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袭人,鸳鸯
当日晚间, 黛玉带着雪雁和鹦哥在碧纱橱内安歇,鸢尾和绿萝陪侍王玚在碧纱橱外的大床上。
王玚正欲安歇, 却见帘拢响动, 竟是进来了一个妙龄少女, 他眉头一蹙,沉声问道:“何人来此?”
那丫头也不料到王玚已经上了床榻,忙低头红着脸道:“我是宝玉身边的袭人, 因见方才林姑娘房里未曾熄灯, 有些话想同林姑娘说。”
鸢尾见王玚起来, 忙从旁递了个大迎枕过去, 王玚靠在枕上, 微笑道:“天已经好早晚的了,不知你过来是要说什么?”
袭人本是想进去见黛玉的,谁知王玚并不叫进, 只好立在下头,笑道:“今日宝玉多有得罪姑娘之处,只是他平常有些呆意, 往往说了什么也不自知的,身边人少不得弥补弥补,所以我倒是过来替宝玉与林姑娘道一声抱歉。”
王玚听了,忙抬起身子来, 作势就要下床:“我竟不知是表弟的小星, 倒是失礼了。”
说着就要起身穿鞋, 那边袭人忍着羞意, 红脸阻止道:“公子快别这样,我并不是……只是宝玉身边的丫头罢了。”
王玚听了,便不再动,只是坐在床沿上道:“原来是这样,我说的,怎么宝玉才如此年纪,姑丈就放了小星在房里,却原来是我弄错了。”
袭人低着头,讷讷道:“宝玉年纪尚小,老爷和太太并不曾如何。”
王玚也不搭这个话茬,只是慢条斯理道:“既不是表弟的小星,我倒是要问问,你是用什么身份来向妹妹道歉,宝玉做错了什么,自有老太太、太太教导,如今她二人还未曾说甚么,你倒是来道的哪门子歉!即便是来道歉,也用不着你一个丫头来,天色已晚,你该回去了,独身一人到这里来,传出去不好听。”
袭人早在王玚话至一半就滚珠儿般落下泪来,听见最后一句那里还有脸待下去,少不得忍着声儿掩面去了。
王玚看着她走的背影,冷笑一声,却是吩咐鸢尾道:“去看看妹妹可歇下了?”
鸢尾答应了,还未动身便见雪雁从里间儿出来,恭敬问道:“公子可累了不曾?姑娘问您可有空儿过去一叙,说是初来这里不大舒坦。”
王玚着人披上大衣裳,笑道:“便是歇下了,闹了刚才一出儿也走了困劲儿,也罢,我去跟你们姑娘说说话儿。”
他便跟着雪雁过来,自己却不进去,只是在外头扬声道:“妹妹可收拾好了?”
里头隐隐传来一阵笑声,接着便有鹦哥挑帘出来笑道:“姑娘正等着呢,还请公子进去,我去外面坐一坐。”
她一向聪慧知事,自是明白自己才来,不便跟着,省的王玚和黛玉说不得体己话。
王玚点头,这才慢慢进去了。
黛玉忙起身请王玚坐下。
王玚笑道:“妹妹可是听见了外头的动静儿?”
黛玉点头道:“正是这样,我也是为着这个才请你来的——我听见外头的动静,”她叹了口气,“咱们毕竟才来的,这样就得罪一个,我觉着不大好。”
王玚摇头笑道:“妹妹,你记住一件儿,是你的外祖母怜惜你年幼失持所以才执意接你来的,林叔父简在帝心,官居二品,如今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你并非无所依靠,也不是上赶着来投奔的穷亲戚,用不着讨好贾府中的上上下下。
老太太是长辈自然要恭敬孝顺,平辈姐妹之间只用态度平和,身边的下人岂用得着你费心周全?也不用在下人们中间博什么名声,他们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若是听见了有人敢乱编排,只管禀明了老太太狠罚,用不着在意。”
黛玉犹豫道:“常言道‘人言可畏’,咱们毕竟是客居,怎好这样的?”
