩地笑了笑，语调软糯道:“可是人总是有例外的啊。”
山神问道:“比如你的宁长风？”
少女的脸颊顿时红了，她抿着嘴唇很不好意思地开口道:“他确实，是很好的人啊。”
宁长风的表情突然僵住，他的眼眶中无声地涌出了泪，洗去了方才的所有颓废。
雨终于停了，月明星稀的晚上夜空如洗，是最宁静祥和的沉静夜色。
如果是在白天，或许会有彩虹吧，在这一瞬间，几乎是所有人脑海中都出现了这样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