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隐士
白稚川奇道:“小娘子也听说过柳兄么?”
甄二娘握嘴咳嗽了两声,甄六娘含糊其辞道:“听人说起过此子。”
旋即对蔺知柔道:“你也不必白跑一趟了。”
蔺知柔刚燃起希望就被兜头泼了一盆凉水,有些失望,但嘴角仍带着笑:“愿闻其详。”
甄六娘斩钉截铁:“柳十四出了名的眼高于顶,等闲之辈连门都摸不到,别说登堂入室了。”
甄二娘又咳嗽起来。
甄六娘瞥她一眼,明白自己又得罪人了,找补道:“小郎君莫怪,我实话实说罢了。方才听白兄问你课业,经学也就罢了,诗赋尚未得其门而入,程度着实差了些。柳十四何等样人物,会与个乡间小儿当蒙师?”
蔺知柔知道她说的都是真话,可听了仍旧有些不是滋味,这姑娘一张小脸生得楚楚动人,怎么一开口就这么讨打呢!
再说她分明是如假包换的城里人,怎么就乡间了?
不过她毕竟是成年人的灵魂,犯不上和个小女孩较真。
倒是白稚川出来打圆场:“师徒终究看缘分,或许蔺小友与柳兄有师徒之缘也未可知。何况诗赋不过技艺尔,何时学都不晚,某看蔺小友颖悟过人,不妨一试。”
这话说得客套,但显然白稚川也对她没什么信心。
蔺知柔也明白自己临时抱佛脚,与那些五六岁开蒙的学童差了一大截,但有此际遇已属难得,总要去试一试才甘心。
她郑重地向白稚川道了谢。
赵四郎几碗酒下肚,正是酒酣耳热之时,听这甄六娘口无遮拦贬损自家人,很是不豫,有心找回场子,摸了把脸笑道:“足下说得有理,七郎打小聪明,过目不忘,在扬州城里也是有些薄名的,还得了江都县令高明府的赏识……”
蔺知柔生怕他说漏嘴节外生枝,忙道:“小子不过是记性好些,算不得什么本事。”
白稚川道:“小郎小小年纪有此心胸,前途无可限量。”
甄六娘已有些醉意,皱着眉头道:“我看你不过十来岁,怎么说话老气横秋的,殊不可爱。”
“……”你把嘴闭上倒是挺可爱的。
甄二娘又开始咳嗽,甄六娘看了看她,忍不住补刀:“柳十四恃才傲物,最不待见庸俗之人……”
甄二娘咳得几乎将竹床掀翻,甄六娘话锋一转:“蔺郎拜师,可是想考进士?”
蔺知柔大方承认:“某确有此意。”
甄六娘惋惜地摇摇头:“我看你生得一张聪明面孔,竟配了一副糊涂肚肠。有句话叫做‘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你可听过?”
蔺知柔点点头,三十考上明经已经算老了,而五十岁举进士还算年轻的,说的是进士科难度高,这话有所夸大,不过进士科登第是众所周知的难,每年赴考的两三千人中只取三十来个,可说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甄六娘喝了一大口酒,继续道:“你想想,待考上进士,须发都白了,考上了又有何乐趣可言?我看你有些胆气,是个可造之才,实不忍心见你皓首穷经,读成个老书呆……就让你跟随我左右,如何?”
“……”
也不知犯了什么太岁,一个两个都看上她。
蔺知柔无可奈何:“谢过小娘子美意。”跟你走就算了。
“跟着我不说平步……”
“甄六娘”酒量浅,几碗下肚已然忘了自己是甄六娘,眼看着就要说秃噜嘴,同伴在桌子底下用力扯了扯他衣裳,他这悻悻地住了嘴,闷头专心吃菜。
甄二娘趁人不注意,悄悄将他的酒碗换成了茶碗。
酒过数寻,杯盘狼籍,到了黄昏时雨势渐收,甄六娘的酒意散去了些,起身道别:“阿姊和我尚有他事在身,不得淹留,就此别过了。”
几人都起身相送,两人打点行囊,戴上斗笠,穿上簑衣,翻身上马,向众人抱一抱拳,便策马离开了。
两人一走,席间冷清了不少。几个人白天受了惊吓,此时都有些疲惫,便早早散了席,各自回房歇息了。
蔺知柔与老僧借了盏油灯,拿出随身带的一卷《诗经》来温习。明日要去求师,虽说临时抱佛脚没多大用处,可也聊胜于无。
《论语》、《孝经》、《易经》她已是倒背如流了,《诗经》三百零五篇中大约有一百来篇熟读成诵,此时温习却是为了揣摩其中的情韵。
她的头脑很好,智商和记忆力都比前世高了不少,上辈子她能以中人之资成为高考大省状元,可见意志力有多惊人。
可惜才情这东西有别于智商,更与勤奋无关,偏重于悟性和灵性。
蔺知柔深觉自己与诗情画意八杆子打不着关系。对于一切无法按部就班、系统学习的东西,她都感到有些束手无策。
偏偏国朝科举几经变易,发展到如今,进士科最重诗赋,帖经、墨义、时务策的分量都比不过诗赋,行卷更是全靠才情。
而不考诗赋的明经等科,地位与进士不可同日而语。哪怕同朝为官,不由进士出身者也难免低人一等,遑论进士同年、座师往往会结成亲密牢固的关系网,互相照拂,党同伐异。
