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大日蚀
猛光在现实世界中自称三十二岁, 其实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确切年龄。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在大日蚀前出生的, 尽管他没有任何关于大日蚀的记忆。
所以面对突如其来的异变，他也无从分辨到底当时的真实情况便是如此，还是一切都在他的潜意识中被“加速”了。
因为几乎就在樊自在和雷隐离开的同一时刻，整个世界就突然变了。
月亮的影子与太阳完全重叠的一刹那，蓝天白云的晴空变成黑夜, 狂风大作, 电闪雷鸣，黑云翻涌。警笛声和枪声此起彼伏，到处都在爆炸, 熊熊火光将夜空映成了触目惊心的腥红色。
黑色的蔓藤、根须和触手在城市里急速蔓延, 它们像洪水一般涌上街头, 裹住桥梁, 沿着摩天大楼向上缠绕攀升。所有人都在仓惶逃生，但越来越多的人被吞噬, 然后被转化成了行尸走肉。
那就是大日蚀后出现的……第一批的魇和异魔吗？
即使身在东皇塔的顶层，猛光也能听到无数惨叫和哀嚎在城市上空回荡，听得他头皮发麻——一眨眼的功夫, 太一城就从繁华富庶的人间天堂变成了炼狱。
而他，却只能站在世界的顶端, 眼睁睁地看着人们遭受苦难。
突然会议室外离他们很近的地方传来一阵骚动, 接着响起枪声, 然后是警卫们的大声咆哮。
砰的一声巨响, 一个血淋淋的人撞在会议室的屋面玻璃墙上, 然后慢慢滑倒，在玻璃墙上留下了一大片触目惊心的血迹。
猛光下意识地把贺东延拉到自己身后，同时伸出右手。
然而他的掌心没有出现金光，也没有展开光明领域——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这才想起在这里他并没有光明领域，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他的潜意识在开玩笑吗？搞出这么大的场面，却不许他使用光明领域？难不成要他赤手空拳去跟异魔对打？
刚才那个倒下的人忽然又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开始一下一下地撞着玻璃墙。
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来，加入了砸墙的行列，隔着雾面玻璃墙，只能看到一堆模糊的人影在外头攒动，互相推挤，咚咚咚的敲击声令人心惊肉跳，整个会议室都在微微颤动。
东皇集团的雇员，已经都变成异魔了吗？
猛光忽然问：“东东，你说樊爷和雷隐会不会也……”
毕竟他们才刚刚离开这里呀。
贺东延冷哼一声：“樊自在？别开玩笑了，他一个响指就能带着雷隐浪出几光年开外，还用得着东皇塔的电梯？”
贺东延到底是在打比方还是在说真的，猛光没敢问。
云中君出言安抚道：“别担心，这是经过特殊强化过的——”
他话还没说完，只听到咔啦一声，玻璃墙上出现了一道巨大的裂纹。
猛光：“……”
东君眼中金光一闪，会议室的一侧一扇门悄无声息地滑开，是个电梯。
“猛先生，贺先生，请随我来。”
猛光拉着贺东延的手和东君走进电梯，却发现云中君依然站在原地不动，便叫道：
“小黑，快过来！我们得赶紧离开！”
云中君回头看了他一眼，笑了一下：
“猛先生，请找到真相……你可能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
“小黑！”猛光急了，想冲出去把云中君拽进电梯，却被东君拦住。
“不用管他，我们走。”东君淡淡地说，电梯门随即合上了。
云中君注视着玻璃墙上越来越多的裂痕，将右手置于胸前，眼中闪起白光。
玻璃墙被砸碎，黑压压的人潮涌了进来，这些东皇集团的保安、员工和高管，已经完全丧失了理智，被魇吞噬并转化为异魔的他们，只会在本能的驱使下继续扩散黑暗，散布死亡。
当异魔即将吞噬云中君时，刺眼的光芒迸出，将整个会议室照得惨白，能量波动在空气中掀起涟漪，迅速升高的共鸣声瞬间达到顶点。
猛光、贺东延和东君搭乘专用电梯急速下降，突然一声巨响，电梯顿时剧烈摇晃起来。
“出什么事了？”猛光背靠着电梯，扶着贺东延大声问。
“云中君启动了自毁程序。”东君平静地说，“他已经死了。”
“什么？”猛光大吃一惊。
“这是很正常的。”东君解释道。
“不！不不，这一点也不正常！”猛光叫道，“这是我的潜意识对吗？我非常确信我不想让任何人死！”
他话音刚落，电梯的观景窗外，一个庞然大物带着火光和浓烟坠向地面，大大小小的碎片从天而降，就像一场近在咫尺的流星雨——这是东皇塔的顶部塔尖，云中君自爆后，会议室上下几层被炸毁，失去支撑的塔尖也随之折断陨落——太一城最负盛名的标志性建筑遭受重创，为这世界末日的人间惨状添上了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小黑是不会死的，不是吗？他是人工智能……那只是他的一个躯壳……”猛光望着东君，想从他那里得到他所期待的回答。