王玚不免失笑,“妹妹,‘人言可畏’自然说的有理,但在这些人面前不同,你平常只是好相处、好脸色,他们就不免蹬鼻子上脸,进而还要闲言说你不自重,你若拿出威势来,不时夸奖施恩,他们只会说你好气度的——人总是这样,欺软怕硬。
自然,我说这个,不是叫你苛刻下人,你也没有那样的心,但总是要摆出个态度来,你如何行事,难道还容得贾府上的下人说三道四的?”
黛玉听了有理,连连点头道:“听哥哥说的是了。”但她还是有些不放心,咬唇道:“可宝玉毕竟是老太太的宝贝,便是跟你,跟你……”她抬头看看王玚,有些不好意思道:“跟你也是亲亲的表兄弟,我不愿意在他身边的人上落了口舌。”
王玚叹了口气,知道黛玉年幼来此,心里总是怯怯的,又见这贾府公府之家,制度不同,便总觉得底气不足,其实并未想明白自己身份地位不比哪一个差什么。
王玚便令雪雁也下去,屋内只留他与黛玉两人,这才道:“妹妹,林叔父如今是二品的巡盐御史,掌一方盐政,正经是简在帝心的人物。更不必论,其实今年叔父不及半百之数,你再看贾府中,你大舅舅荒唐,只靠着爵位过日子,你二舅舅官职低微,不过是五品的工部员外郎,在京中更当不得什么。”
其实贾府在京城经营多年,虽然如今当家的两个老爷一个荒唐一个迂腐,着实扶不起来,但老国公爷的人脉情分还在,其余四王八公等家族,为了一体同心,也不肯让贾家败落,成了皇帝打击勋贵的突破口,故此贾府其实仍有很大的能量。
但王玚自然不与黛玉深处分析这个她只要知道自己并不是寄人篱下就够了。
果然黛玉听了这个,心里放松许多,她不是不知事的人,自然不会得知这些就耀武扬威不将人放在眼里,只是觉得自己心中有底气了很多,王玚也正是此意,他着实不愿看见黛玉“不愿多说一句话,不肯多行一步路,唯恐别人耻笑了去”这样活得小心翼翼。
说至这里,王玚见黛玉好了很多,才接着道:“我再与你说说,方才为何不让袭人进来。
头一件儿,她不过是宝玉身边的丫头,自己要来与你替宝玉道歉,宝玉是对是错,论理儿不该是她判的,他既来了,你说这歉意你是受还是不受?
若是受了,老太太同姑母还未曾说甚么,咱们这样,岂不是明着说自己受了委屈,打她们的脸不成?
若是只说没受委屈,可毕竟是宝玉今日无礼,你只说不碍的,宝玉知不知道还两说着,只教这些下人觉得你好性儿,日后若是宝玉再这样,你忍不得了,她们就要在后头编排你,娇气,原不是说不打紧么,怎么如今又这样?
第二件儿,若是觉着宝玉失礼,也只该同宝玉说了,让他亲自来道歉才是。她算什么?也来私自替主子道歉!你若是叫她进来,岂不是自降身份?
你同宝玉是姑表兄妹,一样的身份,不曾说是谁比谁低了,他失礼,却只打发一个丫头来,这是什么道理?