无论如何,只要选择走科举一途,诗赋就是她绕不过去的坎。
不过若是因此知难而退,她也就不是她了。
既然不会作诗,那就用最笨的办法,先从熟读、背诵、揣摩前人的诗开始。
《诗经》是诗歌的源头,许多母题都蕴藏在这三百零五篇中,后世诗歌的赋比兴之体都脱不出诗三百的范畴。
蔺知柔读一句便悉心思索体悟一番,再对照传和笺疏。
蔺知柔沉心静气地读了一个多时辰,只读了《关雎》、《葛覃》、《卷耳》三篇,反复吟诵,似有所得。
灯油所剩无几,蔺知柔也觉困倦,便卷起书,熄灭油灯,合衣躺下。
小雨淅淅沥沥下到中夜方停。
蔺知柔天蒙蒙亮便醒了,梳洗完毕,又读了一篇诗,灵谷寺的钟声才遥遥地传过来。
蔺知柔推门出去,四舅和白稚川也起了,三人就着昨日剩下的脯腊吃了碗豆粥,辞别老僧,径直出了普通院。
赵四郎雇的驴车昨日跑了,白稚川倒是有头瘦驴,可舅甥俩步行他也不好意思独骑,几人便让驴子驼着行囊,索性一块儿步行。
昨日下过场大雨,山路湿滑泥泞,十分难走。
好在柳十四郎隐居之处不远,从普通院往东,抄近道只有十里路。
白稚川也是初来乍到,凭着朋友书信中所附的草图按图索骥,时不时得找樵人山民问路,如此摸索着寻路,十里山路走了大半日,直到申时前后才找到了地图上标志着入口的小竹桥。
水畔是一片竹林,脚下溪水潺潺,头顶竹叶簌簌,令人不由自主放轻了呼吸。
穿过竹林,蔺知柔举目一望,只见四五株梧桐擎起绿玉亭亭,几间山堂掩映于高木修篁之间,郁然深秀,清幽不可具状。
赵四郎忍不住感叹:“真好风景,不知住在此地的是何等样的神仙!”
白稚川笑道:“足下待会儿见了柳郎便知晓了。”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嘈杂的人语和脚步声。
几人回头一看,却见四五个少年人结伴而行,最大的年可弱冠,最小的十三四岁,个个背着书箱,一边交谈,一边自那竹桥上向他们走来。
“那些是什么人?”赵四郎疑惑道,“莫非也是来拜师的?”
白稚川忖道:“柳郎才名远扬,每至一处总有士子争相谒见投文,想来是隐居之地又叫人知晓了。”
蔺知柔不由有些同情这位素未谋面的柳郎,躲进山里还不得安生。
说话间那群人已经到了跟前,为首之人身形壮硕,面皮黑黄,打量了他们一番,作了个揖:“敢问足下,此地可是柳家十四郎隐居之处?”
蔺知柔一行还礼。
白稚川颔首,反问道:“诸位何故来此?”
那些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流露出戒备之意,显然是将他们几人当作了竞争对手。
不过那黑脸书生还是道:“我等乃是云岚书孰的塾生,听闻柳先生高隐于此,故而前来拜谒。诸位也是来谒见柳先生的么?”
赵四郎没想到这柳十四名声如此显著,而白稚川这样貌不惊人的一介寒素竟然与之交好,讶异之余,不免与有荣焉,得意道:“白兄乃是柳郎的知交好友。”
蔺知柔对她四舅的小心思一清二楚,但碍于是长辈又不能说什么,只觉无奈。
那群读书郎登时对白稚川刮目相看:“白先生想必也是名士高人,失敬失敬。”
白稚川忙道:“白某才学浅薄,蒙柳郎折节下交,实为三生有幸。”
得知白稚川身份,那些书生待他们的态度便亲近了许多,相让着走到竹篱外,白稚川扣了扣柴扉。
片刻之后,一个面容清秀的白衣少年出来应门。
蔺知柔依稀觉得那少年面善,一时间却想不起来何时见过。
少年打开柴门:“诸位有何贵干?”
方才那书生捧出一卷文卷,上前一步道:“某等乃云岚书塾的塾生,前来拜谒柳先生。”
那少年目光中流露出一丝不耐烦,收取了他们递上来的卷子和名纸:“卷子收下了,诸位请回罢,明日午后来问消息便是。”
为首的塾生揖道:“书塾距此不下五十里,往返不易,某等就在门外等候回音。”
这些人虽没有逼着人家尽快批阅,可申言要等,就有点要挟的意思。
少年终究脸嫩,拉不下脸来哄他们离去,撇撇嘴道:“那你们便等着罢,家师今日未必有空阅你们的卷子。”
书生们都道无妨,少年又看向蔺知柔一行人:“诸位也是来投卷的么?”
白稚川上前一步,揖道:“在下天水白二十三,这两位是白某的朋友。”说着递过名刺。
少年一听他的名号,顿时舒眉展目:“原来是白先生,失敬,家师已等候多日了。”
蔺知柔听他说到“家师”两字,终于想起来,眼前的少年正是夜泊白沙州时向她借火之人。
那一夜映在船蓬上的侧影,原来就是这位才高八斗的柳十四郎。
两番邂逅,巧得如同传奇小说,没准这柳先生与她还真有师徒之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