但东君毫无反应，他看起来似乎对云中君的死没有任何感觉。
“还不明白吗，猛光。”贺东延忽然开口——他没有用“光光”这个昵称。
“你看到的这一切，跟你‘怎么想’没有任何关系。”贺东延说，“这些事很久以前就已经发生过，至于其中的细节是否完全吻合，并不重要。你的潜意识想让你了解真相，所以把真实和虚幻揉在一起编排了这一幕幕场景。我甚至可以向你剧透一下——东君待会也会死，而我——”
“够了，不要再说了！”猛光低吼道，“不要再说了……”
“你难道不想知道真相吗？”贺东延看着他，“如果你对自己的身世不感兴趣，那为什么要对大司命的话这么在意呢？”
猛光感到自己正在情绪失控的边缘试探，他从来没有和贺东延争论过什么，但现在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只要能找到‘褚先生’和‘淮先生’，就可能得到我想要的答案，这不就是我的潜意识想要告诉我的吗？”猛光说，“他们现在在哪里？为什么不让他们来见我，把所谓的真相原原本本地说出来？”
贺东延笑了：“既然‘褚先生’和‘淮先生’是这么重要的人物，而他们到现在都没出现，那只能证明一件事——你从来没见过这两个人，甚至根本不知道他们的存在，所以在你的潜意识编织出来的幻境中，没有他们的位置。”
猛光：“……”
这时“叮”的一声，电梯停了下来。
猛光本以为他们是要去地下停车库，没想到电梯门一打开，却是一个陌生的圆形大厅。
大厅的直径大约有五十余米，半球形穹顶上有一个巨大的无限符号，双环中分别是“太阳”和“月亮”的抽象图案，穹顶以日月交界处被划分为光明和黑暗两个象限，各种华丽繁复的装饰雕纹镶嵌，有云彩、雷雨、星宿和天女等元素。
而光滑如镜的地板上，则是层层嵌套的复杂圆环图案，外环有六个小圈，里面的抽象图案分别是“人体”、“树”、“原子”、“光芒”、“立方体”和“沙漏”，它们彼此相连，构成了巨大的六芒星纹案。
“星星”的中央，是他们的星球，是整个世界。
大厅有三扇门，他们刚刚离开的那扇门顶部有星星标记，另外两个分别有着太阳和月亮标记。
“东皇集团里还有这样的地方吗？”猛光问，“我们要去哪儿？”
贺东延指了指那扇有着太阳标记的门：“那里，就是你要去的地方。”
猛光心里一沉：“我要去的地方？……你和小白不和我一起去吗？”
“猛光，我们都不是真实存在的，你的潜意识创造了我们，目的是为了把你引向某个真相。”贺东延微笑着说，“你只需要关心自己的愿望就好，多想想你渴望得到的东西，担心我们接下来会怎样是没有意义的。”
“东东，我做不到啊！”猛光摊开双手叫道，“就算你们说的都是对的，我也没法眼睁睁地看着你们死掉啊！我……我不是机器，也不是人工智能，我……我也是……”
他是个活生生的人，他是有情感的，他也是会受伤的。
突然圆形大厅里响起一个阴恻恻的笑声，这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激起层层回响。
那个声音说：“要想获知真相，就得付出代价……不是吗？”
猛光四下张望，却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好像曾经在哪里听过似的。
贺东延却似乎早就知道来人是谁：“为什么要背叛我们？”
那个声音似笑非笑：“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我已经赢了。”
等等，这段对话他好像也在什么地方听过——
对了，在司命圣堂一战中他的光明之力失控后，他第一次进入自己的潜意识时，被东君和云中君带到了一个满是星海的房间里。
在那里，披着白色星星斗篷的贺东延，与另一个披着黑色月亮斗篷的陌生人，有过同样的对话。
“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这个赝品身上吗？”那个声音充满嘲弄之意，“你们该是有多绝望呢？”
“尘埃落定前，一切皆有可能。”贺东延沉声道，“狂妄和傲慢可能会毁了你，让你一败涂地。”
“哈哈哈哈，随便你怎么想吧。”那个声音大笑，又道：“说起来……这个赝品大概一直被蒙在鼓里吧？再不觉醒，恐怕就真的来不及了哦。”
猛光知道自己就是那个声音所说的“赝品”。
他的确到现在也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所谓的“觉醒”到底是什么，但是——
“我就是我，不是任何人的复制版。”猛光说。
“真的吗？你确定？”那个声音戏谑地说，“说不定你根本就没法觉醒，因为你只是个……残次品。”
圆形大厅突然开始剧烈震动。
巨大的裂缝从带有月亮标记的门延伸到穹顶和地板上，尘土、石块和玻璃碎片纷纷落下。