若是这袭人是宝玉的姨娘,如今他尚未娶妻,房中主事的姨娘来替他说声抱歉倒是还使得,若是丫头,便使不得了,未免太看轻了人,也是袭人僭越。
所以我不叫你见她,直接堵回去。只管让外头的人说我脾气大就是,我不愿让你进退两难。”
黛玉原来年岁还小,在家中贾敏也未曾教导她如何弹压下人,如何处置家事,如何往来交际,所以与世俗事上,不如王玚老练。但她秉性聪颖,王玚仔细同她说了,她便明白过来,更能举一反三的。
两人又在房中细细商谈,王玚好一番与黛玉交谈,只叫她行事随心就是。
过了好半晌,王玚方才出来,熄灯睡了。
今日王玚和黛玉初来,贾府上下少不得议论议论,袭人来找黛玉时,那边贾母也同鸳鸯密谈。
贾母问鸳鸯可曾打听清楚了王玚为何来此。
鸳鸯便答道:“也找跟着来的人套了话,说的同王公子说的一般无二,也是那套说辞。”
贾母便叹道:“□□无缝的,哪里能让你打听出来。”
鸳鸯便笑道:“老太太觉着王公子不是为说的这样来的?我听着倒是没什么差错。”
贾母闷闷道:“我看这王家的小子倒是个有本事的,同他老子一样,心狠。”
鸳鸯这时却不好评价,便只是上前给贾母掖了掖被角,劝道:“老太太,不管怎样,左右与您无干,还是就睡罢。”
贾母却摇头道:“不,还有一事,今日去接林丫头的车马,又是怎么回事?我看凤丫头不像是这样不周全的。”
鸳鸯听了,苦笑道:“却不是二奶奶,是二太太吩咐的,这事并没有问二奶奶,二太太接到了信,直接吩咐了车马上的人——如今就是二太太的陪房周瑞管着。”
贾母听了,叹道:“她又作出什么事来?”
鸳鸯为难道:“这个便是我听了,也只觉得不妥当的——二太太指派了门上几个三等仆妇和一个小管事去的,另外车马也是不好的,我听门上的说,咱们家抬着去接林姑娘的暖轿,用的是青布小轿,也不是新的。林姑娘也没有坐,坐的是王家抬去的一顶京中时兴花样的轿子,车咱家也去的不够,马竟都是些下人用的瘦弱老马,跟在王家的车马后头回来,看着好不寒酸!”
贾母气得猛咳不止,半晌才涨红着脸道:“这是打量我老了,不知事儿呢!若不是有王家小子跟着来了,林丫头必定是不能说这个的!就叫她瞒过我去!”
鸳鸯慌得忙上来拍背,又含泪道:“老太太!您快别管这个,只做不知道便罢了,左右林姑娘也不曾受什么委屈,不是跟着王公子回来了?这也是太太娘家的人打坏了她的算盘,也是她的报应。”
贾母气道:“不止这个,我仿佛还听见什么角门正门的,那又是怎样的事,你说来我听听!”
鸳鸯无法,只好将事情叙述一遍,贾母全听明白了,竟连气都生不起来了,只是一味叹道:“唉,我竟不知当初让她和凤丫头一齐管家是对还是错了,原先不放心凤丫头,只说让她帮衬着她婶子,如今看来,老二家的竟还不如一个半大的媳妇子!
这样一闹,我贾府丢脸惹人非议不说,难道她脸上就能有光了?谁还管她是不是跟娘家大嫂有过节,王家脸上难看,她自然也不得好儿!竟是如此拿不清楚!”
鸳鸯劝道:“既是这样,论理儿,新妇进门,是该交接中馈的,上头又有您盯着,出不了大差错,您何不干脆就叫琏二奶奶管家就算了。”
贾母背过身去,喃喃道:“不成,不成,你不懂。”
说着便闭上了眼,低声道:“你先下去罢,我歇下了。”
鸳鸯只好答应着去了。
其实,鸳鸯这样小辈儿进来的丫头还不清楚,贾母心内哪里能不明白?
贾赦并不是贾母亲生,她自然不愿掌家权旁落,如今给了熙凤,日后宝玉娶了亲,熙凤已经将家中大权握得牢实了,难道还有让出来的理儿?贾琏坐实了是长子长孙,宝玉不比他,让“宝儿奶奶”管事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更何况,大房袭爵,本就应当是他们掌家,若是等贾母去了,再分家时,贾政作为嫡次子只得三分,贾赦独占七分,若是不趁着自己还在世时替二房经营经营,让王熙凤独掌大权,依着她那性子,二房怕是落不了多少好处。
贾母怀着满腹心思辗转多时才睡了。