震动愈发强烈，地板龟裂，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将“星星”中央的“世界”一分为二！
猛光急了，拉着贺东延就往带有太阳标记的门跑，边跑边喊：
“小白，快走！”
东君却没有任何反应，他注视着月之门——黑水从裂缝中渗出，飞快地向整个大厅蔓延，触须和眼球从黑水中浮现，把穹顶和地板逐渐包裹，随着侵蚀面积急速扩大，大厅内部的光线开始变暗。
月之门变成了黑洞，无边的黑暗通过它从深渊中被释放，肆无忌惮地染指整个世界。
东君的身影白得发光，黑水、触须和眼球将他包围，很快他就从猛光的视野中消失了。
想起之前贺东延说过的话，猛光咬了咬牙，把心一横，赶在黑暗连他们也一并吞噬前，不顾一切地冲向了日之门。
黑水在地上凝聚成了三个人形生物，从外表看来似乎是两男一女——它们全身都是触须和眼球，紫色的核心在它们的胸口内部隐隐透着光。
“大司命、洛神、山鬼。”
东君依次念着那三个生物的名字：“又是你们三个？你们的主人呢？不打算亮相吗？”
叫“大司命”的生物开口道：“主人他很忙，这里有我们就足够了。”
叫“洛神”的生物说：“算了吧东君，太一城已经完了，没有云中君的你已经是废人了。”
叫“山鬼”的生物是三人当中唯一的“女性”，它什么也没说，只是盯着东君看个不停。
东君笑了：“大日蚀确实令人印象深刻，但你们现在就觉得自己赢定了，是不是有点太心急了？”
大司命冷哼一声：“别嘴硬了，‘太阳’已经熄灭，人类很快就会被魇和异魔清除，你们已经没任何机会了。”
东君点了点头：“你说得确实很有道理，不过根据我的计算，我们还有百分之三的几率翻盘。”
大司命和洛神哈哈大笑，连一直沉默的山鬼也掩着嘴窃笑起来。
“百分之三的几率？”大司命好容易才止住笑，“四舍五入不就等于零吗？”
东君把右手从兜里拿出，放在自己左胸的心脏位置。
看到他的姿势，大司命的瞳孔骤然收缩：“你——”
东君眼中闪起金光：“别忘了，‘星星’还在我们这边。”
洛神叫道：“他要自爆，快干掉他！——”
……
进入日之门后，猛光发现自己似乎又“穿越”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地上只有一条由两道平行红色光带勾勒出的“路”，这条“路”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除此之外周围的一切都是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猛光看了看贺东延，又看看自己——他们的身影在纯黑的环境下清晰可见，似乎他们本身就是光源。
“这是什么地方？”猛光问，“我们——”
突然又是一声巨响，这次听起来距离比较远，但同样威力惊人，猛光努力稳住身形，避免被晃动的地面掀倒。
“东君已经死了。”贺东延望着猛光，若有所思，“然而……你依然没有‘觉醒’。”
为什么每个人都在说“觉醒”？他究竟要怎样才算“觉醒”了？他到底要“觉醒”成什么？
爆炸声接连不断，每一次都像一记闷锤砸在心头。
贺东延转身缓步前行，猛光跟在他身后，保持着两三米的距离。
“这个世界快要不行了，猛光，它正在分崩离析。”贺东延说，“大日蚀后太阳已经撑了三十年，但它彻底熄灭只不过是时间问题，到了那一天，黑暗会彻底吞噬这个世界，而当太阳护罩也消失后，人类的灭绝也会随之到来。”
猛光：“……”
“所以你必须‘觉醒’。”贺东延停下脚步，回头看着猛光，“这是我们、也是这个世界、以及所有幸存人类最后的机会。”
猛光低声问：“如果我无法‘觉醒’呢？”
“如果你无法‘觉醒’，那就证明你的确是个‘赝品’，而我已经在你身上浪费了太多时间。”贺东延的口吻变得冰冷。
尽管已经有所准备，但听到贺东延亲口说出这些冰冷如刀的话时，猛光还是觉得很难过。
“不能‘觉醒’的你没有价值。”贺东延冷冷地说，“世界不需要这样的你，我也不需要。”
猛光叫道：“那我该怎么办呢，东东？如果‘觉醒’就能解决所有问题，我当然愿意啊！——告诉我该怎么做，我会去做的！”
“你什么也不用做，能否‘觉醒’与你的意愿无关。”贺东延说，“我再重新找一个有‘潜质’的‘容器’就行了。”
咣当一声，两排雪亮的射灯从空中打向地面。
通道两边，圆柱形金属罐依次排列，每个都有三米多高。它们连着密密麻麻的线缆，散热口排出的热气遇冷凝结成白雾，就像是在呼吸一般。
突然嘀的一声，所有的金属罐底座的红灯同时变绿，金属罐的外壳随着机器的轰鸣声缓缓打开。
金属罐内部是透明材质的容器，里面充满了液体。
每个金属罐里都装着一个人，全都是散着长发蓄着络腮胡、身材高大健美的男性，他们全身赤.裸，带着呼吸器浸泡在液体中，脊柱两侧连着管子，头部和身上贴着各种传感器，似乎都处于休眠状态。
每个泡在罐子里的人都有着和猛光相同的纹身。
他们全都长得和猛光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